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侧身看向易秋,“是玫瑰。”
“我要洗澡了。”
点到为止,两个人都没有再说下去。
陈慕山把洗干净的电锅烧满了水,烧开后倒进预先放好冷水的塑料水桶里,拆开一个新的毛巾,透了两回水,递给易秋。
“洗吧。”
“我没有拖鞋。”
“我刚买了新的,你等一下。”
易秋换了鞋,走进卫生间。
卫生间里没有淋浴,只有一个只出冷水的水龙头。
易秋脱下自己的衣服,挂在门背后,在促狭的空间里蹲下来。
玉窝的天确实不冷,即便全身的皮肤都裸露在外,也感受不到一丝的寒意,易秋捧起热浇在自己身上,陈慕山在阳台上听到了水声。他侧头看了看蹲在卫生间门口的?阿逗,用脚戳了戳它的尾巴,阿逗呆呆地回过头,听到陈慕山冷冰冰的一句:“出去。”
说完,就被陈慕山提起前腿,直愣愣地拎了出去。
趁着易秋在洗澡,陈慕山拆了一包方便面,就着刚才电锅里剩下的一点开水,干吞了一个面饼。其间刘胖子给他打了一个电话。
陈慕山捏着面饼走到走廊上,接起电话。
“喂,山哥,你在哪儿?”
“在大江南的宿舍。”
“我现在过来找你。”
陈慕山看了一眼卫生间,“不方便,有事电话里说。”
“有女人啊。”
“我他妈肺还好我玩什么女人!”
陈慕山这一句话声音有点大,直接点亮了楼梯口的声控灯,陈慕山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压低声音说道:“你有屁放没屁滚。”
“钊爷的白事,张师傅让我们问你的意思,他下午已经从口岸出境了。”
陈慕山侧身靠在栏杆上,“警察查完了吗?人可以烧了?”
“对。”
“那就烧啊。”
刘胖子有点为难,“烧了埋哪里啊,钊爷以前说,干这一行,是要下地狱的,不能乱埋啊,不然永世不超生。”
陈慕山笑了一声,“他这么信这个没给自己整个风水宝地?”
“钊爷说,这得慢慢看。”
“不用看了,烧了倒大洇江里。”
“啥?”
“倒江里,如果刘成南想给他找地方就让刘成南去找,问我的意思就是倒了。”
他说完,习惯性地点了一支烟,“刘胖子,张全走之前是怎么跟你说的。”
刘胖子有些无奈,“山哥,我就说要当面跟你说嘛,张师傅交代得多,电话里真的说不清楚。”
“讲重点,一句话那种。”
刘胖子沉默了一阵,开口道:“以前钊爷养的那些人都归你,让你带他们上出阳山。”
“还有呢?”
“还有?没了啊。”
“杨钊剩下的货在谁那儿。”
刘胖子犹豫了不敢说。
“刘南成手里?”
刘胖子笑了一声,“山哥,这可不是我说的啊。”
“人有多少个人?”
“十来个。”
“这些人以前有上过山的吗?”
刘胖子否认,“没有。”
陈慕山抖掉烟灰,“先把女人剔掉,明天我过来看人,你把刘成南也叫过来。”
刘胖子的声音压小了一些,“山哥,刘厂长,最近飘了,不好请。”
陈慕山看着指间的那一点火星子,“行,你告诉他,杨钊剩下的经费我要七成,明天他人在可谈,就这样。”
电话挂断,烟也烧到头。
陈慕山最后抽了一口,烟走喉走肺,最后游出口鼻,散入灯下。
他深熄了一口气,掐灭烟头,转身就看见易秋穿着睡衣,包着头站在走廊上。
昏沉沉的灯光罩着她微微冒着热气的身子,无数细小的飞虫萦绕在她身边,她偏着头看陈慕山,“你真的很会演。”
“什么?”
