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已经买了饭菜回来,正摆在桌上。
顾又笙伸了个懒腰。
红豆:“小姐,饿了吧,待会还要上工呢,赶紧吃吧。”
上工?
很是贴切。
“好啊。”
顾又笙应得干脆,吃饭却是慢条斯理,悠哉悠哉地。
红豆就坐在一边,陪着她用饭。
顾又笙喜欢做菜,也喜欢美食,当下对这饭馆的菜式赞不绝口。
出门化怨,她只喝白粥,但是平常的日子,她是荤素不忌的。
饭后,顾又笙坐着看了一会书,红豆将碗碟收走,去厨房忙了。
天色愈发黑沉。
顾家门口的白色灯笼,亮了起来。
看不见的黑影呼呼呼呼地,从四面八方朝着顾家飞来。
顾又笙放下手中的《美食珍馐》,自信满满地去到顾家后面的小院子。
那里有一个单独的小厨房,院子里,摆着好几张桌椅,院子的树下挂着一块布,上面写着“归来时”。
顾又笙走进小厨房,红豆正在里面备菜。
“小姐,差不多都洗干净备好了。”
顾又笙点点头:“开火。”
红豆去了灶台后头点火。
风声呜呜的,原本空荡的院子里,一桌一桌,坐满了鬼怪。
红豆看不见,却感受得到。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红豆一边念着,一边往里面塞柴火。
顾又笙的鬼怪食摊开了好多年,自从来到连阳城,她便喜欢上了下厨。
尤其是,在她知道,本不再有味觉的鬼怪,竟能在她的菜食中感受到酸甜苦辣咸之后,她便在顾家荒废的后院摆了桌椅,开了一家夜间才有的食摊。
也是,专为鬼怪开的食摊,归来时。
归去来兮,吾归何处?
归,来时。
……
老秦是归来时的老客,顾又笙一走多日,他早已馋得很,如今灯亮了,他第一个赶来捧场。
同桌的也是老客,叫肖娘,算是这连阳城资历最老的鬼怪。
“老秦啊,你腿脚倒是利索,老娘都没能追上你。”
老秦是个爱笑的。
“再怎么利索,也还是追不上肖娘这样的美人啊。”
肖娘在世时,是青楼的花魁,去世时虽然已近三十,但也还是个绝世的美人。
肖娘嗤笑一声:“你少来吃几顿,瘦上一些,搞不好就能追上了。”
老秦是个微胖,但有个大肚子的中年男人,总是笑眯眯的,虽然有些油腻轻浮,但是个好相处的。
“那可使不得,归来时少吃几顿,我的鬼生岂不是少了很多乐趣?”
老秦大大地叹一口气。
“唉,美人可辜负,美食不可啊。”
二鬼说话的时候,顾又笙已经做好了两道菜。
“送到第一桌。”
红豆端起那两盘黑乎乎的东西,屏着气息,放到第一张桌子上。
那里,正是老秦和肖娘的位置。
红豆什么也看不见,只是将菜放好,走回厨房。
即便看不清,周围那冷意,也实实在在地提醒着她,院子里不只有她们主仆二人。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红豆念叨着,回到灶台后头去烧火。
归来时食摊,一鬼一菜。
老秦和肖娘虽然常斗嘴,但是二鬼做了多年的饭搭子。
菜一上来,他们便停了话头,开始吃起菜来。
“哎,顾姑娘的手艺有长进啊……”
老秦喃喃一句,声音很轻。
可不好让里面,醉心厨艺的顾姑娘听见。
肖娘跟着点了点头。
看来这趟出门,收获颇丰啊。
犹记得,归来时食摊刚开的时候,顾又笙的个子还小,堪堪够到灶台。
做的菜别说好吃,简直是……
难吃到了神魂俱灭的程度。
但就是那般难以下咽的菜,让做了鬼怪的他们尝出了味道。
老秦第一次吃顾又笙做的菜,当场就吐了出来。
吐完他就呆了。
成了鬼怪后,他再也尝不出任何的味道。
唯一有滋味的,便是顾又笙做出来的饭菜。
所以,虽然归来时的菜食难吃,但还是有不少的鬼怪趋之若鹜。
一来,只有顾又笙的菜,他们能尝出味道,虽然难吃至极。
二来,顾又笙的菜,可平怨气。
成了鬼怪后,有些要去复仇,便有仇恨,便容易杀性渐涨,若是杀红了眼,便是魂飞魄散。
但是顾又笙的菜,可平鬼怪心中怨恨。
