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她在现代都死了,再回去,她还能是含璋吗?听憨璞的意思,她好像是还能做含璋的。
含璋垂眸,看着地上被她踩出好些脚印的雪地:“本宫不会舍弃自己的生命。”
生命多可贵啊。像憨璞这种没死过的人是不会明白的。
憨璞叹道:“您当然不必舍弃。数十年后,您也会被迫舍弃的。人之一生,除却佛祖,每个人都会经历这些事。往来处来,往去处去。您终归会回到您初来的地方的。”
如果刚刚来的时候,含璋听到这番话,心里一定是高兴的。
她刚开始的时候还不大适应,当然是想回去的。
现在听见这番话,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含璋看着憨璞那张脸,不喜欢这个和尚看她的眼神。
好像她是个救世主似的。可她真的是个救世主吗?
才不是呢。三百多年后的佛,会比现在的好吗?
“过去佛。现在佛。未来佛。一切佛。时间或者空间,其实都是不重要的。”
含璋微微一笑,看着憨璞仿佛听见仙音似的倏然而亮的眼睛,她招了招手,叫了孔嬷嬷找个力气大的小太监过来。
她示意憨璞站着别动。憨璞特别听话,还真就站在那里不动了。
含璋叫小太监穿上宽大的油衣,与小太监吩咐几句,她则远远站在廊下,请孔嬷嬷看一场好戏。
就见那小太监跑到梅树底下,站定之后,狠狠踹了一脚那落满冰晶的梅树。
哗啦啦。冰晶与雪花,瞬间从梅树上骤然脱落,砸了憨璞和那小太监一头一身。
小太监穿着油衣呢,一点事情都没有。
往这头一望,看见皇后娘娘的手势,立刻抖掉身上的雪,迅速跑掉了。
含璋冷冷看着被雪埋了一身的憨璞,她心里舒坦了,哼了一声,带着孔嬷嬷扬长而去。
憨璞如入定一般,站在梅树下不言不语,心里却在苦笑。
他是不成了。这位皇后娘娘的性子,惹不得啊。还是要会同师父一起劝一劝师弟,放弃那可怕的念头才好。
孔嬷嬷倒是有些担心的,频频回头,总没见那禅师离开,等他们都拐弯了,就瞧不见了。
含璋道:“嬷嬷别看了。出口气而已。他不是好好的么。”
孔嬷嬷道:“主子生气,是憨璞禅师得罪了主子么?”
含璋笑嘻嘻地道:“他想叫我去死。”
孔嬷嬷吓了一大跳:“主子!”
含璋又笑:“嬷嬷别怕。我乱说的。以后这海会寺啊,咱们再也不来了。也不见这些和尚了。这些和尚都有病。”
果然福临不把佛门放在眼里。这才好呢。
怎么能为和尚所用呢?任何的思想与信仰,如果实用的话当然好,如果是不能解决问题还要用来胡乱控制人的,那就应当远离啊。
到底还是那个小太监,没跑远,瞧了一回,看憨璞禅师顶着满身的雪水走了,才悄悄去了正院,把话悄悄传到了墨兰墨心那里。
墨兰墨心去和孔嬷嬷说了一声,孔嬷嬷又暗地里打听了一回,见憨璞禅师没有借此闹事,海会寺里静悄悄的,孔嬷嬷这才放心了。
含璋一夜都睡不安稳,福临又不在身边,没人陪着她睡,做了噩梦也没人哄着,含璋干脆坐起来,望着床帐出神。
她老是会梦见死的时候。明明都已经放下了,已经忘记了的事情,偏偏在梦里梦见了,还挺清晰的。
不是那些不好的情绪又回来了,是她跟个旁观者似的,一遍一遍的看着她事发时的样子,偏偏她就是个旁观者,救不了命,也阻止不了事情的发生。
含璋都不敢睡了。
连灯都不想点,就那么在夜里坐着。
心里想有个人在身边陪着她,却又不想叫孔嬷嬷和墨兰墨心进来。
屋里倒也不是一点光亮都没有。
外头的雪光印在窗扇上,有那么一点银白的光透进来,落在她的床帐上,能看见屋里的影子。
这佛堂静室,含璋不想住了。
她想回宫。
今夜是孔嬷嬷在外头守着她值夜。
外间有小榻,孔嬷嬷就睡在外头呢。
含璋起来,以为自己一点儿声音都没发出来,便不会惊醒孔嬷嬷的。
结果却瞧见内室门前亮起一盏灯,有人提灯走进来,含璋隔着床帐看不清来人是谁,只模糊看见那人的身影越来越近。
“嬷嬷?”含璋轻声问。
“是朕。”床帐被人撩起,挂在一旁。
福临的脸出现在光亮之中,含璋忽而鼻头一酸,不知道何时涌出来的眼泪模糊了视线,她的身体反应甚至比她的思想反应还要快。
等含璋回过神来,她已扑入福临怀中,有眼泪滚落到他的颈窝里。
“抱紧我。”含璋要求他。
福临,抱紧我。不要放手。
第57章 破土
“你怎么回来了呀。”含璋的声音闷在福临的颈窝里。
福临在忙, 按说是要天亮后才会回来的。
这才半夜,他怎么就回来了呢?
