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烈的声音忽然哑了。
就像那双漆眸里的光忽然黯淡。
他睫睑一颤,阖下去:“我以为,我是在把她拯救出来。”
“——”
夏鸢蝶忽然预料到什么,惊骇的情绪如过电,从她脖颈一直炸到脚踝,鸡皮疙瘩在游烈沙哑近恸的声线里颤栗着跳出来。
而就像她预料的,她听见他声音颤哑。
“离婚的第二个月,她终于可以不再配合他一切家庭美满的假象,只专注于自己的生活和工作。她出差了,和同事一起坐上了那班飞往南美洲的飞机。”
“走之前她说她要去智利和秘鲁的交界,去给我拍最浩瀚的宇宙星海。让她的儿子知道她曾经做的是多浪漫的事。”
“她走了。”
“再也没有回来。”
“…………”
夏鸢蝶僵在那只椅子里。
鸡皮疙瘩无法压下去,像身体灵魂全在惊栗。
她知道这时候她该说出口的是,“那不是你的错”,“你也没有料到”,“你是为她好”,“那只是一场意外而已”。
但她更知道这些话对已经审判了自己不知年月的游烈来说,有多苍白无力。
楼内死寂。
楼外震耳欲聋。
那极致诡异的安静与噪声里,游烈慢慢抬起眸,他朝她牵了下唇角,但那个眼神难过得无法称之为笑。
他低声问她。
“狐狸,你说……游怀瑾和我,到底谁更该死。”
“——!”
那根刺终于楔到了底。
一切柔软的,理性的,能够思考的东西都被它穿透、刺破,风像从夜色中空旷的远野里灌进心口,冰冷又凄厉。
夏鸢蝶的理智都凝住了,她也不想听它的。
于是循着本能,女孩起身,绕过椅子和木几,她走到颓然坐在那儿、却好像随时都要落入他身后无边深渊里的游烈面前,她伸出手——
很轻的,少女微微冰凉的手,捂在他的双耳旁。
楼外疯癫鼓噪,欢笑怒骂,来自整个世界的吵闹和噪音都被女孩轻软的手隔在朦胧之外——
游烈无声阖上隐隐迫红的眼睑。
“游烈,”她轻颤着声带,“你只是在那时候尽你所能地爱她了,尽力有什么错呢。”
“我相信,那个活在你记忆里的阿姨心软,温柔,善良……你身上美好的一切都来自她,那样的她即便是在最后一刻,也一定没有责怪过你。”
“如果没有我,她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去智利。”游烈嘶哑着声音,像笑,又像埋藏的恸哭,“夏鸢蝶,你告诉我,什么样的孩子会送自己妈妈去死?”
“不,你没有——你送她去的只是她梦想所在的地方。”
夏鸢蝶低头:“意外不固定何时何地,是你帮她离开了那个牢笼,你让她看见了她一生都为之向往的浩瀚宇宙。”
“那是她的梦想,游烈,你知道梦想如果能够拥有,那是怎样的东西。”
“我不知道阿姨是怎样想,但如果是我,只要方向是我心之所愿的,那即便没有抵达,即便倒在了走向它的路上,至少我不会后悔——因为我这一生尽我所能,只为离它再近一步。”
“……”
在眼底的颤栗和挣扎里,游烈被少女轻拥住。
她拢着他修长的后颈和宽凌的肩,俯下身,女孩的长马尾从肩头滑下,衬着雪白的肤色将游烈眼前的晦暗遮住。
阖上眼,那是一片灯火似的温柔。
游烈在一片漆黑里走了许多年。直到某天,他听见一个女孩的声音,从无边的昏暗里走来,一步一步,最后她独自穿过了那片将他一人困锁经年的迷雾——
于是大雾终散。
在最后一步的悬崖边,她将他拉回身前。
临近十一点,楼外的音响终于哑了火。
轰趴散场,夏鸢蝶和慢慢平静下来的游烈一起下了阁楼。二楼里空荡,常涵雨早不见了,两人一直下到阁楼下的大堂里,在沙发上见到还没离开的年轻男女。
还是夏鸢蝶上楼前遇见的那对。
只是这会儿,女人上身的外套半脱半挂,整个人都坐在男人怀里,一副无骨似的水蛇模样,场面暧昧又涩'情。
游烈下楼时眼尾一扫,余光瞥见,他就本能停了长腿,将跟在后面下来的女孩往他身后的影子里拢了下。
那边沙发上女人的目光也落过来,一边和男人舌吻一边给了游烈一个媚眼如丝的勾引。
游烈冷淡厌倦地皱了下眉。
“怎么了?”
