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初置若罔闻,茫然无措地环顾周围。
一草一木,皆是她眼熟的。
她抬手扶着隐隐作痛的额角。
薄如轻纱的寝衣、油纸伞下令人艳羡的一对璧人、嬷嬷端来的补药、祠堂的青石砖地面、按了血手印的和离书、脚上扎着针的小布人儿、食盒里被碾碎的枣糕以及那熊熊烈火之际那两个人的身影……
一副副画面在云初脑海里闪过,她没来及伸手拉住身侧的云沁,便眼前一黑晕厥了过去。
第二十四章
云初醒来的时候, 已近黄昏时分。
她有气无力地撑起身子靠在床板上,目光从屋内的每一个角落扫过。
屋子并不宽敞,却很干净。
靠墙摆着一张床, 旁边是一张黑漆四方桌, 两边各一把靠背圈椅, 靠背圈椅上铺着半旧不新的坐垫。墙角处摆放着一个的脸盆架,架子上还晾着一块湿漉漉的帕子。
一时间, 云初竟搞不清楚自己在哪。
“二姐姐, 你醒了!你好些了没?要不要差人找个大夫过来替你瞧瞧?”开门进来的云沁见云初醒了,忙帮她倒了盅茶。
云初接过云沁递过来的茶盅,小口小口地啜起来, 见云沁面上焦虑, 忙宽慰道:“不用去找大夫, 现下我已经好多了。”
“可是二姐姐, 你刚才昏过去了……”云沁还是有点不放心,“二姐姐, 你若是嫌下山找大夫不方便, 我便去找济弘大师, 济弘大师的医术也相当了得。”
“济弘大师?”
“对啊,济弘大师就是福佑寺的主持。”
云初眼睫低垂, 看着茶盅上飘着的茶叶。
福佑寺!
她不是死在了福佑寺的大火中了吗?
她是重新活过来了?
“不用去打扰济弘大师,我只是前些日子累着了, 一时没能调养过来, 倒让三妹妹担忧了。”
“真的吗?二姐姐莫不是在骗沁儿?”
二姐姐素来不爱诉苦埋怨, 她又岂会不知道?
云初眨了眨眼, 道:“你如今连你二姐姐的话都不信了吗?”
云沁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哪有,二姐姐惯爱取笑沁儿。二姐姐, 我差点忘了跟你说。你晕倒后,玉竹便去找了寺庙里的小沙弥,小沙弥已派人去跟二姐夫说你晕倒了,二姐夫一会儿会来接你。”
云初唇间的笑容僵了一下,神情怅然地盯着薄被。
接她?
裴源行可不会。
云初心中暗笑,撩了被子就要下床,云沁忙扶住她:“二姐姐,你再躺一会儿吧,等二姐夫到了,我们便下山。”
“他不会来的。”
话音刚落,屋门便被人打开了。
云初抬起头,直直撞进一双深邃的瞳孔里。
裴源行风尘仆仆的,手里还紧紧握着他的马鞭。
她怔在原地,只觉着恍如隔世。
那一瞬,她只记起,在福佑寺的厢房里,熊熊大火将她困住,还有,那对依偎在一起的璧人。
愣神间,裴源行已走上前来,将她搂在了怀里。
熟悉的冷香气息袭来,头昏目眩中,她能感到他在发抖。
要不是她记起了前世所有的事,她都要怀疑他在害怕,害怕失去她。
她想不明白,他这又是做给谁看。
云初沉下脸来,伸手推开了他。
裴源行身体微僵,垂首望着她。
她的脸上不带一丝情绪,如画的眉眼映着淡漠,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与她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他的手掌不由自主地收拢了些,哑着嗓子说道:“云初,我们回家。”
山脚下,云初看着云沁上了裴源行安排的马车,直到看不见了,她才踩着脚凳上了北定侯府的马车。
刚坐好,裴源行便撩开帷帘钻进了车厢。
云初略微感到有些诧异。
他们虽为夫妻,却鲜少同坐一辆马车。
眼下他是不愿骑马回去,还是旁的什么缘故,云初不知,也不愿去在意。
她微微阖着眼,向后一仰靠在了车壁上。
夫妻二人一路无话地回了侯府。
云初下了马车,没去理会搀扶她走下马车的裴源行,径直回了听雨居。
推说自己觉着困倦,由玉竹伺候着洗漱了一番,连晚膳也没用,便在床榻上躺下。
她翻了个身,想着自己的心思。
难怪她会做那些怪梦,梦见裴源行隔着被砸出的窟窿漠视着困于火海中的她、梦见刻有她名字的墓碑,梦见裴源行拿着她的荷包追问玉竹和青竹荷包里放了什么文书。
她梦见的,皆是前世她亲身经历过的事,以及前世她死后的一些事。
她重生了。
如果不是她记起了前世的事,一切都在按照前世的轨迹发生。
灯会上那辆横冲直撞的马车、她的意外受伤、因那场意外嫁入侯府成了裴源行的妻子……
倘若她什么都不做,所有的事都会再度发生。
距离前生她遇害还有不到半载的时间。
在这段时日里,裴源行会出一趟远门将盈儿姑娘接回京城、太夫人会安置盈儿姑娘与她同住一屋、会为盈儿姑娘筹办生辰宴。还有那盈儿姑娘,会算计她、会设局陷害她。
前世她几番被人冤枉,今生,她断断不想再为一些她从未做过的坏事受罚。
更要紧的,是假使她不再做些什么的话,她还会如前世那般死于非命。
那日在福佑寺的厢房里,她拼命自救,却因门窗被人上了锁,令她生生错失了逃出火海的最佳时机。
那会儿玉竹去打水了,门上了锁还说得通,毕竟她在屋内歇息,安全起见,怎么也要从外面上锁的。但窗已从里边扣上,又何必多此一举地从外面再上一道锁?
