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其实非常简单,但是易秋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她和陈慕山到底是什么关系呢?虽然陈慕山在这个问题上一直有一个一以贯之的答案,但在去大果岭之前,易秋自己一直在回避思考这个问题。
“朋友。”
她最后选择了这两个字。
虽然是一个很敷衍的答案,但她还是想了很久才说出口。
“哦。”
王医师悻悻地答应了一声,接着又犹豫了一下。
“那个……我听说,他伤得很厉害啊,像□□寻仇的人干的,你……”
他把声音压低了一些,“交这种朋友,还是要小心一点。”
“谢谢。”
易秋笑了笑,“今天晚上要麻烦你了。”
“哎。”
王医师叹了一口气,你知道的,我们这个岗,又没钱又累,还是你好,一早就去了监区那边,虽然环境吧不太适合你们女孩子,但是工作l要轻松太多,对了……”
他说到这里忍不住八卦了一句,“听说,监区好像要重新进一个医生啊,你……”
易秋点头,“对,我犯了错误,监区领导正在讨论怎么处理我的事,这段时间我都没有上班。”
她直截了当,把天聊死了。
好在载着陈慕山推车的电梯终于下来了,护士和医师迅速把救护车里监测仪器和气囊面罩人工呼吸机给陈慕山接上,其间尤曼灵也找过来了,她把易秋拉到一边,递给易秋一张卡。
“密码是小童童的生日。”
易秋没有接,“你干嘛用童童的生日当密码。”
“好记,又安全,这是我平时用的卡,是储蓄卡,具体有多少我记不住了,但是治陈慕山是够了的。”
易秋推掉尤曼灵的手,“不用,我有治他的钱。”
“你的钱你留着用啊。”
易秋摇了摇头,“不是我的钱。”
“什么?”
易秋转身上车,“江姨给他留了一笔钱,在我手上。放心吧,足够了。”
“不是你等一下,江姨为什么……”
尤曼灵还没来得及问完,救护车的门已经关上了。
车子启动。
负责转院的是重症心救护车,发动机动力强劲、减震性好、医疗舱也很宽敞。王医师坐在监测仪前监测陈慕山的各项数据,易秋坐在陈慕山的床侧。习惯性地也看向了监测仪。
救护车很快开出了玉窝县城,转上高速。
上了高速以后,车子也行驶得更加平稳,陈慕山的生理指标也比之前更加稳定。
王医师推了推眼镜,回头查看陈慕山的状态,忍不住说了一句:“这个人,命是真的大呀。我听急诊科的医生说,当场如果不是你处理气胸的问题,他可能就算到了医院,也没有必要做手术了。”
易秋“嗯”了一声。
“易秋,我多嘴再说一句啊,这种不敢送医院,直接扔大马路上的……”
“我都知道,你们都担心我,但我也是急诊科出来的医生,除开我和他的朋友关系,他也是我病人。”
她说完,想喝一口矿泉水,抬手的时候,却忽然发现,陈慕山的手指,不知道什么时候勾住了她的衬衫袖子。
“你是不是醒了?”
陈慕山躺在病床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嘴角也跟着微微地向上扯了扯。
在易秋的角度,她看得出来,病床上鼻青脸肿的人,在对自己笑。
她没有吝啬回应,对着陈慕山也露出了笑容。
活着总是一件好事。
虽然,极端立场上的人,都喜欢玩命。
病床上的那只手,此时像是感受到了易秋笑容的鼓励,轻轻地触碰到了易秋的手指。
易秋没有动,只是侧过头,看着漆黑一片的深夜高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凌晨四点,救护车到达了省医院。
尤曼灵请人联系了省里最好的胸外科医生,手术室也提前准备好了,医院接了陈慕山以后,立即把他送进了手术室。
易秋独自一个人独自去办所有的转院手续,等她办完,回到手术室门口,天已经开始亮起来了。
省城的气温比玉窝要低很多,早晨尤其冷,易秋来不及去找地方安顿自己,索性从箱子里随便扯出一件外套披上,在等候椅上坐下来。
折腾了一整个晚上,她也有点困了,靠在墙上给尤曼灵回了一个报平安的信息,便闭上了眼睛。她本来只是想养一会儿神,谁知却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易秋睁开眼,看见徐英站在她面前,手上拿着一杯热咖啡和两个黄油可颂。
“徐主任。”
徐英笑了笑,“福利院都没了,还叫我徐主任呢。”
她说着在易秋身旁坐下,把咖啡和可颂递到易秋手里。
易秋看着手里这一份讲究的早餐,想起徐英虽然一直跟着江惠仪在玉窝办福利院,但她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家底不错,在英国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护士,也曾经嫁过一个英国的华侨,后来回到国内信了教,才来到玉窝,和江惠仪一起撑起了福利院。她做得一手很好的上海菜,也会做精致的西餐,孩子们都很喜欢她。
“吃吧,可颂是我自己烤的,咖啡……虽然是外面卖的,但我喝过,很不错。”
易秋咬了一口可颂,坚果和黄油的香气立即充盈了整个口腔。
一晚上没有吃东西,她也是真的有点饿了。
“怎么过来了,也不联系我们呀,你在这边住哪里啊?东西都带够了吗?”