被他单手拦在身后,夏鸢蝶不解地想要探身。
“…没事。”
游烈压低声,转过来,清隽眉眼间多了分抑着的躁戾。
他现在很后悔了,明知道夏鸢蝶在家里就有可能下楼,他不该把这样一群乱七八糟的人带到她眼前来。
“别看,我们直接出去。”游烈低声说着,抬起的胳膊虚拢在女孩身后,将人往阁楼外带。
游烈用身影拦着的方向,夏鸢蝶眨了下眼就恍然。
她对无关人的艳'事也没有兴趣,就顺从地低垂了睫睑,跟在游烈身旁往外。
偏偏有人不识趣。
沙发上,微微后仰的年轻男人将身上的女人往旁边一拦,歪过脸,有些黏腻的眼神从被游烈侧影拦了大半、但还是能看到的微微曳起的丝绒红裙上勾过。
他侧靠着沙发扶手,吹了声口哨。
“可以啊游少,无缝衔接,还这么久,体力牛逼啊?怎么着,新上去的这个女同学对你胃口?”
“——”
游烈踏过地毯的长腿蓦地一止。
长裤下薄肌紧绷,像割开了夜色的锐利笔直的线。
夏鸢蝶没听懂,但她看得出来,对方没说什么人话。
因为游烈的眼神一下子冷得骇人。
但他还是将夏鸢蝶带到了楼外,到最后也藏她严丝合缝,没给那边沙发上多看一眼。
楼外夜色氤氲。
夏鸢蝶刚想下台阶,就被游烈喊了声:“狐狸。”
“?”
夏鸢蝶茫然回眸。
“等我两分钟,”游烈插兜,往楼里侧了下身,他眼底抑着沉冷,但转回来时望着阶下的女孩只有温和低缱。
“我很快回来。”
夏鸢蝶迟疑地要抬手,但最后还是停住了。
“好,”夏鸢蝶犹豫了下,指前面,“那我一边走,一边等你。”
“嗯。”
女孩转过身。
游烈就冷了脸。他扭头进到楼内,一步未停,边挽起衬衫袖子边径直到沙发前,垂手拎起——
“啊!”
女人受惊的尖叫从身后的阁楼大堂里传来。
夏鸢蝶顿了下,没听到似的,继续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挪去。
此时,大堂里。
男人狼狈地从柔软的手工地毯上侧卧起身,擦了下血腥味的嘴角,他坐起来,扶着膝笑了:“不是吧游少,这么开不起玩笑?”
游烈将揭开的衬衫袖口放下,冷冰冰地垂睨过他。
“谁给你脸开她的玩笑。”
“噢,”男人支了支眼,往楼外一眺,“难怪我说眼生呢,看来这个跟今晚来的人都不一样,游少是想藏起来的?”
他笑着起身,拍了拍西裤上的浮灰:“她不会就是,让你之前在学校里揍了丁嘉致的那个女生吧?”
“——”
游烈原本已经准备离开了。
这一步他停得兀然,挂冷侧瞥的眼尾如封喉的薄刃。
男人的笑叫他一眼钉住,几乎维系不住。就那么一两秒间,男人几乎在面前这个尚比他小了几岁的大少爷眼神里,感受到类似杀气的冷。
“我知道你和丁家走得近,但管好你的嘴。”
游烈望着男人,几秒后才将情绪慢慢压回,他漠然地提了下唇角,“你要是喝大了,管不住,那就我帮你管。家里泳池够大,水也管饱,我不介意摁你进去灌一晚上。”
“……”
那个冷漠阴郁的眼神下,让男人觉着面前的少年话里竟没半点恐吓作假。
疯子。
男人心里咒骂着,但还是收敛了,一句话没说,直等到游烈转身走到楼外。
后花园的轰趴散了大半。
一地狼藉。
夏鸢蝶绕过地上看不出本相的杂物,一边蹙眉打量着草坪里花园里的食物和空瓶,一边走到路中。
然后她才发现,还有一拨人没有离开。
偏偏还都是新德中学的。
察觉的第一秒,夏鸢蝶就想转身退回去,可惜已经晚了一拍。
“你看我就说她在!”扎堆的几人里有个之前坐在高腾身旁的男生,一眼搂见了夜色里穿着哑光似的丝绒长裙的女孩,兴奋地朝这边转来,“夏鸢蝶!大家都是同学哎,你都不过来跟他们打个招呼吗?”
