棠谙这话一出,人群中有几个听懂的立马笑起来。孙耀面色铁青,每一道笑声,都似利刃,在捅他的心。
“孙耀,你敢!”远处奔过来的常卿诀,急得连药材都扔在一遍,但她还是晚了一步。
“啪!”孙耀的巴掌直直扇在棠谙脸上,那白皙面庞霎时浮现红肿指印,被咬破的嘴唇,也渗出鲜血。
“有什么不敢?就这睡过万张床的脏女人,我只是在替她未来夫婿鸣不平罢了。”他话音刚落,人群中竟冒出几声喝彩来。
常卿诀挤开人群,看着地上被撕碎的借条,和戚戚然站在那里,被众多□□目光扫视的棠谙。她忽然觉得此刻,往日同窗都脱下了人皮。
常卿诀的手触上棠谙面颊伤口,眼中含泪,颤抖着问:“疼吗?”她的手被棠谙握住,常卿诀看见一双平静坚韧的眼。
“你为我夫婿鸣不平,我却为苍生鸣不平。为了蝇头小利与鬼修勾结的,是不是你!”棠谙往日空灵清脆的嗓音,此刻变得掷地有声。四周顿时一片寂静。
“你胡说,我什么时候与鬼修......”
“那我问你,昨晚,你去章台道做什么?”棠谙打断孙耀的话,章台道是青楼旁的主路。
孙耀被问得哑口无言,他总不能说自己去了青楼。这短暂沉默让众人起疑,他们动了动嘴,便换上另一副面孔,审判起孙耀来。
“我去天一阁买材料了,这也要向你报备么?”孙耀急得满头大汗,只能胡扯。
“你可别找鬼买了材料,那日天一阁根本没有开门,要过去问问吗?”棠谙抱臂欣赏孙耀这口不择言的样子。
“那便在茶楼听书,我忙得很,哪有功夫记这样清楚。”孙耀擦了一把头上的汗,他渐渐冷静下来。
“等等,哦......”棠谙取出怀中白纸,纸上明明白白写着各商铺营业情况,而天一阁旁边,写着开业二字。
“不好意思,原是我记错了。”
棠谙和善守礼的态度,并没有为孙耀带来丝毫宽慰。他现在一点不觉得热了,背部凉飕飕的,似有阴风吹来。耳边杂乱声音,他也分不清是咒骂,还是喝彩。
“借过。”
裴千烛带人疏散拥堵人群,看见被围在中央的三人。棠谙面上的伤痕已转为青紫,似被地狱鬼手抓过一般。裴千烛本就紧皱的眉头,更加拧作一团。
他一把抓起坐在地上的孙耀,冷冷问道:“有人说你勾结鬼修,是否属实?”
“假的!都是棠谙那死娘们编造的!”孙耀在裴千烛手中也不忘骂棠谙。
裴千烛眼中寒气近乎凝成实体,他的声音带着极强压迫性,灌进孙耀耳朵。“按照规定,需要搜查你的住所,请配合。若再满口污言秽语,便去刑室等候消息。”
裴千烛放开顿时安静下来的孙耀,带着那剑修师弟,走进孙耀住所。闻讯赶来的周光,手不住地颤抖。
裴千烛在屋内仔细搜寻,也没有发现丝毫线索。他走到师弟身边,正欲开口,却闻见一缕淡淡香气。
“可有发现线索?”裴千烛状似不经意询问。
“并未发现。”
师弟的眼神有些躲闪,裴千烛捕捉到这微妙变化,心中生疑。他环顾四周,眼神最终落在师弟身旁的木箱上。
裴千烛径直打开木箱,拨开杂物,找到一张带有香气的锦帕。其实那香气十分微弱,若不是裴千烛心细,也不会发觉。
裴千烛包好这张锦帕,对着一旁低头认错的师弟道:“你以后不用再来巡察队,自行去诫堂领罚。”说完,不顾师弟哀求,便推门而去。
“让他们查!我清清白白的人,哪里会怕搜查?”孙耀被众人冷嘲热讽,还不忘嘴硬,他是料定了自己将那些东西,都处理干净。
“别狡辩了孙耀,那日我还与巡查队的小剑修揭发了你,他也可以作证。”棠谙瞧见裴千烛带着剑修师弟从屋中走出,故意道。
裴千烛的脚步顿了顿,他目光深邃朝棠谙望去,终是没有言语。裴千烛走到孙耀面前,抖开那方帕子,厉声问:“这是什么?”
