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帐一早是放下的,许茂礼隔着床帐道:“还请姨娘伸出手来,好让许某把把脉。”
宁姨娘依言伸手,细瘦伶仃的一只手,让人看了心酸。
冬儿按照规矩,先把一块薄纱手帕搭在宁姨娘的手腕上。
许茂礼隔着手帕给宁姨娘把脉。
按照菱月的要求,该怎么用药,许茂礼心中早有腹稿。
不过每个人具体的身体情况不同,许茂礼根据脉象,心里头对各种药材的用量一番加加减减。
把过脉,又问了一些有关病情的话。
许茂礼这便出了西厢房,正房派来的婆子在前头带路,顺着抄手游廊把许茂礼领往正房,在正房外头把许茂礼交接给了丫鬟。
许茂礼知道这些大户人家的规矩。
晓得这些姨娘自个儿是做不得主的,她们的病情须得向正经的女主人禀报。
顾二奶奶是不耐烦这些事情的,发下话来,让钱妈妈看着办就是。
钱妈妈在耳房里等着呢,许茂礼被带到了钱妈妈跟前。
耳房和正房挨着,地下也是烧着地龙的,屋子里暖和得很。
钱妈妈舒舒服服地歪在一把铺了软垫的官帽椅上,官帽椅原本是很宽敞的,但是钱妈妈白白胖胖的一个人,倒把整张官帽椅都撑满了。
许茂礼略顿了一顿,才施礼道:“这位妈妈,刚才那位姨娘已经醒过来了。这位姨娘之所以晕倒,都是因为身子骨太虚了。我开个补身子的药方,姨娘吃上一段时日,再静养一番,大抵也就好了。”
“那就请大夫开个方子看看吧。”
钱妈妈的声音不咸不淡的。
屋子里已经备下了纸笔。
许茂礼胸有成竹,拿过笔,在纸上一番刷刷点点,一个药方子便完成了。
单看这个药方,确实是一副补益身子的好方子。
不怕人看的。
钱妈妈接过药方子,眯着眼睛仔细地看了起来。
药理什么的,她自然是不懂的。
不过在大户人家混了大半辈子,哪些药材是贵价好药,是宁姨娘不配吃的,这个钱妈妈是很懂得的。
一副方子从头到尾看下来,并没有出现不该出现的药材。
钱妈妈满意了。
可见这个大夫虽说年轻,倒是个识相的。
见他又长得一副难得的好相貌,以后该是不缺前程的。
钱妈妈这便换上了一副笑模样,点头赞道:“这个方子不错。”
许茂礼又施一礼,道:“妈妈谬赞。既然如此,我这便回去打发家下人送药过来。先照着这个方子吃上七天再看。”
请哪位大夫来看病,就从哪位大夫处拿药材,这也是规矩了。
钱妈妈没什么好说的。
钱妈妈让翠儿领路,把许茂礼又送还给了宫大家的,宫大家的又指派了一个小丫头,让小丫头领着许茂礼去了荣怡堂,给那个生病的丫头治病。
从荣怡堂看过病出来,许茂礼又由这个小丫头领着,往二门上去了。
许茂礼知道这些高门大户的规矩,知道顾府的女孩子们都在二门里头,出了二门,那就是小厮的地界了。
许茂礼也守规矩,在这种大户人家的内院行走,一向是目不斜视的。
只是……
前头带路的小丫头一不小心又和许茂礼拉开了距离。
她年纪还小,又是个口无遮拦的性子,张口便道:“许大夫,您怎么走得那么慢哪?是不是身上不舒服啊?”
许茂礼俊脸一红,一边嘴里忙不迭地道:“无事,无事。”
一边赶忙加快了脚步,很快就超过了小丫头,倒把领路的小丫头甩在了后头。
小丫头连忙小跑几步跟上了。
只是心中实在不解。
这个人怎么一会儿慢得跟乌龟爬似的,一会儿又好像身后有狗在追。
真真是个怪人。
第11章
早上。
惜红院。
小丫头找到钱妈妈,道:“刚刚宁姨娘的药给送来了。”
说着,把手里拎着的东西略举起来给钱妈妈看看。
七副中药,捆扎得严严实实的。
钱妈妈不耐烦道:“到了就给宁姨娘送去就是了,来烦我做什么。”
小丫头答应一声,就要去。
“回来。”钱妈妈眼珠一转,忽然又叫住了小丫头。
“把药给我。然后你再这么办。”钱妈妈小声对小丫头吩咐几句。
***
上午。
冬儿拎着药绳找上了钱妈妈。
“妈妈,是不是搞错了?刚我想给姨娘煎药呢。一打开药包,全是些枯枝败叶的,竟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闻着一点中药味没有,这也不像是药材啊。妈妈看看,东西是不是送错了?”