吃多了,便不至于没了心智,穷途末路。
红豆跟着顾又笙多年,不是没见过鬼怪的,她心里怕归怕,对于鬼怪还是存了敬意的。
就小姐这要人命的厨艺,却得这些鬼怪夜夜捧场,实在难得。
红豆又将两碟菜,分别放在了第二张、第三张桌子上。
第二张桌子,坐的是蒋三勤,一个手不释卷的年轻书生。
第三张桌子,坐的是幺妹,一位老妇人。
他们,都是归来时刚开张时,就在的老客。
只是蒋三勤一门心思苦读圣贤书,即便是用餐的时候,也不会放下手中的书,所以从不与人并桌,最重要的是,一旦他书离手,嘴便不停。
幺妹是个性情古怪的老太太,也不喜欢与鬼怪说话。
他们两只鬼怪,从来都是一只鬼,占一张桌。
后边其实还有不少没位置的鬼怪候着,却没敢上去并桌。
幺妹凶残得很,不喜鬼怪靠近,蒋三勤倒是个文弱书生,可是念叨起来要鬼命,满口之乎者也,听得鬼怪头痛,还是不要打扰他看书得好。
第四桌是唯一一桌坐满的。
红豆上了四道菜。
盘子还没放好,便觉得手上有什么凉凉的东西滑过。
红豆收回手,赶紧退回到厨房。
厨房里,埋头烧菜的顾又笙抬起头来,娇软的声音响起。
“要是吓到了我的丫鬟,食摊可就没人上菜了。”
第四桌坐了一个急色鬼,赶紧起来道歉。
“顾姑娘别生气,我就是没忍住。”
他生性风流,见到红豆这样娇俏可人的,一时没忍住摸了把她的小手。
死性难改,却真不是故意的。
同桌的鬼怪忍不住踹了他一脚。
顾又笙睨了他一眼,没有再追究。
他若是真有恶意,早被赶出去了。
即便做了鬼怪,也还是活着时候的性子。
颜书衡虽然偶尔有些管不住手脚,是个好色之徒,却不是个下流的。
做了鬼怪,比做人时定力更差,他虽然好色,但也没干什么坏事。
顾又笙才对他多有容忍。
鬼怪不易,何况他还是……
红豆并不知道自己被轻薄,还以为是鬼怪急着抢菜,不慎碰到了自己。
之前也不是没有的,便没有放在心上。
只多念了两句“阿弥陀佛”。
第18章 报恩
子时,万籁俱寂。
顾家的后院,却热闹得很。
顾晏之和绿豆就是在这时回府的。
走到巷子口,那幽深的巷底,似是凭空飘着两个白灯笼,吓人得很。
顾晏之看了看,一贯冷淡的面容有几分笑意。
“绿豆你看,也难怪其他人说我们家像是鬼宅,可不就是嘛!”
白灯笼亮,归来时开。
是妹妹回来了呢!
绿豆有一双妩媚的丹凤眼,但是抱着剑,满脸严肃,一看就不是个好接近的。
“二小姐的食摊许久不开,想必今晚客人很多。”
顾晏之:“出门在外,下厨不便……我们赶紧走吧。”
顾晏之没有进家门,带着绿豆往另一边走了。
多日未下厨,可不正在兴头上呢。
可不能赶着回去当她的小白鼠,顾又笙那手艺,千金难买得难吃!
还是在外面躲上两日吧。
可怜的小红豆,你医术卓绝,想必偶尔吃上一两顿,那毁天灭日的绝世“美味”,也是死不了的。
绿豆紧紧跟着顾晏之,两人心有灵犀般加快了速度,赶去客栈。
要她吃二小姐做的菜,还是等她有缘做了鬼怪再说吧。
别人做菜,鲜掉眉毛;二小姐做菜,少掉寿命。
有路过的鬼怪,看到了顾晏之。
她与顾又笙长得一样,但是顾又笙右眼下有一颗痣,她没有。
顾又笙平日里性子温和,只在化怨时冰冰冷冷。
顾晏之平日里性子冷淡,一身正气,鬼怪不敢近之。
一个鬼怪亲之,一个鬼怪远之。
在活人眼中近乎一样的容颜,在鬼怪眼中,天差地别。
她过家门不入的行径,并不令鬼意外。
毕竟顾又笙做的菜肴,活人可真是不敢消受。
……
三日后,诸采苓的魂魄已然修复。
她之前赶到归来时食摊求救,匆匆而来,并未用餐。
如今要走,便央着顾又笙让她在食摊吃上一菜,再去地府报到。
顾又笙没有拒绝。
诸采苓在人间的最后一餐……
她想,孟婆汤都不一定能抹杀了那惨绝人寰的味道。
“顾姑娘,我……”
诸采苓本想厚着脸皮求一道功德金光,她怕疼,怕去了地府受难。
但是她也清楚,她在人间没有犯什么罪,魂魄已然修复,用了也不过是锦上添花。
唉,好羡慕那代娘。
有一道功德金光护送,地府的鬼差还不客客气气?