孙耀被惊得定在原地,他面色赤红,似乎被灌入了一壶沸水。孙耀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东西会突然出现。
四周嗤笑声渐起,有人不怕死地喊:“这当然是烟花地出来的东西,裴千烛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的?”放往常,谁敢这样调侃裴千烛,也就借了人群遮挡,才敢口无遮拦。
裴千烛神色不变,他将帕子收好,对着赶来的帮手道:“你们看好孙耀,待我禀明执法长老后,再作论断。”
裴千烛走到棠谙身前,常卿诀正在为她治伤,刻在细腻面庞上的指印,格外惹人怜。但裴千烛显然是个冷心肠,他垂头不容置喙地说:“棠谙,你扰乱学府秩序,随意指认他人与鬼修勾结,犯下大错。现在,随我去诫堂。”
“分明是孙耀有错在先,棠谙只是误认为他与鬼修有联系,还不许人看错吗?”常卿诀为棠谙打抱不平。
棠谙拉住常卿诀,她抬头望向上方凌冽目光,心知自己最终还是没能瞒过裴千烛。
“好,我随你去。”
第6章 替死鬼
酷烈日光照在棠谙脸上,伤处更加疼痛。她用袖口轻轻沾去汗珠,越想越气。
“你们剑修之间可真会互相包庇,罔顾门规和玩忽职守,都能轻易揭过。”棠谙对着前方高大背影冷嘲热讽,心中怨气让她扫射所有剑修。
裴千烛闻言停住脚步,扭头看见棠谙疼得呲牙咧嘴的模样,眉宇间似乎有些无奈。“我已将他逐出巡查队。”
棠谙躲在放缓脚步的裴千烛身后,日光被挡得严实。她撇撇嘴,心道,呆木头,害我白布局一步。
棠谙跟着裴千烛来到诫堂,四周寂静无声,她看见屋中铁鞭,双腿有些发软。
“我非得进去吗?”棠谙声线颤抖,心中犯虚。但她终究是拗不过裴千烛,被半推着送进诫堂。
裴千烛对着墙上石壁施展手诀,随后石壁上浮现出几个字来。
“堆蓝门规,贰拾。”
棠谙看得啧啧称奇,一不留神,手中便被裴千烛塞进一面木板。
“这是炼器物,你只管抄写便是,它会自行判定。”裴千烛的声音传进棠谙耳朵。
“那我可以走了吗?”棠谙没想到惩罚这样轻,她看见裴千烛点头,转身就走出诫堂。
“等等,我不认识路!”她猛然惊觉,回头却发现门已关上。
裴千烛关门做什么?棠谙心中疑惑,她见四下无人,只好坐在诫堂门前,等裴千烛出来。
好在,过了不久门就从里推开。棠谙心中雀跃,猛地起身,想让裴千烛带她回去。但棠谙忘了自己这孱弱身体,突如其来的眩晕,让她从台阶上踩空。
“唔......”脚腕传来一阵剧痛,棠谙险些栽倒在地,还好被裴千烛扶助。只是,棠谙恍惚间发现,裴千烛的手臂在微微颤抖,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
“我带你回去。”没等棠谙开口,裴千烛便俯身抱起她,这次倒是熟练不少。棠谙嘴上道谢,心里却觉得奇怪。罢了他愿意抱就抱着吧,省得我费劲走回去,她压下心中那股怪异感。
她一路窝在裴千烛怀里,未受伤的脸颊被月白衣料不断磨蹭,刮得她那颗心,也有些发痒。霞光洒在那张谪仙般的面庞上,鬓边汗珠无处遁形。
奇怪,依裴千烛的体力,怎么可能会流汗?棠谙有些纳闷。
“到了。”裴千烛对怀中人说。他顺着标志物寻来时,还有些难以置信,堆蓝山上竟有如此破败的寝舍。
棠谙扶着墙下地,她站在门口,柔声对裴千烛道谢,语气十分诚恳。
