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源行抿紧了唇,没好气地白了韩子瑜一眼,便不再盯着小家伙了。
小侄子快快咽下嘴里的半块糍粑,便不肯再吃摆在桌上的点心了。
韩子瑜哄了他两句,见小侄子忸怩着身子,便喊了下人过来,叫下人带着小侄子去园子里玩。
待下人抱着小团子出了玉澜居,韩子瑜朝裴源行咂了咂嘴:“你那眼神是不是也学着放温柔些?”
裴源行冷着一张脸不说话。
韩子瑜微微挑了挑眉,戏谑道:“你如今可是娶了妻的人了,在家里可收敛着些你的眼神。”
到时候嫂子吓得见了他就躲,可别怨他没事先提醒过他。
裴源行轻哼了一声,不以为然。
“你那样盯着我们家小祖宗,可是心里觉着羡慕,巴不得明年自己也抱个儿子?”
源行平日里最不耐烦跟小孩子打交道,哪会像今日这般盯着他的小侄子,分明是对他的小侄子在意得很,心里还不知道该有多羡慕呢。
裴源行狭长的眸子微眯着,修长的指节捏着茶盏,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唇。
“为何非得生个儿子?我觉着女儿就挺好。”
乖巧、甜美,哪就比虎头虎脑的儿子差了?
韩子瑜笑得前俯后仰。
这人还真是死倔死倔的,心里已盘算着跟嫂子是生儿子好,还是生闺女好,就他这样子,还不肯承认自己心动了。
听雨居。
凉爽的秋风透过半开着的窗户吹入屋里,放在云初膝上的香谱被风吹得簌簌翻动,她却丝毫未曾察觉,垂着眼睫愣愣出神。
坐在鼓凳上做绣活的青竹和玉竹时不时扭头瞥向坐在窗前埋头看香谱的云初。
少夫人都看了好半晌的香谱了,目光却总停留在同一页上,显见得是半点没把书里的东西给看进去。
玉竹斟酌了一下,方才道:“少夫人,您也看了好一会儿子的香谱了,仔细伤眼。”
青竹放下手中的针线,插嘴道:“是啊,少夫人,您若是觉着困乏,莫如先歇息一下再看吧。”
云初捏着书页的手一顿,微蹙着眉,抬眸看着窗外。
玉竹只觉得心中五味陈杂。
少夫人定是心里藏了什么烦心事。
“少夫人,奴婢瞧着您看了好半天的香谱了都没翻过去一页,您可是为着什么事觉着闹心?”
云初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脖颈,理了理思绪:“倒也不是什么多大的麻烦事,只是心中有一事我一直有些想不明白。”
她看着玉竹,继续道,“你们说,寺庙里供香客留宿的厢房可是会有很大的差别?”
玉竹和青竹面面相觑。
这好好地,少夫人怎就忽而提到寺庙里的厢房了呢?
