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时知道,这是这杨柳店女子的常态,她们将自己看得轻贱,一分一文都不舍,也不愿去外面遭人骂,所以有了病痛,都会忍着。我心中不忍,就偶尔会来义诊,她们只要听说是不要钱,就都会来看看,不管最后去不去抓药,总是多了一分希望。”
陆U没说话,她解释道:“我知道许多人觉得她们是咎由自取,是活该,但其实很多时候她们也是无奈,比如那个带着女儿的,叫珍娘,她丈夫是佃农,脾气有些倔,和东家的家丁打架,把腿给打断了,做不了事,女儿刚出生,家里一粒米也没有,这才由人介绍了到这杨柳店来,对丈夫就说去娘家打秋风了,其实娘家知道她这情况,也不会管她。
“介绍她来的阿英,家中也是佃农,欠着东家的钱,母亲生了病没钱医治,实在没办法才自己到这杨柳店来的,她自己说,她那时才十五岁,刚来第一天,她赚了50文钱,哭了一整天,但这50文,被常虎收了30文。
“她们的确看着轻浮,有时也会拿客人钱财,但我就是心疼她们,原本她们也是老老实实在家种地的……我也没有钱,只能花些时间替她们看病了,虽然杨柳店还是杨柳店,但我只能做一点是一点。”
陆U突然觉得,自己找到了一直想要的答案。
施菀做不了更多,因为她只是个大夫,可不管怎样,她也让那些女人少付了诊金,多了些尊严,她做了她能做的,真正要改变杨柳店,其实是官府的事、是他的事。
他读书,他考功名,是为治国平天下,所以当他觉得新政是利国利民,便全力支持老师推行新政,后来因为党争,因为阻力重重,新政失败,但他仍在集贤院,还升了官。他于是想入政事堂,想继续沿着老师的路走,最后却因反对太后与赵相混乱朝纲而被贬,来到安陆。
他就像个为了社稷,却被社稷所抛弃的失败者,孤单而茫然。
可他忘了,这小小的安陆县城,也是治国平天下的一部分,他仍然可以继续自己的信仰,既然他的目的不是升官发财,那做知县和做宰相,又有什么区别?
施菀尚且能做自己能做的,他能做的理该更多才是。
他心中豁然开朗,看着施菀,似乎看到了一束光,看到了散发着光芒的一颗明珠,让他从心底欣赏赞叹,想靠近,想捧在手心好好珍藏。
压下心中的悸动,他正色问:“你刚才说的这两人家中都是佃农?而且还是认识的,莫非她们是同一个地主家的佃农?”
施菀愣了愣,这是她之前没想过的问题,回忆了一番才说道:“大约是吧,我并不清楚,只知道她们是同一个村的。”
“同一户地主的佃农,却都困苦到要卖身,这地主必然要好好查。”陆U说。
施菀立刻道:“那大人会去查吗?万一是地主作恶才逼良为娼,她们是不是就能离开杨柳店?”
陆U回答:“我不知道杨柳店最后会如何,但一定会去查,你再多和我说说这里的事情。”
“我知道她们都是往县城东边下去,罗平镇或金水镇那几个村的,前年水灾,镇上大部分农田颗粒无收,就是那时候卖地卖身,有的从自有田主变成了佃农,有的本就没田,活不下去,就到了杨柳店来。”施菀说。
陆U眉头微微皱起,罗平镇他知道,前年的确有水灾,云梦泽湖水没堤,江陵府便掘了安陆县这儿的口子,淹了罗平镇。
也因此,江陵府、朝廷下发了大量的赈灾粮和钱款,照理说的确会对灾民有影响,但不至于沦落到失田、卖身的地步。
“我想找个机会询问她们详情,之前不知道这里还有常虎、黄三爷这样的人,如今看来倒不能冒进,所以我想找个杨柳店之外的地方见见她们,只是她们似乎戒心很重,轻易不肯见我。”陆U说。
施菀立刻道:“我可以帮忙劝她们,我来了四五次了,她们多数是愿意相信我的。”
陆U轻笑:“好,那我先回去查查那黄三爷的来历,然后找好地方,到时候就拜托你帮我联络她们。”
施菀也带着欣喜道:“只要大人愿意体察民情,替民作主,我自然乐意帮些小忙。”
陆U温声道:“说来惭愧,这本是我这职责。”
施菀也朝他一笑,随后道:“那如此说好了,大人还有事么,没事的话,我就回药铺去了。”
陆U看看远处的杨柳堤岸,问:“药铺还有事?”
