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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镜这次听了他的话，没再往外跑。
每回夜深人静的时候，身体里的蛊虫就爱钻出来咬他，今夜也依旧如此。
“少主。”
外面响起了很轻的敲门声，他答了一声：“进。”
一个曳地黑裙的少女走了进来，双手端着一个乌金托盘，轻车熟路地来到了内殿，在檀木矮几前半跪下，放下手中的托盘，摆弄着上面的一盏鎏金香炉。
她偷瞟了一眼床榻上的少年，知道他看不见自己，所以便多瞧了几眼。
听到床上的人发出了几声细碎的闷哼，她问道：“少主，可是身体里的蛊在咬你？”
莲镜的双眼被一条纱布覆住，他平躺于大床上，手心按在心口的位置，那里好疼，好想念一个人。
他没有回答她，而是背过了身去，独自蜷缩在自己的世界里。
少女低下了头去，继续摆弄着托盘上的一只卷香，将香芯点燃，然后放进了香炉内。
袅袅青烟从香炉的镂空缝隙里飘出来，床上的少年闻到这香烟，身上的痛楚缓解了不少，但是依旧疼痛。
案几旁的少女并未离去，而是坐在那里凝望着床上的人，她一头银丝梳在了左侧，编了一条长长的辫子，用一条红绳系起，平白生出了几分妖邪。
莲镜又昏睡了过去，他不知道女子在屋子里待了一夜，直到天亮才离去。
*
涂铃想鼓足了勇气才登上自己的作者号，三个月不上线，她几乎可以想象得到文下会收到怎样的骂评。
她怀着忐忑的心情点开了自己的文，果真下面全都是各种各样的评论。
她自动过滤掉那些难听的话语，往下继续翻看着。
“太太是遇到什么事了吗？怎么还不回来更文？”
“太太你还好么？我们会一直等你回来的。”
“呜呜呜，莲镜真的好惨，跪求作者大大给他一个好的结局。”
她坐在电脑前抱着臂又大哭了起来，为莲镜，也为这些仍在等她的小可爱。
她告诉自己不能再这样颓废下去了，还有那么多人都在等着她呢。
凌晨的夜，窗户被一层水汽笼罩，窗外的月高高挂在树梢，那棵桂花树裹着透明的冰条，再用不了多久，那树枝上便会长出脆嫩的芽，新的枝条便要发出来了。
春天，将要到来。
她慢慢在键盘上敲出“蝴蝶过境”四个字，这是新的一章，属于莲镜单独的一章。
春天到了，蝴蝶也该飞出来了。
*
“公子，你怎么又乱跑了？大公子交代过不让你乱跑的。”霍心的脚步声响在后面，不消片刻，人就到了他身旁。
“我只是在魔界里走走而已。”
莲镜眼睛上覆着一条红丝带，那是涂铃想的见幽绫，自从桐花寨那晚之后，便一直遗落在他这里。
是他有心眷恋，是他不舍还她。
因为他怕还给她后，那晚的事情就会像一场春梦一般了无痕迹。
他不想忘记，他每每将这条见幽绫覆在眼睛上时，就会想起那晚的种种。
她奋不顾身跑回来救他的时候。
他喜欢那样的她。
而如今他覆着这条见幽绫，是为了能够看到她的魂，当时她就是这般寻找着他的鬼魂的，他不过是效仿而已。
他的眼睛现在看不清这世界，不过覆上见幽绫的他，却能够看清那些飘浮于世间的鬼。
他寻了整整半年，都无果，难不成真像哥哥所说那样，她不喜欢自己，所以他召唤不回她？
他手中拎着傀梦铃，轻轻摇晃，银面镂空花球内的红铃铛便响了起来，在这旷野上传散了开。
“涂铃想，铃响了，你该回来了。”
铃儿声清新空灵，越飘越远，顺着风，飘去河流下游。
霍心站在他后面，见他这模样，心里难受，他曾劝过他很多次，但都没有用，于是他只能默默陪在他身后，什么也不再说了。
他怎样乐意，就怎样来。
莲镜摇着手中魂铃，修长的身影好似一棵苍老的树，伫立在碧绿草地上，红丝带飘了起来，胸前的银项圈也晃了起来，这半年来，他一直作苗疆少年的打扮，只是因为她说了句好看。
“你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不要我了？”
他悲伤地问着这寂寥的大风。
霍心忙在旁边劝道:“公子，万不可流泪，你的眼睛才敷过药……”
莲镜朝着前面走了去，风里夹杂着青草的气息，比待在那沉闷的宫殿里舒心。
他好想她。
他真的好想她。
无论是深夜，还是白日，他都想她。