门窗都从外面锁上,无非是让留在屋里的人没有逃生的机会。
是以,那场大火并非意外,而是有人故意而为之。
只是究竟谁要害她,她一点主意也没有。
假使要她放胆推测的话,她第一怀疑的便是侯府里的人。
旁人根本无法提前预料到那日她会去福佑寺祈福。
她那时候被罚禁足一月有余,与外界完全没了联系,又怎么会有人知道她那日会去福佑寺祈福的呢?
知道她去福佑寺祈福的,唯有侯府里的人。
是杜盈盈吗?
杜盈盈三番五次地陷害她,为的不就是让裴源行厌弃了她、休了她吗?可结果呢,她被禁足了,却没被休。
是不是杜盈盈等不及裴源行休了她,所以先下手了?
毕竟,只要裴源行不休她,杜盈盈要想嫁给裴源行,就只能以妾室的身份进侯府。
杜盈盈,布政使家的嫡女,太子良娣的亲妹妹,怎么可能甘心给人做妾室。更甚,还要给她,一个商贾之家的女儿磕头敬茶。
只有她死了,杜盈盈才有机会嫁给裴源行当正妻。
云初思绪纷乱地翻了个身。
那太夫人呢?
太夫人是侯府里最不待见她的人。
她厌恶她那条瘸了的腿。
在太夫人眼里,她做什么都是错的,加之她的亲外孙女杜盈盈有意嫁给裴源行,太夫人更有理由将她除去。
不管那要害她性命的人是娇纵莽横的杜盈盈还是飞扬跋扈的太夫人,又或许是侯府的其他人,她若是借故避开去福佑寺其实并非是个稳妥的法子。
若真有人暗中想要害她性命,即使她不去福佑寺,焉知那人会不会想出别的法子了结了她?
唯有她离开了侯府,和侯府再无瓜葛,她才能躲开那人,救自己一命。
不但得离开侯府,她还得尽快离开,留给她的时间已然不多了。
她转而又想到了三妹妹沁儿。
她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她还得顾及到沁儿。安排妥当沁儿的婚事,她才能安心走出侯府的大门。
父亲和邢氏是何种脾性她哪会不清楚,他们逼着她嫁入侯府,正高兴着能利用她世子夫人的身份为云家谋利呢,又怎会甘心白白断了和侯府的姻亲关系。
她必须找个说得过去的由头跟裴源行和离,还得是一个不让父亲和邢氏怨不到她头上的理由。
既然要和离,离开侯府后的日子该如何过,便得赶在和离前做个周密的打算。
一旦走出侯府这道大门,云家必然是回不去了,她得未雨绸缪,得有足够的银两,得安置好能让她安身的宅子。
宅子小一点没关系,但得是清净的,能保证她一个没人护着的女子住得安心。
云初坐起了身子,扬声唤来了玉竹和青竹。
她抬眸看向玉竹和青竹,这两个丫鬟从小跟着她,青竹稳妥心细,玉竹行事泼辣,但对她都是忠心耿耿。
“我找你们过来是想问你们一件事。”
“少夫人请说。”玉竹和青竹异口同声。
“你们俩可愿意跟我走?”云初问道,表情是少有的认真。
前世,她便问过两个丫鬟一样的问题,但今生,她还是想再确认一下她们的意思。
玉竹愣了一息,道:“跟您走?少夫人,您的意思是……”
“这个侯府我不会待很久了。你们俩是同我一道进侯府的,我想着我既是要离开这里,便也得问问你们俩的意思。你们是愿意跟我一道离开侯府,还是想留在侯府某个好前程?”
两个丫鬟愣愣地对视了一眼,似是还未回过神来。
好端端的,少夫人怎就突然说要离开侯府了呢?
