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裴源行没有回听雨居,她是一个人过的生辰,陪她一道吃面的也只有玉竹和青竹。
她本以为没人记得她的生辰是哪日,直到五姑娘特意送了一份贺礼过来,她才明白,侯府里是有人记得她的生辰日的。
只是她倒宁愿没人记得。
那时她就察觉到裴珂萱这位小姑子并不喜她,裴珂萱笑吟吟地命丫鬟将贺礼递过来时的时候,她就隐隐觉着不妙。
后来她打开一看,发现裴珂萱送的是一双鞋子——
一双特别的鞋。
第十二章
纳鞋底的时候,右鞋底特意加厚了一层,鞋面绣的是两只背对背的鸳鸯。
云初知道,裴珂萱就是故意来恶心她的,拿加厚了的鞋底来笑话她是个瘸子,拿背对背的鸳鸯暗讽她和裴源行夫妻不和。
她就不懂了,她腿瘸了,怎么就招惹裴珂萱了?她与裴源行夫妻不和,又与裴珂萱何干?
那双鞋她从未穿过,被她扔在了竖顶柜的上橱。
如今想通了,便觉得过不过生辰宴倒也无所谓,侯府的人能别再来暗讽她、别寻她麻烦,她就万幸了。
云初点了墨,将这张纸的最后两个字写上。
“少夫人,盈儿姑娘过来看您来了,这会儿正在院子里呢。”青竹掀起帘子进了屋。
云初握笔的手指一僵,笔尖上的墨汁滴落在刚抄好的宣纸上。
她叹了口气。
又要重抄了。
“禁足期间不宜见客,请盈儿姑娘回去吧。”
青竹应了声“是”,还未掀起帘子,杜盈盈已步履轻盈地进了屋。
紫荆跟着跑了进来想要拦下杜盈盈,却被杜盈盈身边的丫鬟琥珀用满含警告的目光狠狠地瞪了一眼,一声“放肆”,吓得紫荆呆愣在原地。
紫荆是侯府的家生奴才,待云初自然不如玉竹和青竹那般忠心。
一边是备受冷漠的少夫人,一边是深得太夫人宠爱的杜家千金,紫荆不敢为了云初而得罪杜盈盈,只得退在一旁由着杜盈盈进了屋。
云初睨了杜盈盈一眼,又收回眼神,淡淡道:“你们都下去吧。”
她又拿了张宣纸,把宣纸铺好,提笔点了墨。
几个丫鬟退了出去,杜盈盈噘着嘴抱怨道:“云初姐姐,你没能参加盈儿的生辰宴,盈儿觉得甚是可惜。”
她转过身去,从丫鬟琥珀双手捧着的托盘上拿起一碗面,道:“盈儿想着,怎么说都得让姐姐吃上一口面才说得过去,方才盈儿吩咐小厨房煮了碗长寿面,姐姐快尝尝,看看味道可还好?”
云初不急不慢地抄着经书,头也不抬道:“我是你,便不会做这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
杜盈盈端着汤碗的双手不由得颤抖了一下,面上划过一道惊愕,转瞬即逝。
只踌躇了一瞬,终是将那碗汤面放回了托盘上,朝丫鬟递了个眼色,示意她赶紧退下。
待屋里没了旁人,杜盈盈才又弯了弯唇,道:“云初姐姐在说什么,盈儿有些听不大明白。”
“盈儿姑娘聪慧过人,怎会听不明白这句话呢?”
杜盈盈的脸色变了又变,藏在衣袖下的手攥得死紧,细长尖锐的指甲陷进了掌心肉里。
“盈儿姑娘费尽心思做了这么多的事,其实就是为了想要嫁给世子爷吧?”
若不是为此缘故,又何必多番暗中陷害她,置她于死地,甚至不惜让自己吃上苦头?
她和杜盈盈之前不曾有过任何交集,除了裴源行,她实在想不出来还有其他什么缘由能让杜盈盈如此恨她。
两人之间已然说穿,杜盈盈便也不想再装腔了。
她冷笑一声,道:“源行哥哥跟我早有婚约,他本就该娶我的。若不是心里有我,他也不会一路奔波,亲自护送我回京,而你才是那个多出来的人!