冬儿一边说着,就要打开药包给钱妈妈看。
“放你娘的屁!”
钱妈妈眼睛一瞪,胖腰一叉,指着冬儿的鼻子就是一声叱骂。
“药好端端的给你们送过去了,你接药的时候怎么不说话?这会子你跑到这儿胡沁!要么就是你们自个儿把药材调换了,再拿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充数,倒跑到这里来讹人!再敢胡咧咧一句,就拉到院子里头打嘴巴子!”
冬儿见状,知道这么下去讨不了好,只得忍气吞声地回去了。
当天冬儿就去了一趟荣怡堂,找到了菱月,把事情跟她说了。
冬儿懊恼道:“都怪我大意,要是当时就拆开看了,也就没有这档子事了。”
菱月面沉如水。
“怪不得你。这样的事谁能料想得到。”
“冬儿,你先回去,只是不要再为了这事跟正房闹了,否则吃亏的还是你们。我这两天想法子出府一趟,再去问许大夫拿一回药,到时候悄悄地给你们送去。”
冬儿见菱月有主意,也就有了主心骨了,感激不尽地回去了。
***
顾府的丫鬟一个月只得轮休一日,菱月想出去一趟并不容易。
下半天的时候,老太太歇晌起来,在堂屋里正消闲呢,就见菱月一脸的笑模样,讨好地凑过来说话:“我得问老太太告个假。”
老太太奇道:“你不是才出去过,又出去做什么去。”
菱月道:“我姨家一个表姐要出阁了,前两日我休息一日,就是去我姨家帮忙去了。我走的时候表姐怪舍不得我的,也怕嫁到别人家后姐妹们要再见面就难了。我想着这个事心里怪不是滋味的。只能求到老太太这里来,只求老太太再放我一日,我也好出去和表姐多聚一聚。”
老太太老神在在地道:“我偏不放你的假,看你能怎么着。”
菱月拉住老太太一只袖子,摇晃道:“老太太——老祖宗——求求您了……”
这场景,比起主仆,更像是老祖母和小孙女。
很多时候,菱月跟老太太是处得跟亲祖孙似的。
老太太笑起来:“你们瞅瞅,今儿个我要是不答应了菱丫头,她非得把我这把老骨头摇散架了不可。”
这话是对着周围的丫鬟婆子们说的。
大家都笑起来,蔡妈妈凑趣道:“还不是老太太惯出来的。”
老太太这么说,就是答应的意思了。
菱月欢喜得一拍手,道:“我就知道咱家老太太最好了。”
***
晚上。
钱妈妈拎着七副中药回到家里。
钱妈妈的儿媳妇王氏听见动静,出来迎接婆婆,瞧见婆婆手里拎着的东西,忙表示关心:“娘这是身上不舒服?怎地提了药回来了?”
钱妈妈眼睛一瞪,骂道:“你他娘的才身上不舒服!老娘好得很!你少咒我!”
自家婆婆的脾性王氏老早习惯了,挨上几句骂也是不痛不痒的,闻言只是笑道:“我这不是看娘拎着药回来的,才问上一句。”
等钱妈妈进了堂屋,王氏忙把钱妈妈脱下来的大衣裳和几幅药包给接过来。
钱妈妈坐下来喝了一口热茶,胖胖的身子好好地喘了一会儿气,才哼道:
“这是宁姨娘的药。我寻思着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她了,再多吃上几服药,也只是多受一茬子罪,何苦来的?哼,我这也是帮她了,早死早超生么,早点下去投个好胎,不比赖活着受罪来得实惠。”
王氏听了这话,一缩脖子,也没敢言声。
钱妈妈朝着王氏手里拎着的药包努了努嘴,道:
“这东西也别浪费了。你以后每天早晚煎一副给我吃,我这老胳膊老腿的,也该好好补补了。”
说着,白白胖胖的身子在椅子上活动了活动。
这话,这情景。
王氏差点没乐出声来。
好容易才忍住了,王氏说道:“娘,这药不能乱吃的吧?别再吃出毛病来。”
钱妈妈一瞪眼。
“怕的什么!大夫说了,这是补药,好东西。宁姨娘吃得,我怎么就吃不得?让你去你就去,啰嗦什么!”
骂完儿媳妇,钱妈妈又后悔地自个儿在那嘀咕:“怪我没早想起来,早知道该开几幅好药来吃吃的。”
王氏只得拎着药下去了。
当晚,热腾腾的一碗药吃下去,钱妈妈就睡觉去了。
***
同一天,天将擦黑的时候。
梁氏应门出来,见是自家闺女,着实吓了一跳。
“你怎地又回来了?出什么事了?”
