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慕山每周给自己买一包方便面,剩下的钱留着给易秋买水果,因为一周只能吃一包方便面,所以吃面的那一天就是陈慕山的节日。他会问福利院的厨房要一颗青菜,两个鸡蛋,热乎乎地和方便面煮成一锅,端回房间里一个人吃。
易秋至今仍然记得,他爱吃红烧牛肉那个口味。
“方便面就那么好吃?”
“哦……对啊。”
陈慕山把那一箱子方便面踢到床底下去,“尤曼灵只给我发了一周的工资,能吃这个不错了。哦,对了。”
陈慕山趴到床下去,又拖出一个袋子,里面放着一个芒果。
“你拿去吃。”
易秋看着他手里的芒果,皮已经皱了。
“你就一个水果,我吃了你吃什么。”
“我不喜欢吃水果,我也搞不懂,你们女的为什么那么喜欢吃水果。”
易秋接过芒果放在膝盖上,“吃水果对皮肤好。”
“我是个男的,皮肤好不好也不重要。”
他说完,从桌子上拿起一把水果刀,走到阳台上去洗干净,又仔细地洗过自己的手,走回来要易秋的芒果。
“我给你削皮。”
“你小的时候不会用水果刀。”
陈慕山伸着手,“你去北京那么久,人变漂亮了,也聪明了,怎么我就一点都不会变吗?”
他说完,手上的刀竟然像花一样地转了一个圈,刀柄稳稳地落回他手里,陈慕山眉头挑了挑,“厉害不?”
“哪里练的?”
“你管呢,芒果给我。”
“陈慕山,你这样乱吃东西不行。”
“我哪里乱吃东西了。”
“光吃方便面不吃水果,不到一个月,你就得住院。”
“有那么夸张吗?”
“你的肺是贯穿伤,重在养不再治,饮食上很需要营养。”
“切。”
陈慕山拿过芒果,又在阳台山搬了一个板凳回来,坐着给芒果削皮。
“我活那么久干什么。”
他削得很认真,深黄色的果皮像一条垂身的蛇,陈慕山扯了一张卫生纸垫在地上接住果皮,一边接着说“反正你也不要我。”
“我没有不要你。”
陈慕山一怔,随即又换上了一副吊儿郎当的表情,他停下刀,抬头看着易秋,“那可以摸摸头吗?”
他说完把脖子伸了过去。
意料之中,易秋没有伸手。
陈慕山仍然埋着头,“骗我。”
“啪”地一声,陈慕山的头顶不重不轻的挨了一下,陈慕山猛地抬起头,“易秋,我手里有刀!”
“那又怎么样?”
“刀诶!你不怕啊。”
“不怕啊,你握着刀我怕什么?”
她说完笑了。
而她一笑,整个房间里昏暗的灯光好像也温暖了起来。
“明天我给你买个手机吧。”
陈慕山有些尴尬,低头继续削芒果,“我自己可以买。”
“你一个月三千,不吃不喝,也得等过完年了。”
陈慕山没吭声。
“买一个吧,当我谢谢你,今天晚上陪着我。”
“其实你根本不需要我陪。”陈慕山看着易秋,“你就是想把我拽回来,你就是不想我去找那谁。”
易秋没有否认,“既然你知道,就别乱来,好不容易从里面出来了,陈慕山,好好做人。”
陈慕山抹了一把脸,把板凳向后面拖了一节,他坐直背,如此一来,他与易秋的目光就持平了。
“小秋,你能不能回北京去。”
他看着易秋的眼睛,“真的,我宁可你不要我,甚至不见我,我也很希望你能回北京去。”
易秋低下了头,让他的目光落了空,但陈慕山不甘心,他弯下腰,把芒果递到易秋的手里。
“也许犯罪和吸毒一样是有瘾的,我犯过一次罪,可能……”
他试图编得更有说服力一些,抿了一下嘴,目光看向一边,“可能我会犯第二次,下次你也许就不是给我做入监体检了,你可能要亲手把送我下去了。”
“下哪儿去。”
“下地里去,判个死刑抬出去埋了。我可能真的就是社会上的一个垃圾吧。”
话都说到这里了,他又索性在假话里夹杂进去几句真话
“说实在的,我压根没想过跟你再一起,你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工作好能力强,大家也都喜欢你,我其实挺放心的,可我……可我就是没地方去,没人说话。从监狱里出来,呵……我知道每个都看我心烦,想起你小的时候带着我在玉窝的街上,在大洇江的水边到处玩,我就觉得我只能找你,才不管你要不要结婚,有没有男朋友。张鹏飞骂我其实骂得对,你是谁,我是谁啊……你要是真的跟我再一起了,估计易叔,想从天上给我劈一道雷。”