就是走到了奈何桥,有这金光护着,也能投个好胎。
做人不能太贪心,做鬼也不行。
唉!
“顾姑娘,我要走了,大恩大德,多谢。”
诸采苓话头一转。
她跟着顾又笙的时日不长,却很是喜欢这个善良的女子。
若是活着的时候相遇就好了,她一定帮大铃定下这大好姻缘。
哪怕姻缘定不了,多有往来也是幸事。
诸采苓没想到,顾又笙会亲自将她送到地府。
地府门前的地,是血红色的。
那是走过的鬼怪,留下的血泪,一层复一层。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里的血色,从未褪过。
诸采苓的一生,结束了。
人生一幅幅的画卷似在眼前展开。
诸采苓是家中长女,父亲是个教书先生,母亲是个绣娘。
家中四口,她还有一个妹妹,自小无忧无虑地长大。
及笄之后,她嫁给了父亲的得意门生。
诸采苓,便成了萧诸氏。
夫妇恩爱,不久就有了儿子萧景仁。
那几年,算是她人生中最得意的日子。
父母健在,妹妹可亲,夫妻和睦,幼子可爱。
可惜,丈夫意外去世,留下她和儿子相依为命。
没几年,父母也相继去世。
她苦了几年,但是儿子生性聪颖,没有让她苦太久。
她从萧诸氏变成了萧老夫人,从带儿子变成了带孙子。
死后,因为放不下,没舍得入地府,竟还成了鬼怪。
若不是极大的不舍,若不是极大的机缘,人死后,又岂能皆成鬼怪?
她活着的时候,也曾怨过,为何自己年纪轻轻就那么命苦,守了寡?
但是死后,她见过太多可怜的冤死鬼,相比之下,自己倒成了其中,最安然幸福的一个。
因缘际会,该是落幕之时。
诸采苓此生,平平淡淡,却不算白活。
诸采苓走到血泪斑斑的门前,停下。
然后缓缓地,抬起自己的脚。
一踏进去,便是新生。
顾又笙站在不远处,看着她的背影。
走好啊,诸采苓。
诸采苓一脚已经踩进地府。
她还是回过头来,笑着念叨:“顾姑娘,你是个好人,就是心肠太软,以后还是要小心啊。”
防人之心不可无,防鬼之心,亦是。
她不过一介路人,顾姑娘却为她做了太多。
这个世上,好人难为,更何况她还天赋异能。
临走之际,诸采苓没有挂念自己的儿孙,却是对顾又笙,生了几分不舍。
顾又笙笑着,没有回话。
十二年前,父亲出事,他们一家被祖父连夜赶出京城。
一路上数不清的追杀,所幸被祖父派来的侍卫解决,但是她……
走散的时候,她以为这辈子可能也已到头。
她生性胆小,却天生可通阴阳,无时无刻不在恐惧中度过。
死了也好吧。
那年的雨,就和初到西杭府时一样。
大雨滂沱,倾盆而下。
那场雨,顾又笙此生难忘。
她做好了死去的准备。
也好。
死了,便从此不会再有鬼怪纠缠,便可以投胎做个普通人。
不用醒来便见鬼怪,时时刻刻,惊恐度日。
也好。
至少没有拖累父亲和姐姐,至少是她孤身一人,死得干干净净。
“作孽啊,哪里来的孩子,这么大的雨也不找地方躲躲,赶紧赶紧,把她带到马车里来,换身干净衣裳,取取暖……”
“老夫人,这孩子浑身湿透了,小心弄脏了马车,要不然放到后边的马车里?”
“后边的马车装着货,哪有我这边放了暖炉来得暖和。赶紧的,啰里啰嗦,一条人命呢,可怜见的,这么冷的天,淋成这副样子……”
“小可怜,这里有碗粥,你慢慢喝下……”
“老夫人,这粥……”
这粥是唯一热乎的吃食,要想再吃上一口热的,得等到下一个驿站了。
“小可怜,来来,别急,慢慢喝……”
被叫做老夫人的妇人,打扮精致,眉眼慈善,一点也不老。
顾又笙虽然病得迷迷糊糊,却记住了她的人,她的声音。
那时的诸采苓,比现在年轻,却和现在一样唠叨。
是个多话,但是心善的好人。
诸采苓已被鬼差带走,身形慢慢淡去。
顾又笙举起手来,剑指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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