易秋摇了摇头,“尤姐把该联系的都联系得差不多了,手续办起来也很快,还有,我们过来得太晚了,不好打扰你和江姨休息,江姨还好吗?”
徐英点头,“还好,不过今天安排了放疗。”
她说着,转身看向手术室的大门,“他的手术做了多久了。”
易秋抬手看表,已经是上午十点了。
“快六个小时了。”
徐英叹了口气,“还是因为他那个旧伤是吧。”
易秋没有否认。
徐英接着说道:“既然上来了,就好好在省城里呆一段时间,这边的医疗条件虽然比不山上海北京,但也算不错了,关键是我们在这里住了那么久,医生啊,手续啊,都熟,你江姨和我,多少也有些关系,可以帮那孩子安排安排。住好一些病房,吃好一些的东西。”
那孩子。
易秋难免错愕,毕竟她很久没有听到有人这样叫陈慕山了。
“秋儿,别一味地逞强啊,虽然你们都长大了,都有自己的事了,有些人啊,还成了家,但在我和你们江姨眼里,你们都还是我们的孩子。我们能照顾你们一天,就是一天。”
易秋握着热咖啡,身上也渐渐温暖起来。
“我也想跟您说呢,江姨留给陈慕山的钱,实在太多了。”
徐英摇了摇头,“你们都算有了自己的出路,只有他,不小心把路走错了。到了他现在这样的岁数,要想再纠正他教育他,也是不可能的事了。秋儿啊,他只会听你的话,你就帮他收着吧,你看……”
手术室门口的指示灯突然闪了一下,两个人都下意识地朝手术室门口看去。
然而门并没有打开,徐英叹了一口气,“你看,像这种情况,不就派上用场了吗?”
易秋沉默地点了点头。
徐英回过头,“对了,你住哪里?”
“我想了一下,后面要陪床,在外面住也不方便,直接住病房里……”
“不用。”
徐英打断她,“我们给他请护工,你在有检查,有治疗的时候过来看着他就好。晚上就去我那里住吧,我现在住在你江姨之前买的房子里,很方便。离这边医院很近,走路的话,过两条街就到了。”
易秋听完没有拒绝,“也好。”
刚答应完了,手术室的指示灯灭了,长达七个小时的手术终于结束。
一个满身是血的医生从手术室里走出来找陈慕山的家属,易秋举起手,“我是。”
医生看到她十分冷静,也省去了安抚的话,直接告知易秋道:“哦,是这样,手术还是很顺利的,但是这个病人的病情复杂,手术又涉及到很重要脏器,范围大、时间长,手术过程里的出血量也很大,所以病人现在要送icu。”
第55章 山露(四)
陈慕山在icu里整整关了四天,才转入普通病房。
那天正好是周六,易秋接到医院的通知走到普通病房门口,几个护士正在帮陈慕山过床。
他穿着蓝色的病号服,抓着床单静静地闭着眼睛。
管床医生看见易秋站在门口,便走出来跟她交代转病房之后的注意事项。
“我听他们说,你也是外科医生?”