他后悔了，如果知道成亲那晚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他一定不会绑她，他一定不会那样凌虐她，他给她留下的最后一个印象，竟然是那么坏的，那么恶劣的。
他们的洞房花烛，没有让她感受到快乐，全程都是他在发泄怒火。
他很后悔。
他应该对她温温柔柔的，他应该对她好的。
“你是不是怨恨我？所以不愿意回来了？”
他兀自呢喃着，像个游魂一般在绿野上游荡。
“公子，别再上前了。”
霍心的声音蓦然在后面响起，里面藏了一丝惊惧：“蝴蝶……好多蝴蝶飞过来了。”
莲镜一听，脸庞也立刻变了颜色，转身道:“带我离开。”
“是。”
霍心立即走了过去拉起了他的手臂，拉着他往回走，他回头看着后面的蝴蝶，道：“太多了，公子，那好像是蝴蝶过境。”
“蝴蝶过境……”
莲镜听过，但没有亲眼见过，每年春暖花开之时，便会有大批的蝴蝶成群结队地飞过护城河，它们会飞出魔界，飞到外面的世界去。
护城河便是他脚下的这条河流，它们在前方汇聚成一条弧形的倒流，河水流到了那里，便会又倒回来，隔远了，看起来就像是一条横跨天与地、仙与魔的分割线。
蝴蝶每次都是从那边飞来，就好似从天上的仙境飞来的一般，然后来到魔界，所以才会有蝴蝶过境这一说法。
莲镜的步子飘浮，心中说道:“小奴铃，你说过要给我抓蝴蝶的。”
霍心道：“公子，好美啊，你要是眼睛能看见的话就好了。”
“有那只蝴蝶美么？”
“有，这些蝴蝶都好美，要是你能养……”霍心自知失言，立刻闭上了嘴巴。
他刚才的话无疑不是在戳莲镜的痛处。
他不能养蝴蝶，早就不能养了。
好在莲镜并没有生气，只是有些恍然罢了，他们在广袤无垠的草地上逃跑，这一幕在外人眼里看起来过于滑稽，这天底下还没有谁会一见到蝴蝶就逃跑的呢。
那些蝴蝶如同南飞的大雁，结伴而行，五彩斑斓，从光中破晓而来，带着金灿灿的光晕，扑展着美丽的翅膀，往着逃跑的少年追去。
涂铃想此刻正坐在电脑前敲打着键盘，她无法回到书里去，但是却可以为他实现他的愿望。
她曾经答应过他的事情，为他抓蝴蝶，为他抓萤火虫，这些她都会一一为他实现。
“莲镜，我希望有一天蝴蝶可以落满你的肩头。”
“今日，便为你实现一只吧。”
莲镜很想回头看看那些蝴蝶，可是他的眼睛现在什么都看不到，四处于他不过只有黑暗，从前他摸不到蝴蝶已是憾事，如今他更是连看都看不到了。
“公子，蝴蝶……蝴蝶朝你飞过来了！”霍心的惊叫在耳畔响起，将他都吓了那么一下。
“快帮我赶走！”
霍心立即挥舞着衣袖去赶那些蝴蝶，但是它们就像是粘人的妖精一样，赶也赶不走。
“公子，你身上是不是涂什么花蜜了？”
“没有啊。”莲镜回答。
“那它们怎么全都往你这里飞？”
“我也不知……许是真像她说的那样，蝴蝶喜欢我吧。”他的嘴角竟是弯了起来。
“啊！！！”霍心的再一声尖叫响起，莲镜心烦地吼道:“你能不能不要老是叫？”
“公子，蝴蝶……蝴蝶它落在你身上了！”霍心指着他肩头的一只蝴蝶惊道。
莲镜的脸冷了下来，冷冷地问:“在哪儿？”
“在你肩头。”
莲镜认命般地不动了，轻叹了一声气：“傻子。非要来送死。”
就跟那个蠢丫头一样。
其余的蝴蝶还在他头顶上空飞旋，蠢蠢欲动着，他手指一点，生出一个透明结界来，将自己浑身包围了起来。
“小蝴蝶，这最后一程，我送你吧。”
他的手抬起，那只蝴蝶便飞到了他的指尖上来，就像是能听懂他的话似的，格外有灵性。
“霍心，这只蝴蝶长什么样子？”
“蓝色的，和祭司大人曾经养的那只蝴蝶很像，但是要小一些，蝶翅也要更浅一些。”
莲镜将手指凑近脸旁，那只蝴蝶仿佛要贴在了他的鼻尖上，如此的近，他多么想睁开眼睛看看它。
看看这个即将要死在他手上的蝴蝶。
他，又害死了一只蝶。
小蝴蝶扇了扇纤薄的翅膀，好似要飞离他，但是却没有，它只是在他玉骨节般的手指上起舞。
第92章 蝴蝶过境：蝶梦
莲镜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它的跳动, 那是它鲜活的生命最后的一丝挣扎。
霍心站在他身旁，看得出来他的脸色十分不好，他内心定是又在自责。
莲镜迎着风口, 在这儿静静站立了许久，银色的项圈在风中晃晃荡荡，腰间的傀梦铃也晃出了美妙的旋律。
蝴蝶从他指尖飞走，轻飘飘的，一个生命的逝去就是这么简单。
轻如烟，淡如水。
他问:“它，死了吗？”
