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江吟略显迷茫,心里慌乱不安,猜不透他的心思,但还是顺从地低下了头。
陈梓的手拂过她的长发,摘下了一片碧绿的叶子,用两指夹着给江吟看了一眼。
江吟顿悟,脸颊又开始发热,脑子里一堆绮念没了着落,她还以为陈梓开窍了,要做些逾矩的事。
比如——吻她什么的。
一阵微风刮过,林间叶子沙沙作响,江吟眨了眨眼,忽然感觉有什么细小的东西眨进了眼皮里,难受地睁不开。
“别动,闭上眼。”陈梓慢慢凑近,他本想取出那片残花,却临时改了主意,弄走花瓣后珍惜地亲了亲江吟的眼皮。
他感受到她的睫毛在轻微地颤动,一滴酸涩的泪水滑过脸庞,掉进陈梓的衣领,一片滚烫。
一吻即分。
江吟睁开眼,眼皮上残留着温柔的触感。她怔怔地摸了摸湿润的眼眶,一时百感交集。
陈梓翻身上马,接过江吟手中的缰绳,快马加鞭地下山。他沉稳的声音和呜呜的风声同时响起,叩开了江吟的心扉。
“我是真的真的非常喜欢你,想娶你为妻的那种喜欢。我会尊重你、理解你、照顾你,我们能不能不分开。这一年我没日没夜的想你,像心上破了个洞,一直在灌风。倘若我日后埋骨边疆,唯一的牵挂就是你。”
他难得的没有哭,而是压抑着长久累积的情绪,勇敢地挑破了他们之间横着的阻碍。
“我明白,我们背负的都太多了,即使今生无缘,那还有轮回转世。我看出来了,你在京城过得不开心,又没法回临安面对林家人。天下之大,总有你的容身之所。凭你的才智,去哪都有一席之地。”
“江吟,如果我不幸殉身,我的魂魄一定会飘向故土,跟着来年的燕子一道掠过枝头,重回你的身边。你千万千万不要为我伤心,清明时节洒一杯水酒,便是我今生今世最大的慰藉了。”
江吟泪如雨下。
春狩过后,萧元决定安排些事情让陈梓做,免得他整日闲散不羁,招惹风言风语。
“陈小将军深得陛下器重啊,连京城治安都交到了你手上,后生可畏。”
江丞相下了朝,正准备出宫时,看见了旧友的儿子徘徊在殿外。他为人正直,有心提携陈梓,便出言攀谈。
“您谬赞了。”陈梓认出他是江吟的父亲,当即作了长揖,语气恭敬道:“在下毛头小子,承陛下委以重任,实在是惶恐,盼您提点一二。”
“管理京城不是容易事,很多时候不能全靠武力。”江丞相老练地提醒道:“京城的麻烦事一桩接一桩,人手再充足也会分配不过来。像两家吵嘴打架之类鸡毛蒜皮的小事,你无须多管,叫底下人自行解决便是,最重要的便是防着细作刺探情报。”
“多谢您不吝赐教。”陈梓点头道:“我尽力而为。”
江丞相越看陈梓越像曾经的好友,语气亲切了许多。
“虽然有你父亲镇守,战事稍歇,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北狄人狡诈,派出的探子数不胜数,潜伏在京城的暗处,伺机而动。你此次上任,便要一举铲除,好为你父亲分忧啊。”
“是,我明白了。”陈梓郑重道:“我与北狄人交手数次,熟知他们的阴谋诡计,不会放过一个细作。”
他顿了顿,谨慎道:“我听父亲说,他很羡慕您有一个女儿,令爱知书达礼,满腹才情,是秀外慧中的大家闺秀。”
江丞相被戳中软肋,板着的面孔登时柔和了不少,唏嘘道:“有女如此,父复何求。我最愧对的就是小女儿,没能好好待她。她像我的亡妻,性子倔强,很会体谅人。”
“听闻您已经接了令爱回京城。”陈梓趁热打铁道:“不知我是否有幸登门拜访,代替父亲致以问候?”