“演一个狠人。”
接着又补了一句:“恶狼。”
说完,看向他手上的烟头,“但我有一个问题,不抽烟你演不下去吗?这种死人烟再抽下,你会死的。”
陈慕山赶紧捏住烟头,“今天最后一支,啊不对,今天的第一支。”
说完赶紧把烟头丢进门口的垃圾桶里,懊恼地想给自己一巴掌。怎么就忘记了,易秋在里面,还肆无忌惮地抽完了一整根。
易秋转过身朝房间里走,走了几步,又侧过头对他说:“进来。”
第83章 冷疆(五)
陈慕山跟着易秋走进自己的房间,反手关上门。
易秋坐在床上,床面上放着她带来的一堆瓶瓶罐罐,她早已卸干净了脸上的妆,认真地拧开一瓶白色面霜,用一根金色的小勺子,剜出一点,点在手心,然后均匀地拍开,不紧不慢地往脸上拍按。
“要睡了吗?”陈慕山站在床边问她。
“嗯。”
她涂完面霜,低头收拾好护肤品,扯开放在床尾的毛巾被。
陈慕山打开房间里唯一的柜子,抱出一张竹编席放到地上,脱了鞋子盘腿坐下。
和陈慕山在小超市里说的一样,他要睡在地上,不过这一次,陈慕山的内心并没有太大的悸动,今时今日,他早已不再奢望易秋会像小的时候一样,赤脚下床,走到背后来抱住他,反而,他只想凭着他当下稳定的情绪,陪着刚刚从看守所里出来的易秋,好好的睡一觉。
想着,他随手拿了一件体血,胡乱叠了个枕头。
“陈慕山。”
“咋啦?”
“睡床。”
陈慕山把叠好的体血放在席子上,转过身,看着易秋笑笑,“不都一样,床上也没有垫子,睡地上还凉快。”
说完,抬手关掉了墙上的灯,仰面躺下,“睡吧。”
房间里的顶灯熄灭,阳台外面的灯光却亮了起来。
完全没有隔音可讲的板墙,把夜里的一切声音都放得很大。油腻又难听的ktv,楼下夫妻的争吵,以及路上不断开过货运卡车的声音,全都清晰可闻。
但这些声音,都在房间的外面。
单薄而脆弱的板墙,仍然给易秋和陈慕山围出了一块容身之地,室内只有卫生间里的低水声,还有陈慕山压抑的咳嗽声。
“热吗?”
地上的陈慕山好像翻了一个身,说话声音正对着易秋。
“还好。”
“还好就是热嘛。”
黑暗里,陈慕山一边说一边翻身起来,打开风扇的开关。
老旧的风扇吱嘎吱嘎地旋转着,空气闷热,但潮湿的墙壁却异常的冰冷。易秋睁着眼睛,看着风扇的扇页,不断切割着外面的光线,散尽了最后一丝困意。陈慕山仍然在咳嗽,虽然他在尽力地抑制,但出于职业的敏感,易秋还是能听出来,他的呼吸道有炎症。
“陈慕山你应该调整药品了。”
陈慕山躺在地上没有回答。
易秋看着头顶的床板,“你听到我说的话没。”
“听到了。”
陈慕山的声音很平静,“但是我现在没有时间,我只能在玉窝留一周。”
易秋翻过身,从她躺在床上的角度,可以清晰地看见陈慕山的全身。
他穿着宽松的长袖衫和米棉麻裤,赤着脚,背朝着她静静地蜷缩在那张局促的竹编席上,身上潦草地盖着一件牛仔外套。刚买回来的方便面,也无处可放,就摞在一起,放在他的手手边。
他说他没有时间,相应的也就不可能有什么生活。
“你要去哪儿。”
“上山。”
他干脆地吐了两个字。
“上出阳山吗?”
“对。”
“去开那条走鹰箭旗的线吗?”
“嗯。”
易秋一连问了几个问题,陈慕山的回答都很简单。
事实上,他也并不打算对易秋说得太具体。虽然,出阳山是国境线的一道天然屏障,住在玉窝的人常年都能看见高耸入云的青蛇峰和山脊上皑皑的白雪,但是,那仍然是一座野山,是一座无路可走,向上不可及天,向下却将坠落地狱的野山。
哪怕陈慕山已经在山上来回了无数次,每一回踏进山上丛林,他也仍然内心惊惧。
“出阳山上不回头。”
老一辈的话,没有道理,但却有某种通天通地的神性,带着警告和恐吓的意味,让陈慕山无法释怀。
陈慕山不想让易秋翻过那座山,即便他知道,这个躺在他床上的女人,从北京回到这个边陲小城,就是想有朝一日,翻过这座山。为此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少年时,他被易秋收养,龇牙咧嘴毛发耸立,却有忠诚无畏,不惜为她一句话,豁出一生。如今回头再看,他早已为易秋上了出阳山,因此,他终究,会等来命数在前面,早就为他落了笔的那一天。
“陈慕山,出阳山到底是一座什么样的山。”
陈慕山把手枕向脖子,翻身过来,仰面躺下,“我们两个小的时候,你不是经常坐在桥洞子地下,看对面的青蛇峰吗?看了那么都年,你都没看清楚吗?”