含璋正想有个人在身边陪陪她的时候,他就回来了。
很难不说是一些巧合。又很难不说是一些心有灵犀。
福临收紧手臂, 坐在床榻边上, 抱紧他的含含小皇后。
“朕挂记你。”
含含小皇后一再要求抱紧, 福临几乎是要将人融在身体里了,又怕弄疼了她, 并不敢真的就把力道放出来, 都已经哭了,他哪舍得再叫她疼的哭呢?
将人抱起来,几乎把人整个揽在怀里, “朕听见憨璞去找你了。知道你见了他。朕有些担心,回来瞧瞧你。”
这个时候,谁都顾不上福临进来时带来的寒凉冷意了。
门被关上了,隔绝了夜里的寒冷。
屋内温暖如春, 福临只待了片刻, 身上就暖和了。
况且抱着这样温热的人, 他怎么冷的下来呢?
连心尖子都是热的。滚烫的都是对小皇后的心疼。
一抱着他就哭了,这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了。
就这么一日, 都见她哭了好几回了。
福临心里翻腾着杀意,却一丝一毫也没敢露出来, 怕吓着含璋,连声音都温柔的不得了:“憨璞和你说什么了?惹了朕的含含不高兴, 朕把他杀了, 给你解气, 好不好?”
含璋轻轻摇了摇头,眼泪纷纷落了些, 好像心里头好受了许多。
在福临的怀里,被福临密密实实的抱着,梦里的一切伤害都离她而去。
有一个人在这样冬夜陪着她,真好。
好像是一种被填满了的温暖。
“皇上不要担心。我不会出家的。”
含璋居然悟到了他半夜回来的心思,她抱着福临的脖子,手掌心贴上了她方才在福临肩上落下的濡湿,拿出贴身的小帕子来给他抹了抹:“皇上还能陪我多久啊?”
福临知道她问的是什么,捉了她的手亲了亲,还是心疼:“含含想要的话,一辈子好不好啊?”
却不知含璋的心事,恰好就应在这一辈子上头。
她又红了眼睛,抱着福临的脖子不肯放开了,恨不得钻到他衣服里面去,还偏要把手放到福临的袖口,贴着他的手腕,仿佛这样才能给她安全感似的。
“我害怕。”娇小纤细的女孩子虽然长大长高了些。但在福临怀里,还是小小的一团。
福临爱怜的望着她,大掌轻轻在女孩儿清瘦的脊背上来回抚着:“含含怕什么呢?”
“有朕在,含含什么都不要怕。”
“我怕死。”含璋仰头,清亮的眼眸在床前挂着的风灯底下明澈见底,她望着福临,微红的眼眶里,似乎噙着朱润的泪光。
哪怕是皇帝,也不能千岁万岁的。
谁人几十年后,会不离开这个世界呢?没有人。
含璋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可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还是怕死的呀。
憨璞还说了,说不定她再死一回,她就又回去了。
诚然她对现代还是有一些眷恋之情的。家人亲人朋友,总是有一些叫她放心不下的。
可人死灯灭。早在蒙昧不清的时候,她死过,就将这些都放下了。
在这里重新开始,她又重新拥有生活,这个时候再说回去的话,她怎么舍得呢?
含璋不会自己去寻死的,但是她怕意外呀。如果再有一次意外,她又要怎么办呢?
想一想,就会害怕。
“皇上,你不能比我先死。”含璋吸了吸鼻子,轻轻吐出一口气。
“不能留我一个人活在这里。”
福临心疼极了,眼底也隐隐有那么一丝丝的光亮:“好。朕答应你。”
含璋把头靠在福临的肩膀上,轻声说:“我要好好活着。你也是。你也要好好活着。”
“好。”福临干脆褪掉靴子,将床帐放下来,把风灯取下来,放的远了些。
灯亮晃眼睛,一会儿便不好入睡了。
看小皇后这个状态,福临也不放心啊。叫了孔嬷嬷进来吩咐几句,叫她去跟吴良辅说了,福临就留下来了。
也不知道憨璞那个混账跟小皇后说了些什么,竟惹得她这样伤心。
不过,在答应了她的话之后,小皇后的情绪明显稳定了许多。得到了他的承诺与保证,她就安心了。
“离天亮还早。朕陪着含含再睡一会儿?”福临耐心的哄着人。
含璋抱紧了福临:“不要。我会做噩梦。”
“朕在这里。不会再有噩梦敢来烦扰你。”福临保证。
“真的吗?”含璋将信将疑,可在福临的怀抱中,又确实是很温暖很有安全感的,那些恐惧和不安如潮水般退去,她还是有点困的。
她轻声说:“那我试一下吧。”
福临还在轻柔的抚着她的肩背,哄着她入睡。
做了半晚上的噩梦,本来就没有睡好,这会儿在福临温柔的哄睡之下,含璋心神放松下来,很快便容颜平静的睡着了。
福临一直将含璋抱在怀里,舍不得将小皇后放下。
就怕失了他的怀抱,小皇后又会做噩梦。
他尚不困,这样氤氲安静的夜里,福临的目光全凝在他的小皇后身上了。
他自来喜欢她哭,可瞧见她这样哭,总是心疼的。
小皇后也是爱笑的。自从嫁进宫中,瞧见她每日都是高高兴兴的。
福临也巴望着她高兴,想着她年纪小,在宫里有他和太后宠着,别人轻易也不敢对她怎么样,便是做了什么,有他和太后在,也伤不到她。
却不想,小姑娘也是有苦恼的。
说到生死,是憨璞和她说的?