他说完这句话,自己也觉得说得很有意思,不自觉地笑着重复了一遍。
“劈一道雷,我可真的是个天打雷劈的货。”
第18章 滂沱(十)(三合一)
“我爸如果要从天上劈一道雷,也是先劈我吧。”
易秋咬了一口芒果,软烂的果肉汁水丰富,果汁顺着她的虎口往下流,“还有没有纸。”
陈慕山抽纸递给她,易秋接过来擦干净手,“我一点都没有为他的朋友和兄弟们着想,他们都想我好,但我觉得那种日子我却不想过。我甚至很反感他们,他们在意的其实根本不是我,而是我的父亲。相反,我想知道你是怎么过的,你为什么会选那条路走。”
那条路。
陈慕山知道易秋是在问他,为什么要去贩毒。
可是,这三个字此时此刻指代不明,似乎是在给他机会来解释,陈慕山差点就想说了——因为她好死不死要读什么诗,跑北京去不回来,要他在这儿当大侠。他当得差点被张鹏飞给弄死。
这些话已经在他的脑子里点燃了积压已久的情绪,于是他将就这个情绪,说出来下面这段令他后悔终身的话。
“当个坏人爽啊,吃香的喝辣的,还有女人玩,你看,我现在劳改完了,放出来了,有什么?在这里住着,每天给人洗脚按摩,被尤曼灵骂得狗血淋头,一周不到400块,你知道我走货的时候,一趟多少钱吗?下了山就玩女人,胖的瘦的,长头发的短头发的,排着队给我挑,我……”
“你不是说,你还是处吗?”
陈慕山顿时感觉脑子里“轰”地响了一声,猛地站起来,慌乱地四周乱看。
“我听你跟张鹏飞说的。”
“易秋你够了!”
陈慕山说完这句话,来不及有别的想法,一个箭步冲到厕所里,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易秋提高声音对他说:“你在哪里玩的女人?下次带我去看看。”
“……”
陈慕山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脸,拼命地给厕所冲水。
“出来吧。”
可惜易秋的声音还是有穿透力,透过抽水声传入陈慕山的耳朵。
“下次别撒谎了。”
“你……你先睡吧。我……我……”
陈慕山觉得自己站稳都有些费劲,索性蹲下来,“我上个厕所。”
易秋听着他慌乱的声音,坐在床边笑笑。
“那我眯一会儿。”
“好……好好。”
易秋暂时放过了陈慕山。
她低头把纸揉成团,捏进手里,头靠在床梯上,闭上了眼睛。
外面安静下来,易秋不再说话,厕所里的陈慕山才逐渐平复。
他站起身,又做了好半天的心理建设,才轻轻打开厕所的门。
他探了个头,看见易秋静静地靠在靠门的床梯子上,长发蓬松地垂在肩上。
“你这样能睡着?”
易秋点了点头,“嗯。把灯关了,你也睡吧。”
“哦……”
有月亮的晚上总是好的,哪怕月亮在阴阳之分里属“阴”,寒光冷冷。
但只要是光,陈慕山就觉得暖和。
此时这些微亮光好像能带着他回到十几年前的江惠仪福利院,易秋在床上睡觉,他在边上守着她,月光穿过防蚊的绿纱窗,他刚好能看清易秋的脸。
就像现在一样。
易秋是一个睡觉很平静的人,呼吸很轻,再累也不会有鼾声。
陈慕山把板凳搬到墙边,伸开腿,背靠着墙坐下来。
易秋仍然靠将头靠在床梯上,双腿规矩地并排靠在一起。
她一手扶着床梯,一手轻轻地按在架子床的边沿。
陈慕山知道,这个姿势人根本不可能睡得着,易秋只是不想躺下来,不想在有陈慕山的房间里躺下来,她可能也担心,两个人情感回到从前,但现实里的一切却都变了,人也不能保护狗,狗也不能保护人。
两个人都坐了一夜。
第二天的清晨,天放大晴,棉布窗帘外面的朝阳周身没有一丝云彩,孤独而灿烂地曝露东方。
陈慕山睁开眼睛,发现不仅不冷了,额头还起了一层薄薄的汗。
亚热带地区的天气就是这样,天气好的时候,即便是刚天亮,体感温度也接近25度。
易秋在阳台上洗漱。
她没有牙刷也没有毛巾,将就冷水洗了把脸,又用手捧起水简单漱了个口。
陈慕山已经换掉了大江南的制服,穿了一件一看就很劣质的灰色连帽衫,易秋转身看他,“你……”
陈慕山生怕她提起昨天晚上那个话题,连忙找了个话题先开口,“你早餐吃什么。”
“随便。”
“下面有包子,或者,你吃不吃方便面。”
“包子吧,有素的最好。”
“给我省钱是吗?”