“登门拜访?”江丞相迟疑道:“两家情谊固然深厚,但陈小将军名扬京城,一举一动都是被人盯着的,贸然登门恐怕不妥。何况我女儿时常不在家中,你来了也是白跑一趟。”
“也是。”陈梓黯然道:“我只顾着见一见令爱,忘了这一茬。告辞了。”
江丞相虽然莫名其妙,但并未深思女儿和陈梓的渊源。在他印象里,自家女儿乖巧听话,久居江南,而陈梓初来京城,引人注目。两个人连面都没见过,能有什么超出上一代的关联。
“好你个陈桐,莫不是看上我家女儿了,怂恿你儿子勾搭。”江丞相灵机一动,茅塞顿开,决定回去和江吟好好谈谈,劝她离所有姓陈的小子都远一点。
陈梓弄巧成拙,反倒提升了江丞相的戒心。他拜访不成,索性投身于京城的治安,揪出了好几个顽固的钉子,备受称赞。
第35章
市井喧哗,街巷繁华,新燕衔泥,飞入檐下。
人来人往的热闹集市上,陈梓一手按着腰间的佩剑,留心路过的行人;另一手拉着一个淡青衣衫的女子。
那女子头戴帷帽,笼罩在白纱中,看不清面孔,声音却悦耳动听。
“你当他们是傻子吗?大庭广众之下就你一个鬼鬼祟祟,一看就没安好心。”
“我也是被逼无奈啊。”陈梓叫苦不迭,“好不容易带你出来一趟,结果遇上这种事。”
“要不是你画蛇添足,跑去和我父亲一顿胡诌,害得我三天两头听他唠叨,我早帮你把事情料理了,至于拖到现在?”
江吟瞪他一眼,明显气得不轻,拨开他的手自顾自地往前走。
“是是是,都是我的错。”陈梓从后面追上来,挠头解释道:“我原本是想约你同游,给你买糖饼和青团糕的。谁叫我那个手下,马虎大意,盯了红袖楼整整半个月,好不容易到了收网的时刻,居然让一个细作半路逃脱了。”
“红袖楼?”江吟皱了皱眉,“那不是风月之地吗?你去了?”
她随口一问,吓得陈梓差点拿不稳长剑,急急地澄清道:“我当然没进去,只在门口转了转。否则这等大事哪轮得到他们去办,弄得一塌糊涂,还要我来善后。”
“哦。”江吟淡淡地应道:“我又不关心你逛不逛青楼,男人好色很正常。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你冤枉我,我要记在账上。”陈梓委屈道:“江吟,你知道我不会的。”
“你挺小心眼啊。”江吟笑了笑,“该不会平日里都忙着记下我的坏处,盘算着以后再一笔笔讨回。”
“才没有。”陈梓断然道:“我记的全是你对我的好,哪怕是冤枉了我、错怪了我,都令我甘之如饴。”
“花言巧语,不许再说了。”江吟叹了口气,态度软了下来,“你们抓到他之后怎么处置?”
陈梓笑而不答,抬起手抵在颈间,做了个割喉的动作。
“不趁机套取军情吗?”
“已经没意义了。拜我的无能手下所赐,打草惊蛇,只能想办法挽救,阻止那个受了重伤的细作通风报信。”
“你麾下的人做事真是不谨慎,粗心大意。”江吟直白道:“若我去办,宁可错抓,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人。”
“他们不是不谨慎,是压根没花心思。”陈梓讥讽道:“成天泡在温柔乡里,怕是骨头都酥了。京城的士兵和边地的将士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还有脸和我狡辩,说那个溜掉的细作,长了一副中原人的脸,五官端正俊朗,所以疏忽了,可笑啊。”
江吟表情凝重,沉着道:“他们怎么连点常识都没有。自北狄南下以来,数次强抢百姓的财物,掠夺粮食,甚至俘虏良家妇女作为战利品,情状何其惨烈。那些被残忍俘获的无辜女子,往往沦为北狄人的玩物,被迫生下的孩子便融合了汉人血脉,更容易扮作中原人潜入京城。”
“我曾亲眼目睹此等惨状,虽说这些细作身上有汉人一半的血,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又如何能纵容?”陈梓绷着脸,满腔愤怒。
“消消气。”江吟安慰道:“他受了伤,想必跑不了多远。你的人几乎遍及京城,捉一个漏网之鱼还不简单。”
“主要是我不知道暗地里到底藏了多少敌人,难以招架啊。”陈梓按了按眉心,“以前在雁门关时以为京城是最太平的地方,直到我上任了才发觉,它看似波澜不惊,实则牵扯甚广。我不理解陛下为什么要将如此重要的职责交给我,说是重用却也不像。”
“你且放手去做,我支持你。”江吟不愿打击陈梓的信心,“对不起,先前是我误会了,不该埋怨你的。”
她接到陈梓的信笺后,花了大把时间描了眉,点了唇,临出门了又担忧被人偶遇,便取了顶帷帽戴在头上,掩盖了新妆。
“不不不,是我考虑不周,连累你陪我受苦。”陈梓注意到江吟衣袖上不起眼的折痕,顺手抚平了。
“新做的衣衫很衬你,等我忙完再给你买糖吃。”