“云氏,你跟源行哥哥云泥之别,你看看你,浑身上下除了一张脸,又有哪一点是配得上他的!你不过是仗着侯府宅心仁厚,又惯会装可怜,凭着你那条瘸腿死皮赖脸地嫁给了源行哥哥罢了。”
云初细眉微挑,一脸从容道:“原来盈儿姑娘是这么想的啊。”
她眨了眨眼,眉眼间渐渐染上一点点的笑意,“即便你所说是真,我是凭着断了一条腿的代价厚着脸皮嫁给了世子爷,但盈儿姑娘你不要忘了,如今我才是他明媒正娶的正妻。难道盈儿姑娘是打算以小妾的身份嫁进侯府,每回见了我,都尊称我一声‘姐姐’,每日给我请安,向我磕头敬茶吗?”
杜盈盈气红了脸,气急败坏道:“你想得美,你一个商户家出身的跛子也配让我喊你一声姐姐,你多大的脸哪你!”
云初面色如常,一副兴致阑珊的模样。
自从嫁进侯府,“瘸子”、“跛子”这种话她听得还算少吗?
杜盈盈还真得太夫人的真传,连辱骂她的用词都是如出一辙。
盈儿姑娘也是有趣,她不配让她喊一声姐姐,可盈儿姑娘却也喊了多回了。
杜盈盈还在气急败坏地叫嚣着:“源行哥哥娶了你又如何,你在他心里照样什么都算不上!明知你有腿疾,还不照样为了我罚你跪祠堂、罚你禁足替我抄写经书、罚你吃素为我祈福!祠堂的青石砖地面冷不冷?硬不硬?你这么一跪,你那条瘸腿怕是更不好了吧!”
杜盈盈的一字一句,皆像是一根根沾满了毒汁的针,恨不得将云初扎得遍体鳞伤。
殊不知云初早已对这个侯府、对裴源行不在乎了。
云初无所谓地微微一笑:“所以盈儿姑娘认为世子爷不在意我,便不惜灌下两碗冷牛乳吃坏了自己的肚子,还做了个小布人儿诅咒自己和我一样瘸了腿?
“哦,我差点忘了,今日你特意送寿面过来,是不是想着烫伤了自己后,跑回颐至堂跟太夫人哭诉说我因禁足一事怀恨在心,存心烫伤你,最好能就此说服太夫人逼得世子爷休了我,让你光明正大地当他的正妻?”
杜盈盈只觉得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梗住了,想矢口否认,却又无从辩起。
云初的薄唇缓缓勾起一个弧度:“其实盈儿姑娘大可不必如此麻烦。”
杜盈盈心头一震,朝她投去了疑惑的一瞥。
“我并不十分在意世子夫人之位,倘若盈儿姑娘能一直老老实实的不再作妖,让我过几日安生日子,我自会让盈儿姑娘得偿所愿。”
杜盈盈垂眸掩饰眼底的情绪:“我才不会信你的鬼话!”
“那便随你吧。”
云初不再看她,转过头去,提起笔蘸了蘸墨,气定神闲地继续抄写经书。
杜盈盈薄唇微启,欲要再说些什么却又忽而变卦,最后冷着脸出了屋子。
青竹和玉竹快步走了进来,问道:“少夫人,您没事吧?盈儿姑娘可有为难您?”
“没事,没事!”
她倒是无事,反倒是盈儿姑娘,今日回去后,只怕要气得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了。就不知道盈儿姑娘会不会去好好想想她说的话。
云初抬眸看向她们:“有件事我想问问你们俩。”
“少夫人尽管问。”
“若我哪日离开侯府,你们可愿意跟着我,和我一道离开侯府?”
青竹和玉竹有些不解地对视了一眼。
她们自然是愿意一辈子跟着少夫人的,少夫人在哪儿,她们便在哪儿。
只是好端端的,少夫人怎会忽然说要离开侯府?