易秋点了点头。
“那我就简单说了,他身体素质真的还挺好的,本来我都觉得,他起码要在icu里住两周,没想到,手术结束到现在,他的各项指标看起来都很不错,唯一比较让人担心的,就是胸腔积液的问题。”
易秋隔着门上的窗户看向陈慕山,“积液量多吗?抗感染治疗估计要做多久。”
医生和医生说话就是很顺畅,管床医生翻着陈慕山的病例,“可能要持续一两周。目前看来,还不需要做穿刺引流,但是这也不好说,你也知道,这种大型的手术之后的渗漏可能性还是很大的。我们也比较担心局部感染。”
“我明白。”
易秋收回目光,“那我这几天着重观察着他的体温吧。”
陈慕山的管床医生笑了笑,“跟同行交代就是方便,对了,你是哪个医院的。”
“长云监医院。”
“玉窝县哪个?”
“是的。”
“哦,那这个病人也是从长云医院转过来的吗?”
易秋点了点头。
管床医生又看了一眼病例上陈慕山的资料,“徐老师那边已经给我们打过招呼了,说你们外地过来不容易,有什么需要和问题随时找我,我姓黄。”
易秋颔首道谢,病房里的护士已经帮陈慕山接好了监测仪器和氧气管,陆续走出来。留下陈慕山一个人安静地躺在病床上。易秋推门走进去,轻轻拉出病床下的凳子坐下,扫了一眼仪器上的各项指标。
正如他的管床医生所说,他的身体底子真的很不错,六年两次开胸手术,他的身体仍然没有彻底垮下来。从理论上来讲,人的自愈能力虽然也不算弱,但仍然是有限的,伤得太重,不死也会残,陈慕山虽然经常调侃自己的身体已经废掉了,但是,和正常人比起来,他却有一种类兽般的自愈能力。
“小秋……”
陈慕山轻轻地叫了她一声。
易秋低下头,看见他仍然闭着眼睛,脸烧得绯红。
“你怎么知道是我?”
“咳……”
陈慕山轻咳,“认你……我不需要用眼睛……”
他说着,把手从被子里伸了出来,轻轻地在床单上摸索,摸索了好一会儿,终于碰到了易秋的衣袖,那一刻,他像终于找到了什么可靠的依仗一般安定下来。
“你放心,杨钊……什么都没问出来。”
“我知道。不过陈慕山,以后没有必要再这样做了。”
陈慕山张开嘴,似乎犹豫了一下,“小秋,我死……也要保住你。”
“你知道我在做什么吗?”
易秋打断他,“你就要保住我?”
陈慕山稍稍侧过头,氧气管也从鼻腔里滑落到了嘴边,陈慕山抬起放在易秋袖边的手,捡起氧气管塞胡乱地塞回鼻腔里,然后又摸索着,把手放回了原来的地方。
“我不管你在做什么。”
他的语气有些固执,“我就是……死也要保住小秋。”
他说完,喘着气笑了一声,“你看,我在杨钊手上……把你……洗白了……小秋……你以后什么都不用怕,只要我不死,我就还是小秋的……。”
“只要我不死,我就还是小秋的狗”
这是小的时候,陈慕山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但是这一次,陈慕山不想让易秋不开心,所最后那个字,陈慕山没有说出口。
易秋的喉咙里涌出一股又暖又酸的气息。
自从她选择从北京回到玉窝,自从她决定,把玉窝对她所有错位的善意,都还回去的时候,她就无法再和其他年轻的女人一样,自如地恋爱和生活。可是比起荷尔蒙涌动的□□,比起床上勾出的天雷地火,忠诚地陪伴却更像她这种人生里的一味良药。
从头到尾,陈慕山对她无谓“索取”,哪怕他偶尔荒唐地张口,要的也不过是“摸摸头”而已。他没有给易秋的人生添出一点乱,对易秋他甚至连“怀疑”都不曾有过。
心照不宣。
作为搭档而言,陈慕山做得太好了。
易秋吞咽了一口,把那股又酸又热的气强压了下去,试图说一句轻松一点的话。
“可是你也差点把你自己洗白了。”
陈慕山闭着眼睛,嘴角抽动了一下,“小秋……你不要逗我笑,胸口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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