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发动,很快转入了她的视线盲区,易秋这才抬起手,朝着车子消失的方向,轻轻地挥了挥。
送别林照月,玉窝县城起风了。
依旧是江上来的江风,带着一点点土腥味,在狭小的街道里穿流。
易秋去取了自己的车,回到尤曼灵的家。
她把车停到地库,从包里取出尤曼灵留给她的钥匙,在车里坐了一会儿,才打开车门下来,走进电梯。
打开门,点亮所有的灯,她的视线一下子被暖黄色的光线充盈。
尤曼灵的客厅依旧很温馨,暖灰色的地毯干干净净地铺在沙发前,茶几上放着易秋帮尤曼灵挑的香薰石,除此之外,还放着一只精致的古典首饰盒。
易秋在门口换了拖鞋,走到茶几边,拿起首饰盒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只翡翠镯子。和尤曼灵在最后那通电话里,跟她描述的一样,镯子上飘蓝绿的水草花,灵动而轻盈,冰水已经到了高冰,是易秋估不出的价格。
易秋摘下手上原来的那只半山水,放进盒子里,带上这只新的冰飘花。
阳台上雪白的纱窗帘在夜晚的风里轻盈蓬松地舞动起来,即便没有开空调,室内也凉幽幽的,像是故去的朋友知道她要回来看她,提前给她留下一片她自己的阴凉。
易秋握着盒子看向窗外,县城的灯光不算太明亮,恰到好处地笼着一片水泥墙的矮楼。大洇江就在矮楼的后面,沿河修建的江堤此刻也亮着灯,像一条温柔的蛇,看不见头也看不见尾。江上流水从容东去,好像已经和此处人告过别了。
易秋收回目光,走到电视机旁边,打开尤曼灵的酒柜,拿出一瓶白酒,和两个杯子倒满,放在茶几上。
然后,独自在沙发上靠了一会儿。按照尤曼灵的遗嘱,这间房子留给了易秋,事实上,这间房子也确实是易秋装修的,不论是软装还是硬装,尤曼灵参与过,全都是易秋一个人的审美风格。
也许尤曼早就已经想好了,要在一个恰当时候,把这里当成礼物送给易秋。
易秋真的很想尤曼灵,想到她甚至无法在这里再呆下去。
她揉了揉眼睛,坐直起来,端起茶几上的一只酒杯,抬头饮尽。起身走进自己的房间,打开衣柜,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拖着行李箱离开了尤曼灵的家。
外面在吹大风。
易秋的手机被刘艳琴冲进了马桶,还没有来得及买新的,此刻她联系不上任何一个人,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找到她。她不觉得孤独,反而庆幸。即便无处可去,也好过被无名的热闹包围。
她拖着箱子,迎着风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路过她曾经给陈慕山买牙膏脸盆的那家小超市。吹风的晚上,那条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老板沉默地坐在电视机前看连续剧。屏幕上五颜六色的光线,乱七八糟地照在老板的脸上。听着电视里热闹的争吵声,易秋不难猜到,老板仍然在看那出家庭伦理剧。
易秋站住脚步,走进超市,想要买一瓶水。
老板看了她一眼,对她说:“箱子放门口,不要拉进去把,免得我的东西弄翻了。”
“好。”
易秋把行李箱放在门外,绕过生活用品的货架,慢慢地走到副食食品的一侧。
货架与货架之间的空间十分局促。
昏黄的灯光下,一个穿着灰色长袖衫的人正蹲在地上,认真地比对着方便面的品牌。
他的皮肤明显比之前黑了不少,头发也长长了很多,脚上的拖鞋踩在一滩反潮的水里,但他好像也没有在意,注意力全然集中在他纠结的那两包方便面。
而在他身边,蹲着一只和他同样潦草的大土狗,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洗过澡了,毛发结块,乱糟糟地贴在身上,好在狗子也全然不在乎,甚至和那个人一样精力集中,全神贯注地盯着最下层货架上的那一排火腿肠。
“陈慕山。”
易秋对着那个背影叫出了他的名字,那个人一怔,随即回过头来。
“为什么又吃方便面?”
