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秋没有立即回答他,抬头认真地审视陈慕山的神情,“陈慕山,你知道‘四号’是什么东西吗?
‘四号’是一个代号,高纯度的海螺音。
陈慕山对这个类型的毒品再熟悉不过,比起‘香港糖’之类的所谓‘三号’,他的提炼更难,也因此纯度更高,利润更大。
杨氏集团五年前开始从境外向玉窝走这种货,在这之前,特勤队只有易秋的父亲和肖秉承曾经缴到过一次‘骷髅牌’是真正的‘四号’,但当时查获数量非常少,毕竟玉窝当地,很少有吸毒者能负担得起这种纯度的海螺音。
杨氏在境外找拿到了‘四号’的货源,却又因为价格昂贵而无法在本地散货,因此,他们也只能将玉窝作为一个中转地。但这样一来,单纯靠着手底下那些嗑粉的散人出入边境过关,带进来的货量少不说,这些人没有反侦察意识,过关时被边境公安查处的几率也非常高。
杨氏尝试了很多年,然而一直找不到一条能走得起量的路,最后他们还是把目投向了出阳山。
出阳山的海拔虽然不高,但山体陡峭地势复杂,山上全是亚热带灌木丛的植被,很适于隐蔽,早年,国内外都有些不要命的人试图走山路非法偷渡出境,很多人有命上山,却根本没命下去。
常江海问陈慕山,“你有没有办法去走这条线。”
陈慕山摇头,“目前我在杨氏,还没有这个资格。”
常江海又问:“杨钊呢。”
陈慕山笑了一声,“有,但你让一个瘸子怎么翻出阳山。”
常江海叹了口气,语气严肃,“没事,你能给到他们想开山路的这个情报,已经很不错了,不要太勉强。”
“倒也不是勉强,杨钊在杨氏里,目前还排不上头十号。不论如何,这次他都想在‘四号’的线上塞一个自己的人进去。利用他和集团内部其他人的矛盾刺激他一下,我不是没有机会,怎么样,今天就算给你打个报告,我开始做事。”
常江海看着陈慕山,并没立即答复。
他抬头喝了几口矿泉水,才开口道:“陈慕山,你记着一个事情,你只是我的一个线人,你没有身份,你的处境比任何我们警方的一个卧底都要难,你不仅要在杨氏的手底下活着,你还不能做一点违法犯罪的事,否则法律下面,谁也救不了你。”
陈慕山笑笑,“我找你的时候,就已经想得很明白了。规矩和后果我都知道,即便要死,我也干干净净地死。”
“嗯,小子觉悟不错。”
“呵,少来。”
他说完,眼底很快地闪过一丝悲凉,快得常江海机会没有察觉。
“我能做到什么时候就算什么时候吧,常队,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如果我最后,不幸被杨氏做掉了,你一定要帮我告诉小秋,我是个‘侠’。”
他说着自己都笑了,“就是比她爸还厉害的那种‘大侠’。”
常江海对于他的这种论述不以为然,甚至觉得这个年轻人有些幼稚。
作为一个有十几年缉毒经验的老警察,他其实不太认可陈慕山的执念,但是他并不想评价,毕竟像他这样的人,在玉窝很难得,不管他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抱着什么样的信念,只要他带来的情报准确迅速,对于缉毒工作来说,这就已经十分珍贵了。
“这么说,四号的情报,我们特勤队可以等了?”
陈慕山点头,“我去试一试,如果我能上出阳山,第一批四号的情报我就先捏了。山上你们放我,我想办法给你找那批货在玉窝县城的走货途径,反正不让你们特勤队丢货就是了。”
“好,货一定不能丢。”
“常队。”
“还有什么要求,你说。”
“倒不是要求。”
陈慕山转过身,“只是想提醒一下你,我是你的钩子你很清楚,但你手底下的张鹏飞什么都不知道。他太厉害了,常队是不是也找时间点一点他,让他有所顾忌,我不想小秋没回来我就西先被自己兄弟弄死了。”
常江海笑笑,“这会让你更险,他对你的狠,反而是你的保护色。”
“这不公平吧,他能往死里搞我,我不能搞他?”
“不是说要当个侠吗?”
常江海笑道:“你看看金庸的武侠,哪个大侠不委屈?”
哪个大侠不委屈。
这可真是话糙理不糙,陈慕山没什么好说的。
“陈慕山,你记着一个名字,如果有一天,连我也张不开口了,也许这个人会去找你。”
“什么?”
“小玫瑰。”
陈慕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在搞笑吧。”
虽然这么说,但入狱以后,陈慕山在自己的探访名单里,还是把这个名字写了上去。
“易秋,小玫瑰。”
两个人都不靠谱。
一个不要他,一个……他宁愿相信,那就是常江海那个老不正经的,给他发的一道安慰剂。
“陈慕山。”
陈慕山出走的思维一下子被易秋的声音拎了回来,他回过神,易秋已经换好了衣服和鞋子。
“我让你先打电话给尤曼灵!”