这好态度似乎在裴千烛意料之外,他垂眼看了棠谙片刻,才离去。
棠谙正准备进屋去,却被一股血腥味止住脚步。她想拉住裴千烛,一转身发现,那人已行到路口处。
“裴千烛你站住!”棠谙两目圆睁,跌跌撞撞朝裴千烛跑去,但受伤的脚哪能这样疾行,她终究跌扑在地,扬起一片尘埃。
裴千烛这次却没有过来扶起棠谙,他转身看向那双蓄了水的眼睛,将背挺得笔直。任谁也想不到,这样直挺的背上,竟布有无数交叠血痕。
棠谙向来自诩机敏,她从未想过世上,还有自愿代人受罚的傻子。她抬头望着裴千烛,眼中似乎进了沙子,有些犯涨。
清风卷起竹叶,传来沙沙声响,橘红夕光从裴千烛身后洒下,为这冰冷身影,描摹出暖色轮廓。没有一人开口,只有两道目光在不断缠绕、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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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谙的伤好得差不多,休养期间,有小师弟向她传来口信。
一是说孙耀已被逐出学府,长老也向各学府通气,断了他的修道路。
二是近期学府决定修缮一批老屋,让棠谙提早做好搬家准备。
三是秘境前试炼即将开始,具体消息五日后会在演武台公布。
棠谙放下笔,欣赏着被她修好的纸人。今日正是试炼公布的时间,棠谙收拾东西,带上纸人,朝演武台走去。
巨大石壁被围得水泄不通,棠谙只好站在人群中,伺机而动。
“这第一次试炼就给秘境资格?那我估计没戏,资格一定会被裴千烛拿了。”
“不一定,裴千烛的确厉害,但他身边多了个拖后腿的,我看他第一剑修的梦,怕是要破灭喽。”
拖后腿的棠谙,忍不住伸手在那两人面前晃了晃,她对着面露尴尬的二人,和善笑道:“看样子你们是瞧过告示了,可否说与我听听?”
那两人也不想为难棠谙,于是娓娓道来。
这次任务说到底,还是与那晚差点杀死棠谙的鬼修有关。学府巡查队少了受伤的裴千烛,无论如何也寻不到鬼修,只能看他祸害百姓。学府决定以试炼为形式,以寻找线索为目的,集众人之力,揪出鬼修。
学府分发炼器木牌,可识别线索上鬼修气息多寡,由此评分。头名将有资格参与抢夺秘境钥匙,从而进入秘境。
棠谙正回忆着试炼规则,肩上却被人轻拍了一下。她回头看见常卿诀笑眯眯的脸庞。
“我们想与裴千烛一组,你意下如何呀?”
棠谙这才发现她身边的秀气少年,看他腰间佩剑,似乎也是个剑修。棠谙望着常卿诀,调侃道:“你也说了是与裴千烛,来问我作甚?”
“谁不知道那日,裴千烛将你带去诫堂,自己却弄了一身伤回来。你这丫头还装不知道?”常卿诀轻点棠谙鼻尖,笑骂。
但她在看见棠谙低垂眼眸后,又换了副严肃神情,提点道:
“不过裴千烛此人,对自己极为严苛。想是觉得管理失职,丢了学府颜面,因此自我责罚也说不定。你可千万不要将此事放在心上,便认为他会待人特殊。”
常卿诀只差没把别爱他,爱他没结果这几个字写在脸上。棠谙握住鼻尖上的手指,望见站在常卿诀身后的裴千烛,哭笑不得。
“常卿诀和这位剑修想与我们组队。”她轻眨方才用尽力气使眼色,也没被对面人注意到的双眼,对裴千烛道。
“好。”那人惜字如金。
“我叫易淮,是一名剑修,擅长......”