云初嘴角带着浅笑,道:“你们若是想要留在侯府,我自会想个法子安顿好你们,必不会让你们在侯府任人磋磨。”
前世她死于那场大火后,也不知玉竹和青竹何去何从,照梦里的情形,裴源行应该是将她们俩留在了侯府。
闻言,玉竹急急开口道:“奴婢愿意一辈子跟随少夫人,少夫人去哪儿,奴婢便去哪儿。”
青竹也跟着说道:“奴婢和玉竹想得一样,少夫人若是想要离开侯府,奴婢自当跟着少夫人一同离开。”青竹踌躇半晌,才问道,“少夫人,可是出了什么事?您要是愿意说出来,奴婢也许能帮着出点主意。”
“不是什么大事,你们不要去瞎想,只要心里有个数,知道我们会离开侯府便足够了。”
安抚了两个丫鬟,见青竹和玉竹退了出去,云初又开始细细筹谋起她们三人往后的日子。
跟裴源行和离后,除了找一栋宅子好好安顿下来之外,她还应当有个正经的营生。
她虽手里攒下了一些私房钱,库房里还存放着她的嫁妆,但她若是能经营一间铺子,每月有些进账,便不至于坐吃山空了。
手里有银子才能安心,娘家、夫家或是旁人,那都是靠不住的。
她眉头微微蹙起,心想着,到底做什么营生才好呢?
她是个困在内宅里的女子,对外头的行情了解得不多,倘若想要稳赚钱不亏本,最好是能做些她素日里最擅长的营生。
她细眉渐渐舒展开来。
母亲是调香高手。母亲调香的时候,她常在一旁搭把手,耳闻目染,便对调香有了兴趣,加之她嗅觉灵敏,学调香更是比别人要快。后来母亲没了的时候,她自己也调香,无论是大姐姐还是三妹妹,都很喜欢她调制出来的香料。
母亲去世前,特意多了个心眼,给她们姐妹三人每人留下了几间铺子作为她们日后的嫁妆,她自己名下就有三间铺子。
她刚嫁入侯府那会儿,曾找了掌管她嫁妆的鲍掌柜来问事。其中一间铺子的租赁期在一个月后便要到期了,莫如到了那时候就把那间铺子给收回来,不再租给旁人,而是自己开一家香料铺子。
那间铺子坐落在一条幽静的巷子上,租那铺子的东家总是借口铺子位子偏僻跟她讨价还价,却不谈那间铺子是闹中取静,拐个角就到正阳门大街了。正阳门大街最是热闹,什么金银玉器,丝绸香料的铺子都有。那铺子收回来,真要做香料的营生,保底的生意总会有。
至于另外两间铺子,不妨继续租出去,每月都有固定的进账,如此她跟裴源行和离后,又没了娘家的庇护,孤身一人也不至于过得太苦。
倘若往后铺子里的生意逐渐进入正轨,她还可以找一些人品老实、办事稳妥的伙计,将另外两间铺子也慢慢收回来经营自己的香料铺。
总之她有手有脚,多少懂一些调香、制香的手艺,又有现成的铺子,粗茶淡饭、有个屋檐可以栖身,总归没问题的。
许是对往后的日子有了个大致的想法,云初的心里安心了不少,当晚睡得很是香甜。
裴源行回屋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烛火微动,床帐已被放下,云初大约已歇下了。
他将罗帐挑开一条缝隙,朝榻上看了眼。
云初眉眼舒展着,睡得格外安稳。
听福佑寺的小沙弥说,今日她昏厥了好久才醒来。
眼下能睡个安稳觉倒也好。
福佑寺派人送信过来时,他恰好正在玉器铺里挑选玉佩。
那一刻,他身子陡然僵住,心不由狂跳起来。
福佑寺?
又是福佑寺!
云初为何去的偏偏是福佑寺?
前世她便是在福佑寺意外逝世的。
他疾步出了玉器铺子。
慌神间,身后似乎有人冲着他大呼小叫着,但他什么也听不进去了,翻身上了马,狠狠地甩了下马鞭,策马扬长而去。
他自己都不知道,一路上他的身体就一直紧绷着,直到上了山,见到云初安然无恙,那颗吊着的心才算沉了下来。
裴源行叹了口气,轻轻放下罗帐,去了外间。
坐到了临窗的炕上,他从袖口中摸出一块玉佩,修长的手指摩挲着玉佩上的牡丹花纹,突然笑了出来。
难怪离开玉器店的时候身后有人直嚷嚷,他走得太急,竟连买玉佩的银两还未放下便冲了出去,追在他后头大呼小叫的人定是那玉器店的掌柜。
他举步走到梳妆台前,找了一个空匣子,将玉佩放在匣子里,又轻轻地合上。
从福佑寺回来后,又过了几日便到了十月初十。
十月初十是云初的生辰。
一早上云初就忙着跟鲍掌柜交代收回铺子的事,到了中午用膳的时候,青竹端了寿面过来,她才记起今日是自己的生辰。
想到前世也只有青竹和玉竹陪她一起过的生辰,云初忙道:“再叫小厨房盛两碗面来,你们两个同我一道吃。”
两个丫鬟连连摆手喊着不合规矩。
云初唇角笑靥如蜜:“哪有什么合不合规矩,眼下是在我屋里,且屋里就我们三人,咱就不讲究这些虚礼了。我们三人从小一起长大,情分本就不同旁人,今日又是我的生辰日,难道你们忍心让我一人吃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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