“如果能联系上她,我早就打了。”
易秋系好鞋带,“也许对方是故意的,挑的是她不在的时候,找的就是我。”
她说完,反手扎起头发,拿起挂在玄关的包,“走了。”
“等一下小秋。”
陈慕山光脚踩到门口,“我先回大江南看看,再给你打电话。”
“没必要。”
易秋的神情和语气都比陈慕山想象得冷静,“你刚才试过了吧,电话五声之内有人接?”
“……”
易秋看着突然失语的陈慕山,“你是正儿八经过歪路的,不用我说,你也知道这种场子,吧台在营业时间不接电话是怎么回事。吴经理跟我说,大江南查出了四号,这个时候让我过去的,要么是警方,要么就是……”
“小秋。”
陈慕山没让她说完,她倒也没再往下说,清了清嗓子,重新开口,“不管是谁,你总不至于要教我逃吧。”
她说话间已经扎好了头发,背好了包,“逃了,我就跟你一样,再也干净不了了。”
十点过十五分,玉窝的大部分商业都已经关了门,特勤队在停车场门口设了卡,正在对从停车场出来的车子过筛子。
今天大江南的场子里接待了一个深圳过来看翡翠货的老板,尤曼灵安排他在大江南里消费,等着她明天从坪洲回来带货给他看。
这个老板随身带着一箱子现金,这会儿想要走是走不了,坐在大奔里和特勤队的警员掰扯解释了半天,还是被‘请’下车,‘请’回了大堂。
尤曼灵此时也联系不上,老板又气又无奈,坐在沙发上一直嘟嘟囔囔。
大堂把闪灯都关了,开全照明,不一会儿就照得人额头冒汗。
肖秉承站在大江南的大门口打电话,情绪十分不好。
其余在大堂内的警员,一部分在核实员工和客人的身份,一部分守在吧台前面。
吧台下面的地毯上摆着一个医药箱,里面的药品被翻得乱七八糟,两个警员还蹲在边上,一样一样检查里面的东西。
吴经理和刘艳琴站在警员身后,一个抹汗,一个扯手指头,神色慌张看着他们的行动,时不时地抬头看一眼风口处的肖秉承。
“嗯,老领导你这么说我就有底了。”
肖秉承挂断电话,揣着手走回大堂,扫了眼吴经理,问吧台里的警员,“他的电话了吗?”
“打了,说用这个医药包的人已经过来了,不过,刚才那边又回拨过来一个电话。”
“谁接的。”
“没接。”
“你第一次出任务吗?”
换成平时,肖秉承一定会训人,但此时他看向那个医药箱,说不上是想易秋来,还是希望易秋干脆看明白这里的情况,走了算了。”
“肖队,人来了。”
肖秉承看了看表。
不到十点半,这说明,易秋并没有犹豫。
“她一个人吗?”
“额……还有一个男的,坐她的车一起来的。”
“男的?”
肖秉承皱眉,“身份?”
“说是这里的员工,也嚷嚷着要进来,我们的同事还在核实他的身份。”
第15章 滂沱(七)
风冷冷地吹着,吹散了云。
很难得,夜里有冷幽幽的月光。
易秋在被带进去之前,最后尝试给尤曼灵打了个电话,对方仍然关机。
她坐在车里短暂地犹豫了一下,低头给张鹏飞发了一个信息。
陈慕山坐在副驾上观察大江南附近的警力部署。
很明显,这次行动有钩子的情报,但情报并不明确,肖秉承的盯梢部署分散在大江南所在的街上,这表明钩子的情报里只有货,没有人。这种情况下,如果肖秉承够谨慎的话,这条街上应该还有特勤队的狙击手。陈慕山抬眼朝大江南对面的几栋自建房看去,奈何霓虹的灯光太乱了,照得他眼睛疼。
不出意外,这是杨钊逼他的第一步。
陈慕山收回目光,看向坐在他身边的易秋。
说不上来为什么,他觉得易秋似乎先于他洞悉了什么。
“可以进去了吗?”
易秋问站在车外面的年轻士官。
“哦,可以了。不过这位先生,你要在外面再等一下。”
陈慕山有些暴躁地扯着自己的技师服,“拜托你看看,这是什么?不是这里面的员工,谁一天到晚穿这身衣服在外面晃悠?你们头谁来着,肖秉承是不是,让我进去,我跟他讲。”
“陈慕山。”
“啊?”