先帝爷去时,宫中嫔妃留下大半,都在宫里安养天年。这样的日子若说安稳也是安稳的。毕竟她们与先帝爷,都不曾有过情深恩爱的时候。
想那宸妃去后不久,先帝爷就操劳过甚跟着去了。
他思忖,含含是怕过那样寂寥的日子么?被宠惯了的人,将来若没了他,没了太后在身边,她怎么办呢?
也是怕这个吧。
福临多希望他的小皇后能依赖他啊。现在她依赖了,福临又高兴,又心疼。
他当然要长长久久的活着,照顾她一辈子。把她托付给谁,福临都是不能放心的。倘若以后或者能有孩子,福临也终是不能全然的放心。
她这样依赖自己,怎好自己先走,叫她伤心呢?
总是要周全顾好她一辈子的。
十八岁的年轻皇帝,没有驳斥他的小皇后的胡思乱想,他甚至开始深思熟虑的思考百年之后的筹谋周全。
含璋醒过来的时候,发觉这一觉真是安稳,不说一个噩梦都没有,连一个普通的梦都没有做过,睡得很舒服。
她动了动,才发现自己被福临抱在怀里。
往日晨起很多时候都是她一个人的。福临要上朝,或者要忙政务,通常大半夜的就走了。
早上还能瞧见他在身边,还这样抱着她睡觉,真是难得。
昨夜是几乎将她整个人抱在怀里的,夜里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个姿势,却还是紧紧将她抱在怀里睡着。
她一醒一睁眼,就瞧见了福临幽深专注的眼眸,似是了无睡意。
含璋主动抱紧福临:“皇上没有走呀。”
福临轻轻笑起来:“朕一直陪着你呢。”
昨夜的波澜如潮水般退去,含璋似乎没有再体会到那样沉浓的不安了,她轻声说:“今天就回宫,好不好?”
“我想在宫里用早膳。”不想再吃海会寺的斋饭了。
福临笑道:“好。一会儿朕让人送含含回宫。朕也回去。”
把人哄好了,瞧着小皇后恢复如常了,还赶着他走了,福临便听她的,叫人将她送回宫去。
里头有墨兰墨心陪着,福临正好将孔嬷嬷叫出来,问了问昨夜的情形。
孔嬷嬷不敢瞒着,便将事情与福临说了。
只是她站的远,并不知道憨璞禅师具体和含璋说了些什么,但含璋与她回去时说的只言片语,她都告诉了福临。
福临说了声知道了。便让孔嬷嬷进去伺候含璋了。含璋并不晓得他们有短暂的说过话。
福临面沉似水,瞧着外头阴阴的天,看这个样子,今日还是要下雪的。
昨夜尚未议完的事情,还有人在议事厅彻夜等候,福临要在此将事情议完,然后再回宫去见旁的大臣。
只是这个海会寺,如含含所说的,日后是再也不会来了。
至于憨璞。居心不正。他的那个师弟,还有福临没见过,却读过起数本佛书的师父,福临都打算和憨璞一样,将人远远的遣走,不许他们再入京了。
海会寺的住持禅师,再换一个听话的便是了。
含璋回到宫中,回到了她熟悉的地方,那些在海会寺产生的不安就渐渐消失了,她也没有再梦到她出事时候的事情,慢慢的,连现代的事情都很少在梦到了。
心湖似乎慢慢的平静下来。不管湖心深处是有着怎样的风景,至少从湖面上来看,一切都是风平浪静的。
倒有另外一件事,吸引了含璋全部的注意力。
还是福临和她说的。
襄郡王博穆博果尔把贵太妃给他挑的两轮宫女都送回来了。
把福临前些日子送去的,还有含璋抽空给他选的几个格格的画像也都送回来了。
说是不要人伺候,也不必再送了。
含璋拿捏不准了,问福临:“他这是什么意思啊?”
福临无奈道:“还能是什么意思呢?”
“他不要人服侍。格格侍妾一概不要,已经和贵太妃明说了,不要再送人了。他长大了,不需要女子教导,他什么都会,就是不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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