“没有。”
易秋的声音很平静,“那个年纪的我,喜欢水,不喜欢山,那个时候我确实有想过,我要顺着大洇江,去它的下游看看玩玩,但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要翻过出阳山去看山的那边。我只知道那座山上死了很多人,有好人,也有坏人,所以到现在为止,我也很害怕它,我……”
“反正,出阳山上不回头,那就是一座没有前路,也没有后路的山。”
陈慕山打断易秋的话,“但它很公平,不管你是好人,还是坏人,各凭体力,各看本事。豁出命上去,说翻过去,也就翻过去了。”
“你这次,是从山上回来的吗?”
“对。”
“走了几天。”
“两天吧。以前肺没受伤的时候,还能再快一些,现在……也还好,不算太勉强。”
“陈慕山。”
易秋叫了一遍他的名字,陈慕山下意识地侧过头。
微弱的光线里,两个人的目光不期而遇,中间隔着一道床沿。
易秋静静地看着陈慕山,不一会儿,看见陈慕山冲着她笑了笑。
“小的时候我们两个也这样,躺着,对着看。”
他说完咳了起来,肩膀和背微微震动,他无奈地抬起手捂住口鼻,坐起来,抓过手边的矿泉水,仰头灌了几口,再躺下来的时候,已经看不见易秋的脸。
她挪到了靠墙的一边,声音却依旧清晰,“陈慕山,你的手术恢复期还没有过,你自己知道吗?剧烈性质的运动,随时能要你的命。”
“知道。”
陈慕山放下水平,在席子上撑开手和腿,痛快地伸展了一下身体,“不过,我这种人活着是靠运,运是一种玄学,错过了就错过了,我觉得,现在就是我的运,所以我要走起来,至于你们医生那一套养伤养病的理论,我顾不上。刘艳琴死了,杨钊也死了,贵州的散货渠道也断了,但是落霞别墅里的“鹰箭旗”,并不会因为这些,就被闷死在仓库里。出阳山的路不通,刘艳琴那样人,就一直都会有,小秋,你救不了刘艳琴,你也救不了其他的人,人命非常珍贵,所以,不死人,就救不了人。”
“不死人,就救不了人。”
易秋重复了一遍陈慕山最后那句话,想起了尤曼灵,不禁点头,“可能你是对的。”
她说完,沉默地把头缩进了毛巾被里。
她很想念尤曼灵,但自从进了看守所,易秋再也没有为尤曼灵哭过一次,此刻她也不想哭。陈慕山的那句话,帮着她解释通了尤曼灵的死。
她在火海里杀了杨钊,抹杀掉了易秋就是卧底的证据,同时,也救了远在山那边的陈慕山。
是啊。
人命就是这么珍贵,就是要,以命换命。
这世上的军队,这天地间的侠,不都是这样吗?
“你怎么了?”
地上的人轻声问她。
“没怎么,别管我,我冷静一会儿。”
“哈。”
陈慕山笑了一声。
“对,你就是这么个性格,就是喜欢冷静。”
“你说什么?”
“小秋,其实你的性格真的很好。你啊,你就是该这样对人对事。不矫情,不墨迹,冷冷静静地,看准时机,就把我放出去,该让我死,就让我死。”
易秋的手轻轻地抓着床沿,“陈慕山,你这个人,到底有没有自我意识。”
“有啊。”
伸展完身体筋与骨都是放松的状态,陈慕山平静地躺在席子上,刻意放慢了语速,“我想……生活在一个儒侠并举的中国。”
陈慕山说完这句话,易秋沉默了。
板楼的电压不太稳定,风扇越转越慢,但好在,扇叶的噪音也逐渐变小了。厕所里的水龙头滴进了最后一点残留在水管里的水。
夜已渐深。
热闹苟延残喘,静谧杀人诛心。
易秋蒙着头,轻声说道:“这是我的梦想,你别想拿走。”
“不会。”
陈慕山压着咳嗽,“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但是我和你之前,我一定死在你前面。”
“陈慕山,请你闭嘴。”
“我不。”
“闭嘴!”
“不闭。”
床上的易秋突然翻身坐起,“凭什么你要死在我前面?凭你是个男人,我是个女人,你就一定要死在前面?然后让我记一辈子?什么年代了,陈慕山,我不要这种感情,我讨厌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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