“你在车里坐好。”
陈慕山转过头,“你连里面怎么回事你都不知道,你不让我进去让我在车里坐好?易秋你是不是傻的。”
他说完这句话,立马又后悔了。
前几年他一直都在暗处,现在走到了明处,作为一个刚刚出狱,投身社会的‘按摩小哥’,他甚至连个手机都没有,此时想给杨钊打个电话都做不到。失去在身在暗处的机动性,他‘无能’地竟然对易秋用出了“傻”这个字。
“对……对不起。”
陈慕山坐回位置上,神色懊恼。
易秋把车钥匙递给他,“车钥匙我给你留下,你要是觉得冷,就把空调打开。”
“哦……”
“知道怎么开吗?”
陈慕山不知道,但他心里很乱,抬手胡乱摁了一个键,打开了易秋车里的音响,易秋关掉音响,帮他打开空调。
“按这里,下面那个旋钮是调温度的。”
说完,转身披上外套,打开车门下车,跟着警员走了。
她一走进大堂,所有的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易秋在门口顿了一下,随即看到了自己被打开的医药箱。
肖秉承揣着手朝她走过来,他母亲是哈尼族人,他本人的长相也很有哈尼族人的特点,皮肤比较黑,但没有什么皱纹,虽然已经快五十岁了,但看起来还像不到四十岁的年轻人。
他是易秋父亲年轻的时候带出来的兵,和易明路既是战友,也是师徒。易明路牺牲以后,他又跟了常江海继续在缉毒警的岗位上拼命。甚至一直没有谈恋爱结婚,孤家寡人地生活了十几年,这期间,他参加了无数次战友和兄弟的追悼会,最开始他还会哭,甚至在易路明和常江海的追悼会上哭到昏死过去,如今他已经没有眼泪了。
易秋在他干枯的眼睛里看到恼怒,逼使她不得不看向地面,暂时避开他的目光。
“我真想替师父给你一巴掌。”
他这一句话,肖秉承压得非常低,但在场的士官还是有几个听到了,他们相互看了一眼,又看向易秋,他们都知道易秋和肖秉承的关系,此刻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
“肖叔,总要让我知道为什么吧。”
肖秉承把箱子提起来,放到吧台上,“这个箱子是你的吧。”
易秋点了点头。“是。”
肖秉承身边的士官把一个放在证物袋里的塑封包放在箱子旁边,肖秉承拿起来怼到易秋眼前,“这个也是你的?”
易秋抬起头,“四号吗?”
肖秉承抿紧嘴唇,猛地垂下手,“易秋,你知不知道你惹上的是什么?这东西超过50克,就是死刑!”
“知道,可你总得有证据证明我碰了这东西吧。”
她说完,抬头扫了一眼吧台前后的监控,接着说道:“我虽然是学医的,但我也是司法系统的同志。这个箱子的确是我的,可是它也没有锁,我把他放在吧台下面已经很久了,这里的员工受了小伤,都拿这个箱子里的药出来消毒包扎,吧台不是监控死角,监控相信你也看了,多少人开过这个箱子,多少人在里面拿放过东西?”
她边说边看着刘艳琴等人,“你叫我来,最多是配合调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骂我。”
这与平时一样平和的语气,在此时此刻多少显得有些冷漠,顿时点燃了肖秉承的火。
“易秋!你给老子搞明白了,谁跟四号有沾染都好,你!你绝对不行!我跟你说过,让你好好跟着林照月两口子,去了京里就别回来了,林照月在京里给你安排好了医院你不去,你要回来,你回来干什么?啊?为了回来跟杨钊喝酒?还是跟那个叛过刑的,姓陈得纠缠?你是易明路的女儿啊!”
“我爸牺牲在这里,凭什么我就不能回来了。”
“你回来就得对得起你爸!”
易秋看着肖秉承逐渐扭曲的脸,“我是在玉窝长大的,我的根在这儿,我怎么生活是由我自己决定的,肖叔,你不觉得这么多年,你们在我面前说的永远都是我爸。是,我爸是个英雄,我知道,我这辈子都不会忘,但我是个人,在你们眼中,我好像就是我爸的一个影子,我怎么想一点都不重要。”
“你怎么想?你还要怎么想,你……”
肖秉承气极反笑。
身边的士官见自己的队长被气得有些失态了,连忙提醒性得喊了一声“肖队。”
然而肖秉承此时根本压不住自己的脾气。
“你就是不识好歹!整个特勤大队,哪一个人不想保护好你,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上面领导下了话,就凭从这包东西从你的医药箱里找出来,你今天晚上就得在拘留所里睡。”
“不要说得好像你们给恩惠一样,我可以被拘留。”
“易秋!”
肖秉承这一声把吴经理等人都吓住了。
好在张鹏飞及时赶了过来。
“肖叔肖叔。这里!”
肖秉承转身,看见张鹏飞站在外面朝他拼命挥手。
“小周,让鹏飞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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