“……”
夏鸢蝶微蹙起眉,有些淡漠地站在人群外。
其实在她与丁怀晴的事情和游烈与丁嘉致的事情接连发生后,学校里已经没人敢找她不愉快了。但今晚大概是一群智障青年high疯了,理智都不存几分,也不能指望他们能用脑子思考。
反正很快散场,忍他们一会儿,总好过闹得更大。
夏鸢蝶想着,漫步走过去,视线在他们中间游过。
常涵雨不在里面。看这些人神情,也不像是有听常涵雨说过什么的样子。
女孩稍安下心,眼睫也垂回去。
她还是停在人群之外,在临近的一张长桌旁,选了一把还能坐人的椅子,拢着白皙纤瘦的胳膊坐了进去。
即便花园里四处是提前大手笔布置的电采暖器,一个个复古铜路灯似的杵在花丛旁和露台上,但还是抵不住冷意像降了霜似的袭来。
夏鸢蝶心里巴望这群人赶紧离开,但事与愿违——
一个个反倒是紧盯着她看。
“不愧是三好生啊,人是真高冷,连句话都不愿张口的。”
“要真是好学生,跑来烈哥家的轰趴上干什么,还不是图谋不轨?可惜了,图谋也没用,找了人一晚上,连根头发丝都没见着吧。”
“哎,你是不是嫉妒人家三好生长得好看啊?”
“我哪有!”
“不过讲真的,之前她戴黑眼镜还扎双辫,光觉着土气了,都没注意她底子这么漂亮哎。”
“之前我就说她白,你们还不承认。”
“啧啧你们这些男生啊,我算是看透了,刚开始觉得人丑叫人家小乞丐贫困生,现在又成三好生了是吧?真不要脸。”
“没办法,确实好看嘛哈哈哈……”
夜风将那堆人里的调笑议论一潮一潮拂了过来。
夏鸢蝶垂着眼抱着胳膊,当没听见。
她今晚走了那么远又耗了太多情绪,实在是太累了,这会儿眼皮都要往下跌,哪还翻得出半点力气和他们做戏?
要不然,就假装离开,去别墅外躲一躲,等他们走了再回来?
夏鸢蝶正想着,余光瞥见一道影子带着身后的起哄声走过来。
少女有些厌烦地,从椅里起身,不等那个男生来到面前朝她展现他的自信笑容,长马尾松散飘飘的女孩已经没表情地掠过他肩旁。
“?”男生笑容僵住,扭头。
夏鸢蝶路过围了后花园露台空地的学生们。
“哎,别急着走啊。”有个男生反应过来,连忙拦到了她身前。
夏鸢蝶抱着胳膊一停,提眸:“有事吗同学?”
女孩声音和在学校里差不多,温吞,柔软,没什么攻击性的样子。
“没事就不能聊聊天啦?都是同学哎,这么生疏干什么?你没听老师说吗,高中同学可是最后一批能做朋友的同学了。”男生笑嘻嘻地朝她眨眼。
夏鸢蝶慢慢呼出口气,眼角按捺着弯下来:“抱歉,但我不太想和你做朋友呢,能请你让一下吗?”
在她被冷得忍不住动手给他那张嬉皮笑脸摁在旁边树上之前。
男生显然没有读懂女孩眼底这点凉淡的情绪暗示。
后面的看热闹和起哄声里,他变本加厉地往前凑了凑,抬手要捋女孩垂过肩前的一缕头发:“别这么放不开嘛,来都来了,还是坐下来再玩会儿呗?”
“你那只手如果不想要了——”
一个沉凉低哑的声线划破夜色,骤至众人耳边。
意外或惊怔的回头里,游烈从小阁楼的方向踏过阶下光影,上了露台。黑色衬衫勾起凌冽的线条,臂弯间还勾着条薄毯。
他一步未停,走到夏鸢蝶和那个男生面前。
眼尾懒耷着,游烈一抬手腕,“啪。”
男生僵住的手被他毫不客气地拍了开,人都跟着退了两步才停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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