“……”
陈慕山牵着的阿豆看见易秋一下子兴奋起来,朝着易秋抬起前腿,发出了一阵委屈而又欣喜的呜咽声。陈慕山看着阿豆脏兮兮的爪子,忙扯住牵引绳把阿豆往身边拽。
“小秋……”
“我问你为什么又吃方便面。”
“没有。”
陈慕山慌忙丢掉手里的方便面,撇清干系,“没吃,是狗要吃火腿肠……我没吃。”
他话还没说完,却发现眼前的人微微张着嘴,看着他的脸,不知道时候,竟无声地哭了。
陈慕山一时怔住了。
从小到大,陈慕山从来没有看见易秋哭过。她一直像是一块没有裂痕的翡翠,看起来很脆弱,却始终是硬度非常高的石头,轻易打不碎。即使现在,她在陈慕山的面前哭了,陈慕山也只能看到她的眼泪,听不见她的哭声。
可即便是这样,陈慕山还是慌了。
“我在电话最后跟你说的那句话,是不是太过分了?哎呀小秋,我乱说的,我又没死……”
陈慕山拽着阿豆牵引绳,“你别哭。还有你……你这个狗子你蹄子脏你别扑她了,你给我坐下。”
有易秋在场,阿豆果断抛弃了陈慕山这个临时主人,哪里肯让陈慕山控制它,拽直了陈慕山手里的牵引绳,拼了命地扑向易秋。坐在门口的老板听到动静,站起来朝货架后喊道:“哎你们两个干什么呢,东西弄坏了你们赔啊。”
“坐下。”
习得性反应对陈慕山来说还是如此致命。易秋带着哭腔的指令,差点让一人一狗同时在小超市反潮的地面上坐下。
陈慕山看着身边瞬间坐稳如钟的阿豆,又看了看和阿豆一起蹲直了身体的自己,不禁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一声。
笑完后,抬起头看向易秋,“还是你厉害。”
说完,索性撑开腿也坐了下来,随手摸了摸阿豆的头,“开心吗狗子,小秋来找我们两个了。”
阿豆配合着他,欢快地摇了摇毛茸茸的尾巴。
“小秋啊……你看狗子给你摇尾巴了,你看……”
陈慕山强行把阿豆的屁股转了过来,“你看,转得像个风火轮一样,好搞笑,是不是,是不是……小秋啊……”
他说着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脸,显然有些着急了,“怎么样你才能不哭?”
易秋低头看着货架边,各自使出浑身解数,拼命哄她的这一人一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往前走了一步,在陈慕山对面蹲了下来,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慢慢地流进她的颈窝。她没有出声,慢慢地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陈慕山的头。
温暖的手指穿入陈慕山的头发,指腹触碰到了陈慕山的头皮。陈慕山整个身体赫地僵住了,与此同时,他的鼻子也酸了。
过去的记忆苏醒,常年压抑住的习惯被解开了桎梏。
这么多年了过去了,易秋终于在这个凌乱的小超市里给出了久违的信号。
她愿意再一次抚摸他了。
“你不要我做人了吗?”
易秋一怔,随即就要抽回手,然而陈慕山却用手撑着地,将脖子朝着她送了出去,头顶轻轻地蹭着易秋的手掌。
“你干什么,陈慕山。”
“不做人,一分钟。”
一分钟之内,电视剧里的男女主吵了三个来回,直到甩出那一句:“我们分手吧。”
货架后面的易秋和陈慕山,沉默地感知着彼此的肌肤,谁也不肯出声。
然而陈慕山真的只放任了自己一分钟,一分钟之后,他把自己的头颅从易秋的手掌下收了回来,抬起头,朝易秋伸出了右手,“走,回家了。”
易秋没有动,“家已经没了。”
“有啊。”
“哪里?”
“我家。”
“你那里不叫家。”
陈慕山把双手撑在自己的膝盖上,平视易秋的眼睛,“放心,我刚刚打扫完,床是新的,水盆和牙膏也是我刚刚才买的,你睡床我睡地,狗子蹲门口。安全得很。”
易秋看着陈慕山的眼睛,“陈慕山,你是不是傻的。”
“还好吧。”
陈慕山搓了搓手掌,“小秋,给狗子买根火腿肠吧。”
“拿吧。”
“也……给我买包方便面吧。”
第82章 冷疆(四)
对于方便面和火腿肠的好恶,于易秋而言,大概可以算作是分割少年和成人的那一条具像化的标准线。不健康的味精和诸多口味添加剂刺激着孩子稚嫩的味蕾,也刺激着成年人自律的神经,低廉的价格耸动少年时羞涩的钱包,也挑逗成年之后脆弱的自尊。
十八岁时易秋开始拒绝的食物,此时仍然是陈慕山的心头之好。
六年之久,他已然成长,原来本性上罩着一层油滑的壳子,已经看不出从前沉默执拗的样子。但又好像一直没变,为了等待远走的人,一直一直地留在过去。
“拿吧。”
两句“拿吧”,人和狗都很快乐。
陈慕山进货一般地买了一堆方便面和火腿肠,易秋只拿了一瓶白水,放在老板面前,老板抬起头,看了一眼易秋,又看向陈慕山,站起身帮他算钱,一面算一面说:“你有几天没了。”
陈慕山掏出钱,“你就我一个生意啊。”
老板算完钱,扯开一个塑料袋,“买方便面火腿肠,你是大生意。”
“他每天都买吗?”易秋拧开矿泉水,问了一句。
“买。”
老板装好东西,递给陈慕山,“他这种人身体肯定有问题,走吧。水送你女朋友了。”
“谢了老板。”
易秋冲着老板扬了扬水瓶,牵起阿豆的牵引绳,拖着自己的行李箱,走了出去。
陈慕山赶紧提起两大口袋东西,跟在易秋身后。
“你生气了?”