云初看出她们的疑惑,她走上前去,握住青竹和玉竹的手,道:“这个侯府,我们可能待不久了。”
日子过得飞快,眨眼间距离除夕只剩下没几天了。
少夫人云初被禁了足不得出门,光凭侯夫人一人,哪管得了整个府里大大小小那么多桩事?
太夫人本就提过让杜盈盈协理侯夫人掌中馈,又当着众位女眷的面说杜盈盈在前些日子的生辰宴上将事情料理得很是不错,如今云初又自己不争气,显见得是完全指靠不上她了,莫如便让杜盈盈接了管理中馈的权。
侯夫人见太夫人执意如此,深知她即便开口反对,也阻拦不了太夫人什么,只犹豫了片刻,便也点头应下了。
杜盈盈哪里是掌管中馈的料,不过是下人们惯会察言观色,知道太夫人偏疼她,便一味地拿好话吹捧她,而杜盈盈自己也是个乖觉的,尽挑轻巧不惹祸的差事做,重担全落在了她一个人的身上,远不如云初帮衬她掌管中馈的时候来得轻松。
不提侯夫人如何打量杜盈盈,单说杜盈盈这日领着婆子丫鬟带了一些过年用的东西去了听雨居。
杜盈盈和太夫人身边的冯嬷嬷撩了帘进了屋里,杜盈盈心情极好,跟云初说话时眸子里都含着笑,像是早忘了那日送寿面过来时在云初这里碰了一鼻子的灰。
“云初姐姐,再过几日便要过年了,盈儿近来刚上手料理中馈之事,忙得晕头转向,倒差点忘了云初姐姐屋里还未领过东西。”
玉竹抬眸打量了一眼婆子丫鬟手里捧着的年货。
哪是她们听雨居的没领过日常所需之物,分明是那些管事的最会看人下菜碟儿,见少夫人被禁了足,总是找了万种理由不肯发放。
杜盈盈弯了弯唇:“盈儿想着云初姐姐虽禁足着没法随意走动,可过年总归是桩大事,断不能寒酸着过,该有的年货还是得添置些,是以趁今日还有些空闲,盈儿便带了些东西过来给姐姐,免得姐姐没法过个好年。”
玉竹肚里暗暗冷笑。
人来的倒是多,架势摆得十足,只是她冷眼瞧着,盈儿姑娘带来的东西极少,纵使她们几个节俭着用,也用不了几日。
统共就这么一点子东西,竟也好意思说不想让少夫人过年过得寒酸。
第十三章
杜盈盈见云初不接话,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扭头朝冯嬷嬷递了个眼色。
冯嬷嬷回了她一个‘姑娘且放心’的眼色,道:“少夫人,您这是嫌弃我们送来的东西少,还是您不满盈儿姑娘抢了您的差事呢?
“太夫人可是已经发过话了,要盈儿姑娘帮着夫人掌管中馈,少夫人您自己也是掌管过中馈的。掌中馈,能力强不强还在其次,最怕的便是没法服众,您说您这当众不给盈儿姑娘面子,往后盈儿姑娘还怎么差人办事,让侯府上上下下对她服气啊?”
冯嬷嬷皮笑肉不笑地继续道,“少夫人是知道老奴的,老奴心眼是好的,就是一张嘴太笨,说话惯会得罪人,少夫人,您可甭怪老奴说话不中听。
“您那日犯下大错,幸而太夫人和世子爷面慈心软,只罚了您闭门思过。原是您自己失了管理中馈的权,也怨不得旁人,盈儿姑娘不辞辛苦接了差事,说句不好听的,您该谢她一声才是,怎可心里对盈儿姑娘生了怨恨呢?”
云初偏头吩咐青竹:“把东西都收下吧。”
她目光淡淡地睨了冯嬷嬷一眼,“盈儿姑娘和冯嬷嬷日理万机的,我也不便再耽搁你们。玉竹,送盈儿姑娘和冯嬷嬷出去吧。”
她的语气不急不缓,依旧如平日般温温柔柔的,只是落在冯嬷嬷和杜盈盈的耳中,总觉着隐约带了几分嘲弄。
想要反驳两句,偏又说不上来,毕竟方才还抱怨着说每日忙得晕头转向的,也怨不得云初讥讽她们日理万机。
待杜盈盈一众人离开了听雨居,玉竹和青竹才逐一查看婆子丫鬟们带来的东西。
将东西翻了个遍,玉竹气得直发抖。
统共没送来几样东西便也罢了,竟还都是些没人看得上眼的破烂货,明知眼下天气寒冷,竟连炭火都给的极少,岂不是要生生冻坏了少夫人?