“少夫人您说的话,奴婢听着有些不明白。”
云初看着玉竹的目光带着些疑惑,缓缓道:“不说旁的,就说福佑寺吧,那日我在福佑寺,见寺庙里的各个厢房很是不同,有几间厢房莫说更宽敞亮堂些,便是屋里的摆设也更精致些。”
前世害她丢了性命的那间厢房宽绰又豁亮,且布置格外雅致,屋里除了一张大床、桌子和椅子外,还摆着屏风、花鸟神龛和供桌。
前些日子跟沁儿去福佑寺的那回,沙弥给她安排住的厢房虽也收拾得很是干净,屋里却只摆放着床、桌子和椅子,不曾见着其他摆设。
那日一时兵荒马乱地,她倒也没怎么留意,如今回想起来,才察觉到她歇下的那间厢房,与她前世住的那间厢房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若换作是别处,兴许她随便想想也就不再去在意了,可她前世毕竟是在福佑寺送了性命,为了保住她自己的性命,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该轻易放过。
青竹见云初只是在意此事,并非真为了什么大事而烦心着,暗暗松了口气,便也有了闲心聊天。
“原来少夫人指的是这个啊。少夫人您有所不知,好些寺庙都是这般,外头看起来总觉着寺庙里的那些厢房大抵就是这个样子也无甚差别,可若是在屋里头待过,便能察觉出一些不同之处。”
她笑了笑,不以为意道,“福佑寺香火旺盛,来寺庙里祈福的人自然也多,不止是咱侯府的,便是连宫里头的贵人们,也少不了会去寺庙里住上几日。少夫人您也知道,宫里头的人自然要比旁人金贵些,寺庙里的沙弥不敢怠慢宫里头的人,安排给他们下榻的厢房,定是比普通香客的要好上不少。
“换作是普通老百姓,屋里有张床、裹着外衣便能睡个囫囵觉了。至于宫里的贵人们住的厢房,奴婢虽不曾亲眼见识过,自然也说不清屋里头到底有些什么摆设,但奴婢想来,让贵人们用来宽衣脱帽的衣帽架啊、还有灯架啊,梳妆台啊,定是少不了的。”
闻言,云初原本紧紧皱着的眉头舒展开了些。
青竹说得在理。
那厢房之事,果然是个疑点。
她放下茶盏,道:“我明日要去一趟福佑寺。青竹,你安排一下马车,不要府里的,就找外头的,但记住,车夫得是老实些的,免得路上出什么岔子。”
侯府人多口杂,她并不想侯府人里的人知道她去了哪儿。
玉竹性子急:“少夫人,您忘了?前些日子您和三姑娘一道去寺庙里祈福,去的便是那福佑寺。那日您突然晕倒在地,奴婢至今想起来都觉着有些后怕。”
青竹也在一旁帮腔道:“是啊,少夫人,那日您昏睡了好久才醒来,可吓坏三姑娘和奴婢们了。依奴婢的愚见,您还是别去福佑寺了吧。若您是为了替大姑奶奶祈福,莫如去别家吧,福嘉寺、云济寺都是香火旺盛的寺庙。”
云初嘴角翘了翘,说:“无妨,我只是去福佑寺随便走走。”
那福佑寺她是一定要再去一趟的。
既是如此决定了,两个丫鬟也没再说什么,又做起了手里的针线活。
青竹一面做阵线活,一面提起了一桩她刚打听到的新鲜事。
“今日奴婢经过紫苑居院门前,差点跟紫苑居的牡丹撞了个满怀。五姑娘跟她身边的穗儿虽向来跟咱们不对付,但牡丹那丫头倒是个好的,待人一直客客气气的。
“奴婢见她神色匆忙的,便多嘴问了一句她这是遇到了何事,牡丹就跟我说,五姑娘昨日出了趟门,说是去宝玉阁买首饰。那五姑娘出宝玉阁的时候,也不知是怎么的,竟然就在街上跌了一跤,偏生那地方刚好有个洼,五姑娘这一跤跌得极重,害得她腿脚都受了伤。
“听牡丹说,眼下五姑娘正躺在床上养伤呢,整日哼唧唧地抱怨腿脚如何如何疼。少夫人,五姑娘那性子您是知道的,她哪是能耐得住苦楚的人,现如今她自己不好受,逮着机会就对屋里的下人撒气,牡丹说,她这两日夹着尾巴做人,就怕一个不小心惹毛了五姑娘,到时候别被五姑娘发卖了才好。”
云初眉头微蹙,面上露出一丝疑惑:“这莫名其妙的怎会跌了一跤?”
青竹忙回道:“奴婢听闻五姑娘是被块小石子给绊了一脚。要奴婢说呀,幸好那会儿一旁没别人,不然就凭五姑娘那脾气,肯定得赖上别人,到时候那人还不得有理说不清了。”
一旁的玉竹捂嘴笑道:“青竹这话说得再对没有了,五姑娘可不就是那副德行,谁被她赖上谁倒霉!”