“没, 没……”霍心的声音断断续续的，难掩吃惊，“它……它朝你脸上飞来了！”
话音刚落，一阵很轻的触感便在脸上传开，那只小蝴蝶的六条小腿落在了他的左侧脸颊上，有丝痒, 有丝麻。
它怎么……还没死？
莲镜在心里道。
那只蝴蝶落在了他白玉无暇的脸庞上，蝶翅微颤，微微低下了头，微凉的触感袭来，就好似是在亲吻他一样。
他愣了好久, 吃吃地说:“霍心, 它在干嘛？”
霍心活了这么多年也没见过这样的画面，嗫嚅说道:“它好像……嗯……挺喜欢公子你的。”
“它真的……还活着么？”莲镜迟疑地问。
“对！还活着！没死！”霍心的声音洪亮, 震着他的耳膜, 一直传去了他的内心。
莲镜眉间的浓愁化开，嘴角渐渐上扬, 咧开了一个令满山春光失色的笑容来，他突然对着这旷野大喊了起来:“涂铃想，你看，我可以碰到蝴蝶了。”
“真的是蝴蝶！真真实实的蝴蝶！”
少年的喜悦漫上了眉眼，他在草地上狂奔着，一遍又一遍地大喊着她的名字，想把这份莫大的喜悦传递给她。
“公子，你跑慢点……”别摔了。
被红丝带覆眼的少年，忘我地在青青绿野中奔跑，那些五颜六色的蝴蝶随着他而去，扑动着明光艳艳的翅膀，追随他的身影，仿佛就只为了他而生。
“涂铃想，我抓住蝴蝶了……我抓住了……”
那只蝴蝶又飞落回了他的手指尖，生龙活虎，灵动如她。
他太高兴了。
这三百年来，他见到这些生物都只能绕道而行，唯有今天，他被一群蝴蝶环绕簇拥，他被一只蝴蝶停靠亲吻。
这是他这半年以来，唯一一次露出笑颜。
在河流的后方，一个穿着黑裙的少女看着这一幕，脸上的神情逐渐转暗，一张精致的脸出现裂痕。
“涂铃想，涂铃想，你的脑子里就只有她吗？！”
她愤怒地扔掉了手里的托盘，转身走了。
“涂铃想，你看见了吗？我抓住蝴蝶了。”
莲镜喊得撕心裂肺，终是又悲恸了起来，垂头丧气道：“你看不见，再也看不见了。”
坐在电脑前的少女望着屏幕泪流满面，她的指节放在键盘上，许久都未再敲下去。
“莲镜，喜欢吗？喜欢我送你的蝴蝶吗？”
“你肯定会喜欢的。”
她报膝痛哭了起来:“对不起，我失诺了，我不能亲自给你抓蝴蝶了。”
“当你看到它们的时候，会不会想起我来？”
“涂铃想，我好想你。”莲镜垂着首，将手按在了心口处，那只蝴蝶仍黏在他的指节上。
他想分享的人，却已不在了。
他不知道在这旷野上待了多久，河畔的风送来春天的气味，他贪恋着这味道，一直到天黑霍心才来提醒他该回去了。
手上的蝴蝶仍未离去，他第二次有了私心，他想将它养在身边。
就像对曾经的涂铃想一样。
他想将她囚在自己的身边。
“小蝴蝶，你愿意跟我走吗？”他抬起手臂来，轻声询问手上的蓝色蝴蝶。
蝴蝶不会回答他，答他的人是霍心:“公子，它扬了扬翅膀，它愿意的。”
于是他便将这只蝴蝶带回了魔宫内，霍心在外面陪他吹了一天的风，现在好不容易回来了，他正打算溜回房间睡觉，就又被莲镜给喊住了。
“霍心，蝴蝶……该怎么养？”
“……”霍心心道自己也没有养过啊。
不过少主有吩咐，他自当万死不辞。
“公子，你等着，我这就去找找这方面的书。”
莲镜的眼睛看不见，这看书查阅的事情就只有落在他的头上。
太可怜了。
他去找书的时候遇见了枢彦，近些日子魔城里的大大小小事务都是他代为处理的，如今的他，颇有些满面春风的样子。
“捧这么多书作甚？”枢彦喊住他。
霍心将原委跟他说了一遍，但是却没有说莲镜不能碰蝴蝶的事情。
枢彦觉得好笑:“都多大的人了，还养蝴蝶？”
他心里又道:不过现如今的他成了一个眼睛看不见的废人，以后这魔界还不是属于他枢彦的。
“既然他要养，那就好好帮他养着，可千万别养死了。”
“死这个词可不兴说。”霍心抬首提醒他。
枢彦撇了撇嘴，不就是一个小奴隶死了么，至于那个样子么？这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一个女人。
莲镜，还是太年轻了。
“对了，你回去跟莲镜说，下月初各大妖族部落的人会前来祝贺我们魔宫重建之喜，届时，他可是要出席的。”
“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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