还好意思说送来的都是过年用的东西,写对联的正丹纸和剪窗花的红宣纸一概没有,还叫她们怎么过年哪。
偌大的一个侯府,哪就缺了买这些东西的银两了,还刚好不好地碰到她们听雨居便短缺了这些东西,分明就是不想让她们过个好年!
玉竹气红了脸,愤愤不平地将此事告诉了云初。
云初安抚地拍了拍玉竹的背,不以为意地轻笑了一声。
“罢了罢了,为了这些不值钱的东西气坏了身子多不值当。”她从自己的匣子里取出些银子来,塞到了玉竹的手中。
“我被禁足着,也不知你跟青竹能不能出门,你且带着银子出一趟门,瞧瞧能不能添置些东西,咱几个好好过个年。”
见杜盈盈和冯嬷嬷特意来一趟听雨居,她便已猜到来者不善,故而她就没对杜盈盈她们送来的东西抱过希望。
玉竹知道这是眼下最好的法子,虽想着明明是侯府的少夫人,竟连用些炭火都还要自掏腰包,心里难免觉着有些怨愤,但终是拿着银子退下了。
推开院门,还没跨出院子,便被每日守在院门外的两个看门婆子给拦下了。
“哎哎哎,姑娘,谁许你出门的?”
玉竹勉强堆起笑:“这位妈妈,通融通融吧,我们少夫人差我去买些东西,不会耽搁很久的。”
“姑娘,世子爷已经发了话了,听雨居里的人都不许离开这道院门,你还是赶紧回去吧,我们都是当奴才的,你别让我们为难!”
玉竹敛了敛笑容:“少夫人屋里的炭火已经不够用了,另外还缺了好些过年的东西,我若是再不出去添置些,这都没法过年了。”
“姑娘,你看着挺聪明的一个人,怎么我说的话你就是听不明白呢?我也不妨老实告诉你,世子爷那日便已下了死命令,无论是少夫人还是少夫人身边伺候的人,一概不许出入侯府的大门,便是侯府的其他院子也不许去。
“你还是趁这会儿世子爷不在这里赶紧回屋里好,免得世子爷动了怒责罚你,我们这边也不好交差!”
玉竹望着这位体型健壮的婆子,无助、气恼、不甘一下涌上了心头。
那位三天两头陷害少夫人的盈儿姑娘仗着有太夫人撑腰,故意在吃穿用度上亏待她们,而世子爷呢,偏偏连院门也不让她们出去。
她转身回了屋里。
见玉竹刚出院子便又空手而归,云初马上便明白,听雨居怕是无人能出去了。
也是,裴源行都特意派了两个强壮的妈妈没日没夜地守在院门外,又怎会放她的贴身丫鬟出了这个院门。
玉竹哽咽地道:“少夫人,院门外那两个妈妈不让我出门,说是世子爷已下了死命令,莫说是侯府的大门了,便是连府里的其他院门也不得踏足!”
哪是担心她们听雨居的人去了旁人的屋里,说来说去还不是世子爷心疼住在颐至堂的那位盈儿姑娘,认定了少夫人会对盈儿姑娘下毒手,索性禁了听雨居所有人的足。
合着盈儿姑娘的安危才是顶顶要紧的,她们听雨居能不能过个好年,世子爷便丝毫不放在心上了。
盈儿姑娘自己吃坏了肚子,世子爷却罚了少夫人跪祠堂;如今盈儿姑娘腿脚略有些发疼,天晓得那扎小人的缺德事是谁做的,世子爷查也不查,便禁了少夫人的足,依她看来,保不齐那扎小人的事儿还是盈儿姑娘自己做下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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