青竹忍着笑,继续道:“你先别急着笑,此事还有下文呢。听牡丹说,施姨娘见五姑娘此回受了伤,心里是又气又心疼,怪五姑娘是个不消停的,不好好待在府里,偏要出门瞎逛,不然也不会如此遭罪。
“五姑娘那脾气岂能受得了被人如此责骂,听施姨娘这般说,心里是百般不服气,两人还因此大吵了一顿呢,弄得整个紫苑居都不安生,丫鬟婆子们个个忐忑不安,就怕惹到了五姑娘那位小祖宗!”
玉竹不屑地撇了撇嘴:“不是我说话难听,五姑娘真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旁的倒也罢了,谁叫她偏生要挑少夫人的生辰之日送那种生辰礼物给少夫人,没得叫人恶心!但凡她平日里少损些阴德,又哪会在街上好端端地走个路都能跌一跤?”
她哼了一声,“说起来世子爷那张嘴也实在是灵光得很,奴婢还记得那日世子爷说,五姑娘倒不如自己留着她送的那双鞋,毕竟谁也说不准哪日就遭了意外。”
她拍了一下手,“世子爷那话才说了几天哪,五姑娘果真便出了事。谁叫她闲得慌,偏要去做什么劳什子鞋子,果然应了老话,因果报应,丝毫不爽。奴婢倒觉得五姑娘就该在床上多躺几日,也算是吃个教训,看她下回还敢不敢如此嚣张了!”
紫苑居。
裴珂萱这几日因腿脚受了伤,心里极不痛快,寻了各种由头找丫鬟们的茬,害得屋里伺候的丫鬟们个个苦不堪言,稍微机灵点的,赶紧逮了机会去忙活旁的事,心想着能躲一会儿是一会儿,是以裴源行步入屋内时,只有素日里最得裴珂萱信任的穗儿还留在屋里服侍五姑娘。
裴珂萱撑着身侧的迎枕欲要起身:“二哥哥,你怎么过来了?”
“得知五妹妹受了伤,我这做哥哥的,自然该来看望你的,你且安心躺着吧。”
裴珂萱的眼中瞬间划过一丝惊喜。
此次她腿脚受伤,躺在屋里哪都去不了,心里都快憋闷死了,就盼着哪位哥哥或是姐姐能过来探病,结果竟无一人来看望她,如今看来,还是二哥哥最好,倒是真心待她的。
那日二嫂过生辰,二哥哥话里话外都在偏袒二嫂,下了她好大的面子,她委实恼了他好半天,可眼下看来,二哥哥事后定然是懊悔了,觉着不该这般待她,看来二哥哥心里头显然还是有她这个妹妹的。
心里这般想着,她不自觉地弯了弯唇角,撒娇道:“我的腿还疼着呢,这几日怕是哪都不能去了,幸好二哥哥你看我来了,哪像三哥哥和四姐姐他们,竟都狠心地连看也不来看我一眼。”
裴源行眉峰一挑,面上透着点笑意:“你是我妹妹,我不关心你,又该关心谁呢?”
裴珂萱笑吟吟道:“就知道二哥哥还是疼我的。”
裴源行扫了立站在床榻前的穗儿,语带关切道:“五妹妹可有喝过药了吗?”
穗儿回道:“回世子爷的话,姑娘还没喝过药呢,这会儿正等着大夫过来替姑娘看病呢。”
裴源行皱了皱眉头,呵斥道:“你既是在五妹妹身边当差,就该伺候得尽心些,哪有让主子干等着心焦的道理,还不赶紧去看看大夫来了没有!”
穗儿吓得缩了缩脖子,忙垂头应道:“世子爷说得是,奴婢这就去外头看看大夫过来了没。”
话落,她已步履匆忙地出了屋子。
裴源行找了把椅子自顾自坐下,问道:“五妹妹,经过此次的事,可得了教训了?
“你脚虽伤了,不过也好,不经过这一遭,五妹妹怕是也感受不到旁人受的苦楚。”他淡淡地笑了一下,虽在笑,笑意却不达眼底,“你二哥哥我也没什么旁的想法,只盼望着五妹妹此番得了教训后能长个记性,免得下回再遭什么更大的罪,那便不好了。”
裴珂萱心中一跳,脸上划过一丝难以置信,随即又染上了几分惧意。
那块小石子,莫非是二哥哥……
她不由打了个寒颤,几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他们虽非一母所生,可她终究是他的妹妹,他怎会待她如此心狠手辣?