少年支支吾吾,也憋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若不是刚才常卿诀在他背后拍了一把,恐怕这人自始至终不会说一个字。
一行人此时正坐在镇上茶室中,商讨试炼计划。棠谙看着易淮脸颊涨红的模样,笑着开口解围:“我知道剑修大多是勤学苦练的性子,却没想一个个都将嘴给练没了。”
常卿诀没忍住笑意,她拉易淮坐下,拍着手道:“还是棠谙说话风趣,你们可要多学学。”
棠谙看着裴千烛波澜不惊的神情,正色道:“可别学我爱打岔,快说正事吧。”
“我们之间既没有符修,也没有阵法师,如何从这偌大镇子上,找到鬼修踪迹?”常卿将这群人扫视一番,发出疑问。
见大家都沉默不语,棠谙从怀中掏出一沓纸张,笑得如狐狸一般,“这好说。”她十指翻飞,片刻后,一只活灵活现的小老鼠出现在掌心。
棠谙找老板借了只笔,在老鼠眼睛部位,点上两滴墨。她附在纸鼠耳边,轻声念叨了几句话,便唤得那纸尾巴欢快摇晃。纸鼠拱了拱棠谙的手,便跳下去,从房间缝隙中消失不见了。
“这是什么秘法,竟能让纸张变为活物?”常卿诀扒拉着棠谙的手,不解道。
“一些炼器师的雕虫小技罢了。”棠谙自然不会说实话,随意拿炼器搪塞过去。常卿诀对炼器丝毫不通,也就信了。
“那么说,你身边这纸人也能动?”易淮微弱的声音传到棠谙耳中,棠谙不禁有些惊讶。但还是笑着点头,并唤纸人展示一番,动起来的纸人将易淮吓得不轻。
之后棠谙又如法炮制折出数只小老鼠来,纸鼠四下散去,灵活可爱。过了不久,它们便带着许多杂物回来。
快腐烂的叶子,半截挂坠,几缕发丝,还有......
“这是什么?”常卿诀拿起手中残损布片,疑惑道。
棠谙盯着那块布,觉得有些眼熟。她接过细瞧,发现这似乎与孙耀的锦帕极为相似。而上次鬼修袭击棠谙时,就是在妓院附近。棠谙决定先去那里看看。
此时,常卿诀也研究出坠子是天一阁的产物,上面还留有模糊标志。
“那我们便分头行动。”
棠谙与裴千烛走散了,大概是试炼的缘故,山下人山人海,一不留神,身边人便消失不见。
她被人潮裹挟着走,也不知道要去往哪里。棠谙实在闷得受不住,在路过一条小巷时,寻机钻进去。
大概两旁高大围墙的缘故,巷中格外清凉,棠谙身上的燥热顷刻消散。她看了看四周,没有发现端倪,决定继续走下去。
天色不早,太阳挂在天边摇摇欲坠,离落下只差分毫。棠谙在幽深窄巷中行了不久,便看见两旁开阔起来。
围墙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低矮屋檐,檐下木门极为矮小,似乎要躬身才能通过。
在棠谙彻底踏入民居路段的那一刻,天光彻底消失。远处一盏盏血红灯笼,依次亮起,挂在屋檐下,无风也晃荡。
在黑白天地的衬托下,这两排红色格外鲜艳,像两条血河,流向天际。
第7章 鬼域弦月
棠谙这才察觉出不对劲,她转身想要离开,却发现来路变得与前方民居一模一样,哪里还有高大围墙的影子。
棠谙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却不小心被脚下突起石砖,绊得摔倒在地。她隐约听见一阵水流声,掌下地面也异常湿润。
棠谙低头看去,冷硬石砖竟在她掌下荡起波纹。她的脸被砖面清晰映出。还好没有看见什么奇怪的东西,棠谙松了口气。
她撑住地面准备起身,刚挪开手,就发现一只狭长血眼,赫然出现在掌心,转瞬间消失不见,她眨眨眼,觉得多半是自己看错了。
棠谙抬头望向天空,夜幕如墨,仅有黄澄澄的弦月被安在那里,像是有人剪了张烧给死人用的黄表纸,贴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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