易秋笑笑,“不是,早上不想吃肉。”
“行。”
陈慕山摸了摸衣服口袋,发现他只有两块钱了。
尤曼灵是抠搜的老板,不肯给他提前发工资,哪怕他天天穷得叮当响地在尤曼灵面前晃荡,尤曼灵还是只给他预支了一个星期的工资。
总共400块钱,他买了一件衣服,一口锅,一箱方便面,其余的钱到底花到哪里去了,他真的不知道,不过摸到那两张皱巴巴的纸币的一瞬间,他倒是很庆幸,女人不爱吃肉这件事情。
陈慕山搓着两张纸币下楼,楼下摆早餐摊子的女人已经认识他了。
“哥,还是两个肉包子,一杯豆浆?”
“不。”
陈慕山掏钱,“一个菜包,一杯豆浆。”
女人笑了,揭开蒸笼盖,白烟一下子笼住了她的脸,“送哥一个肉包吧,我看哥昨天晚上带了女人回来。”
陈慕山一怔,女人见他没说话,解释道:“哥别误会,昨儿我男人上夜工回来得晚,说在这下面看见你和你女人了,哥你年纪也不小了,有女人管着,挺好。”
“那不是我女人。”
“不是你女人?”
女人拿塑料袋给陈慕山拣了一个菜包,“那能跟你回来?”
陈慕山觉得怎么解释都说不清楚,索性不说话了,把钱扔进摊子上的零钱盒子,拿了包子上楼。
女人在后面叫他,“诶,还有个肉包不要了。”
“不吃。”
陈慕山回来,易秋已经洗漱好了,正坐在床边看手机。
“给,包子,豆浆。”
“谢谢,你吃什么?”
“不想吃。”
易秋没多问,接过豆浆喝了一口。
豆浆是没有滤渣的,喝起来很涩口,菜包里抱的是新鲜的笋和一点酸菜,倒是很好吃。
易秋一边吃一边回单位的信息。
陈慕山下去买早餐的时候,她接了监区长的电话,那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倦,似乎也是一晚上没睡,语气还算蛮客气,也不让易秋汇报昨天晚上在大江南的事,反而安慰她不要多想,好好配合特勤队的调查工作,然后,很爽快地给了她五天的假。
易秋和接班的医生交接工作,接班医生本来就是个很八卦的中年男人,一时没忍住在信息里问她:“易医生,你怎么会和那种东西沾上关系啊?”
易秋看着这条消息,打字的手顿了顿,随即删了已经打了一半的工作信息,重新编辑了一句:“是个误会。”
那边回过来一句:“我怎么听说,你昨天都被带到特勤队去来。”
易秋回复:“配合调查。”
那边半天才回了一句:“哦。”
易秋握着手机,在对话框里重新编辑工作的交接内容。
显然,对于昨天的事,长云监狱已经传开,大家对她都有了看法。
“你在干什么。”
“交代工作。”
“你不上班了。”
易秋打字的手顿了顿,“哦,我放假了。”
“不会是内部调查吧。”
“内部调查。”
易秋抬起头重复了一遍他用的这个名词,“你怎么懂这些?”
“哦……张鹏飞经常说。”
他勉强糊弄了过去,易秋也没有纠结,低头看向手机屏幕,“还不至于,就是方便我配合特勤队的工作而已。”
她说完,迅速敲完最后一行字,站起身来,“走吧。”
“去哪里。”
“带你买手机去。”
尤曼灵在昆明下了飞机,辗转回到玉窝已经是晚上快八点了。
她随身带了七位数的翡翠货,也顾不上回厂里,提着箱子直接来了大江南。
大江南停业整顿,所有的人都没有上班,店里的员工难得清闲,家在玉窝县城里的都回去了,至于山区下来找活路的员工都趁着天气好在宿舍大洗大换,大堂只有吴经理和其他几个管理层在开会。
尤曼灵提着箱子走进来,管理层的人都知道,她从坪洲回来,箱子里肯定装着高货,其中一个人赶紧站起来去开保险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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