她平日里就算再糊涂再不长眼,也从不敢得罪二哥哥,若说她真有哪处得罪过他,也顶多是前些日子二嫂过生辰的时候,他为着生辰礼物一事记恨上她了。
不会的,不会的,一定是她多心了。
云家那商户之女算是个什么东西,二哥哥岂会为了她对自家妹妹下狠手?
正想着,穗儿已带着尤大夫掀帘进了屋内。
裴源行朝尤大夫微微颔首道:“有劳大夫辛苦跑一趟了,还请大夫多费心些,替我五妹妹好好瞧瞧她腿上的伤,免得日后落下什么病根。”
他看向靠在大迎枕上的裴珂萱,意味深长道:“凡事总谨慎些方为稳妥,五妹妹若落下什么腿疾,往后可就嫁不了什么好人家了。”
裴珂萱心尖颤了颤,浑身瑟缩了一下。
看似句句都在关心她,可落在她耳中,每个字眼皆令她不寒而栗。
尤大夫替裴珂萱瞧过伤势,又细心叮嘱了一番,这才背起了药箱子打算告辞。
裴源行唇角微微扬起,又变回了刚进屋时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
“大夫辛苦了,我送大夫出去吧。”
尤大夫惶恐道:“这如何使得?世子爷折煞在下了。”
“大夫客气了。”裴源行嘴角的笑意加深了几分,“大夫为了我五妹妹尽心尽力,我送送大夫也是应当的。”
尤大夫知道他便是北定侯的世子爷,见裴源行执意如此,不愿为了这种小事惹得他心里不痛快,嘴上又客气了几句,便跟着裴源行一道出了紫苑居的院门。
裴源行温声问道:“大夫觉着,我五妹妹还有多久才能腿脚痊愈呢?
尤大夫沉吟了几息,道:“依在下看来,寻常人兴许得等上小半个月才能痊愈,五姑娘幸而年纪轻,身子骨强健,或许再卧床几日便能下床四处走动了。”
裴源行微微挑了挑眉:“哦,那五妹妹倒是有福气了。”
“不过……”他拖长了尾音,继续道,“我虽是个外行人,但多少也懂些医术,有些话大夫听了还请别见怪,莫要认为我是在大夫面前班门弄斧。”
尤大夫弓着背,一脸恭敬地道:“不敢当,不敢当,世子爷但说无妨。”
“我瞧着大夫虽医术高明,却难免有些操之过急。想要医治腿疾,讲究得是耐心,心急治不好病。依我之见,大夫不妨用药再谨慎着些,慢慢地给五妹妹治病。与其治得快,不如根治得彻底。”
也不知是尤大夫多心了还是怎么,尤大夫竟觉着他在说出“慢慢”二字时,咬字极重。
裴源行侧目,视线落在了尤大夫的脸上,慢条斯理道:“大夫,你说是不是这么一个理儿?”
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眸子,尤大夫的心里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见尤大夫不作答,裴源行俨然一派光风霁月的模样,却凭空添了几分威慑力:“大夫是觉着我说得不对吗?”
尤大夫呼吸一窒,心头也跟着微微一颤。
他平日里虽只有资格替侯府的庶子庶女或是姨娘看病,从未有幸在太夫人、侯爷或是侯夫人面前露过脸,却也是见识过一些手段的。
像北定侯府这种高门大户,府里的主子们说起来话向来是话中有话的。
他心下了然,忙低垂着头嗫嚅道:“世子爷说的是,在下这便按照世子爷说的做。”
裴源行的脸上依旧挂着笑,眉眼间却冷凝一片,偏头朝站在身后的小厮风清递了个眼色,风清赶紧从袖中掏出银子,上前递给了尤大夫。
尤大夫见状,头垂得更低了:“世子爷太客气了。”
裴源行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大夫医术高明,治病又尽心,这是大夫应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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