江吟扑哧一笑,叮嘱道:“别把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你也稍微学点官场上的虚与委蛇。”
陈梓刚要点头,身后突然传来了唤他的声音。他转头一看,迎面走来了一男一女,皆为衣饰华贵的年轻人。
“是宋鸿和他表妹云颜,你认识?”江吟悄声问道。
“男的有过一面之缘,女的很陌生。”陈梓托着下巴沉思,“但愿不是找我兴师问罪的。”
“他们认识我,我躲一躲。”江吟眼见两位熟人越走越近,仅凭一顶帷帽随时可能露馅,便寻了条狭窄的巷子往里一钻,立时不见了踪影。
“你去哪?”陈梓来不及收声,宋鸿已经大大咧咧地拍上了他的肩膀:“好久不见呐,陈兄。来来来,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我表妹。”
陈梓不明其意,看了看眼前娇俏可爱的小姑娘,冲她点了点头。
“你肯定不记得我了。”云颜见他一脸茫然,有些沮丧,但还是礼貌地扬起笑脸。
“你这小丫头不识好歹,是不是非要所有人围着你转才满意?”宋鸿毫不留情地一通嘲笑,继而对陈梓拱手道:“舍妹管教不严,让兄长见笑了。”
“表哥,你敢揭我的短。”云颜气鼓鼓地指着宋鸿,“我要和姨母告状,你等着。”
“两位息怒。”陈梓陷在兄妹俩一来一回的斗嘴里,脱不了身。“可否让一让,鄙人还有件要事要办。”
“什么事?”宋鸿生了兴趣,“我恰好闲着,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不是我自夸,京城上上下下,没有我打听不到的消息。”
他脸皮比城墙还厚,江吟知道,陈梓不知道,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宋鸿的盛情。
江吟探出头,看着陈梓被宋家兄妹堵着的窘迫模样,正犹豫要不要上前解围时,猛地闻到了一股极淡的血腥味。
不过年不过节的,是哪家杀猪宰羊了吗?不对,这气味太淡了,不像是宰杀牲畜留下的。
江吟陡然起了疑心,刻意放轻步子向巷子深处走去。这条巷子幽深昏暗,终日不见阳光,因而少人居住,墙上长满了青苔。她走到尽头,赫然看见地上蜷着一团黑漆漆的物事,分不清是人还是具尸首。
血腥气更重了,她拿脚尖踢了踢,那人慢吞吞地动了动,口中溢出一两声破碎的□□。
江吟掀开帷帽,定睛一看,原来他是裹了件黑衣缩在角落,盖住了胸口斑驳的血痕。一支专人督造的玄铁利箭深深地扎在他肩头处,鲜血不断地涌出,浸湿了外衫。
“救救我。”那人有气无力地张开口,眼里满是乞求,脸上虽然沾了血污,但依稀可辨认出是个相貌俊美的青年人。
“你受了很重的伤。”江吟的嗓音愈发柔和,“需要我帮忙吗?”
那男子恍惚中,见到一位清丽脱俗的少女,以为是观音菩萨下凡普度世人,便感激地点了点头。
江吟俯下身,揭开他的外衣,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青年的胸前开满了梅花状的印记,红肿溃烂,显然是中了剧毒。她不动声色地回想了一下,忆起曾在陈旧的医书中读到一种名为“一枝春”的毒药,涂在箭头或飞镖上,不出三日即可毙命。
“姑娘,我是不是快死了。”那人眼里掉下两滴泪,甚是可怜,“小生出自寒门,不慎惹上仇家,遭其报复。可怜我那相依为命的妹妹,还在家中苦等,盼我早日归来。”
“人总是要死的,多一日少一日有什么要紧?”江吟从怀里取出帕子,拭去眼角的泪珠,似是极为惋惜。
“咳咳咳。”那人接不下去了,虚弱地咳嗽几声,气若游丝地望着江吟,硬着头皮道:“我念念不忘的是我孤苦无依的妹妹,她还小,连哥哥死在外边都不清楚。”
“真是兄妹情深。”江吟叹息道:“只是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呢?”
慕容恒噎住了,一时竟看不透眼前的女子是真情还是假意,但看她眼里闪着晶莹的泪光,遂放下心,继续游说道:“姑娘,小生与你一见如故,可惜命不久矣。临终前,我有一个不情之请,麻烦你送一封信到红袖楼,捎给我的妹妹,至少让她得知哥哥的死讯。”
“你妹妹为何在红袖楼?”江吟歪着头,真诚地疑惑道:“我可不敢去,会被家里长辈打断腿的。”
慕容恒咳出一大口血,断断续续道:“我爹娘死得早,家徒四壁,做哥哥的无用,我妹妹为了养活自己才入了红袖楼,倚门卖笑。”
“你快别说话了,兴许还能多活几个时辰。”江吟焦急道:“公子所托,小女必不辜负,你妹妹唤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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