“没有。”
“没有你走那么快干什么。”
易秋站住脚步,“我才从看守所里出来,我想洗澡。”
“我那里没有热水。”
“没关系。”
她挽了挽头发,“冷水就可以。”
街上,潮湿而又闷热的风,夹着着江上吹来的一丝丝凉气,吹动路边的棕榈大叶,凌晨的路面没有人打扫,落满了不知名的红色果实。果实已经因熟透而腐烂,人一踩上去,就爆出鲜红的汁水,散发着一股不太好闻的气味。
易秋和陈慕山逆着风,越走越慢。
等走到大江南那条街的街口时,已经过了凌晨一点。
大江南仍然在营业,霓虹灯照亮了正条街道,门口的停车场不断地吞吐。
易秋牵着阿豆站住脚步,回头看向陈慕山。
陈慕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步子,仰着头,沉默地看着那块流光溢彩的招牌。良久,忽然开口道:“我在那边一直有一个疑问。”
“什么?”
“杨钊为什么突然就死了。”
这个问题,易秋没有回答。
陈慕山收回目光看向易秋,“昨天我回来,去看了鹏飞,他简单跟我说了,你和尤曼灵的事。小秋,你的事我不问,但你能不能告诉我,尤曼灵的死,和杨钊的死有关吗?”
易秋依旧没有回答。
她转过身,穿过街道,径直走向对面的板楼,陈慕山提着东西跟了上去,两个人走到铁架楼梯口,楼梯正对着的是刘艳琴和她儿子的房间。这个时候房子已经空出来了,由于调查还没有结束,斑驳的门上还贴着派出所的封条。
易秋看着那道门,只是停留了三秒钟,便转身上到了二楼。
此刻大部分的员工都在大江南上钟,陈慕山打开自己的房间门,拨开电灯开关,让易秋进去。房间还是原来的老样子,两架上下铺的铁架床并排摆靠墙,除了陈慕山睡的那一个铺位,其余三个铺位都是空的,被塑料布罩得严严实实。
阿豆一进来,就欢快地跑向了阳台,蹲在自己空空如也都饭盆旁边。
易秋看着阿豆问陈慕山,“你走这几天,它怎么活的。”
陈慕山趴在地上,伸手去床底下拿东西,一边回答易秋,“楼下有一个卖早点的女人。”
“你认识的人真多。”
陈慕山把自己煮面的电锅从床底下拿了出来,对着易秋笑了笑,“你想干什么?又想逼我承认,我是个处男。”
他说完,走到阳台上,拆了一个新的钢丝球,挤了一点清洁剂,一点一点仔细地洗刷他的电锅。
“你想多了吧,我说的是人,又不是女人。”
水流声有一点大,陈慕山并没有听到易秋这一句话。
“你等下洗澡,我烧热水。”
“你不煮面吗?”易秋提高声音。
“不煮了,我晓得你看不惯。”
“我在看守所里是新人,前几天睡的是厕所旁边,我没什么看不惯的。别擦了”
陈慕山暂时拧上水龙头,“你不能跟我比。”
“为什么。”
“男的本来就邋遢,女的不可以。”
“你看不起女人。”
陈慕山抬起头,“我没有那个意思。”
说完,低头继续对付着那只已经被他刷得发亮的电锅,“非得逼我说明白,好吧。”
他叹了一口气,手指已经被钢丝球磨红了,“我可以活在臭水沟里,可以活在烂泥里,但小秋不可以。小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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