回到屋子里,菱月把药被换掉的事跟梁氏说了,梁氏气得直骂。
待菱月把自己的对策说了,梁氏不骂了,她吓了一跳,道:“闺女,这,这可是犯忌讳的事儿啊,万一给发现了……”
光是偷偷往内院送药已是犯了忌讳,何况是这样的药,真要给发现了,就怕是有嘴也说不清。
菱月道:“事急从权,顾不得这么多了。”
梁氏不大放心,偏又拿不出更好的法子来,也就只得随女儿去了。
梁氏想了想道:“明个儿我多做些糕点,你带上糕点再过去。上次人家大夫就是一分银子没收的,这回上门可不好空着手去。”
菱月也想到这一点了,闻言高兴道:“还是我娘想得周到。”
第二天上午。
梁氏做了好些点心,满满装了一大匣子,拎一拎,沉手。
菱月戴上幕篱,拎过点心匣子就去了。
直到女儿的身影瞧不见了,梁氏才回到院子里,上上门闩。
回味了一下刚才点心匣子那沉甸甸的手感,梁氏捂了捂心口,心疼。
那么多糕点呢。
诚然许大夫是个大善人,但这事说到底也不是给自家办的,自家没有一分好处,现在还要自掏腰包给人送礼,唉。
***
和祥医馆。
菱月一进医馆,上回那个名叫大兴的半大小子就迎上来了。
“姑娘还是来找我们许大夫的?”
大兴认得她,上回来少东家还专程让他把人送回家去,大兴对她印象深刻。
菱月道:“正是呢。上回许大夫给我看了病,我很感激。这不,我娘做了些点心,让我送过来给许大夫吃,表示一下谢意。”
这些糕点都是刚出锅的,还是温热的呢。
菱月这样一说,大兴还真闻着味儿了。
大兴非常高兴,忙不迭地就跑进去叫人了。
许茂礼出来得很快。
前两日去顾府出诊的时候,他还想着这一趟说不定能见着菱月姑娘,结果失望而归。
没成想这么快就在医馆里相见了。
许茂礼的一双眼睛闪闪发亮。
“姑娘请里面说话。”
两人来到里头看诊的小屋子。
菱月低声把事情跟许茂礼讲了。
许茂礼这才从喜悦中回过神来。
和其他所有人一样,许茂礼也着实料想不到还能出这样的事情。
看着光鲜亮丽的顾尚书府,内里竟然藏污纳垢到这般地步。
既然出了这样的事情,那菱月这趟过来,目的就不言而喻了。
许茂礼忙道:“姑娘莫急。药材我这里有的是,只是里头有几味药并不常用,我手上没有现成可用的,须得先把药性练上一练才能使用。姑娘先等上两日,等我这里弄好了,立刻就……不知道这药该怎么交到姑娘手里才好?”
菱月本以为这趟过来可以直接拿了药就走的。
这样等回府后再悄悄地给宁姨娘送去,中间不经过别人的手,最稳妥不过。
她本也不懂药材这方面的事情,实在没料到中间还有这么一茬。
她今晚上是必要回府的,不可能待在家里再等上两日。
这样一来,药势必得通过旁人的手给她送去,中间平添了许多环节,风险一下子上去了。
事已至此。
菱月一咬牙,说道:“过得两日,我让我家里人过来拿药就是。他们有法子把药交给我。”
许茂礼一听,便道:“既然是这样,我这里药一备好,就使人给姑娘家里送去就是了。”
大兴上回去送过菱月姑娘,他知道地方。
菱月忙道:“已经劳烦许大夫很多了,我心里头对许大夫都不知道该怎么感激才是。这跑腿的事儿,实在不敢再麻烦您。我家里人会来拿药的。”
许茂礼道:“姑娘只想想,姑娘家里人要是来早了,我这头药还没备好,姑娘家里人怕是白跑一趟。相反,姑娘家里人若是来得晚了,又要耽搁时间。还是我使人给姑娘家里送药最方便。姑娘就不要再推辞了。”
他既这样说,菱月只得再次道谢。
事情便算是谈妥了。
临走之前,菱月扫了一眼放在桌子上的点心匣子,微笑道:“这是我娘亲手做的糕点。上次的银子许大夫分文不取,这次的糕点可不许再推辞了。”
菱月早已摘下了幕篱。
她这样微笑着说话,整个人显得既温柔,又可亲。
许茂礼只觉得一颗心砰砰的,他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人送走的。
就听见大兴一声欢呼:“嗷,有糕点吃喽!”
大兴冲进内室就打开点心匣子,一匣子满当当的糕点,温温热热的,散发着馥郁香甜的气息。
看着就很好吃的样子。
大兴一伸手。
“啪——”
大兴“嗷”一嗓子缩回了手。
许茂礼竟然也跟进来了,毫不客气地就把大兴伸出来的手给打了回去。
“啪”的一声,许茂礼把点心匣子给重新合上了。
大兴就见少东家一脸嫌弃地说道:“是给你送的吗你就伸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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