施菀点头,随后带着几分不好意思道:“今日东家要给我发工钱,我也想早点拿到。”
陆U莞尔:“那你快回去,要不然坐我的马车,我送你一趟?”
施菀回答:“不用了,也没多远。”说着往马车那头而去,陆U缓步跟上。
拿了医箱,施菀便回头向他道别:“大人慢行,我先回药铺了。”
陆U点头,朝她道:“再会。”
随后她离去,他站在马车下看着她远处,直到她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拐弯进入另一条街,消失不见,自己才乘上马车。
长喜趁机道:“公子,要不然下午别回县衙了,和我去看房子吧,上次那牙人又挑了一处,我看了还不错,而且就和衙门隔一条街。”
“不必了,就上次那家吧,现在去牙人那里交定金,让他尽快安排签书契。”陆U说。
“啊?”长喜愣了:“上次那个和施……”他看看旁边的刘老二,改口道:“上次大通街那个院子吗?”
“是。”
长喜一时无言。
可是他也觉得和前少夫人住近了不太好啊,多多少少,会让人多想?
长喜这样想着,但刘老二在旁边,他不能多说,再说公子向来就是打定了主意不会变的,如此决定,大概是有别的想法吧。
他将话忍住,朝刘老二道:“去找上次那牙人吧。”
刘老二应着,将马车往牙人的地方赶去。
牙人也是没料到这桩买卖来得这么快,前面还一副对那宅院不满意的贵气公子二话不说,都没去那院子重新看过,就直接扔给他一两银子作订金,并交待,尽快联系房主签租房书契。
牙人连忙答应,确定两日内敲定签书契的时间,陆U这才离开。
回到县衙,他第一件事就是去查杨柳店的铺面地契资料。
官府存档上显示,铺面与地产都在同一人手里,名黄正甫,让人意外的是,杨柳店这一片的里正也姓黄,名黄正鸿。
“这黄正鸿与黄正甫可有亲戚关系?”陆U问杨钊。
杨钊回答:“此为兄弟二人,黄正鸿是哥哥,黄正甫是弟弟。”
陆U没说话,杨钊继续道:“下官到安陆上任时,黄家就在杨柳店这一片有些名望了,后来没过几年,黄正鸿就做了里正,还是……黄知县在任上时。”
“黄知县也与他们有亲戚关系?”陆U问。
杨钊连忙摆手道:“那倒没有,没有,只是碰巧,黄也是大姓嘛,而且下官与黄知县都是外地人,绝不会在此地有亲眷。”
陆U点点头。
陆U又翻看罗平镇户籍田亩册子,杨钊在旁边道:“但黄正鸿,是徐仕的连襟妹夫。”
“什么?”陆U面露惊愕。
杨钊没回话,陆U低头看一眼田亩册子,问:“徐仕在罗田镇、金水镇、八公镇共有田亩一万六百余亩,而这三镇共有田亩四万余亩,所以徐家一家,占了三镇里的一镇?”
杨钊笑道:“下官调任安陆以来,便是如此了,那徐家它是有爵位的,自有朝廷的封赏,而且徐家二爷还在京中任侍御史,所以……”他顿了顿,说道:“这田产,倒也算是朝廷体恤功臣仕人。”
陆U明白过来,不管徐家的田产有没有问题,与黄家兄弟有没有勾连,是不是欺压百姓,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徐家是功爵之家,徐家二爷在京城做御史。
陆U并未与这位徐二爷打过交道,但对方作为御史,有纠察弹劾百官之责,就算是他还在做京官时也不能轻易得罪,如今远在天边做这七品芝麻官,有什么力量去查人家的老家?
“陆大人,我今日找人买了一条鲥鱼,这鱼贩的鲥鱼向来鲜活肥美,也特地备了安陆的甜酒,要不然去下官府上尝尝?”杨钊问。
将这安陆县一干权贵交错网实言相告,杨钊也是为这新来的知县好,话已说到这里,知县想必也明白了其中利害,不会再纠缠这些卷册,两人再一同喝几杯,这交情也便有了。
杨钊如此打算着,没想到陆U却看向他,回道:“不了,我稍后再看看前年朝廷的赈灾册子,那时赈灾的细则还是我草拟的,我想看看罗平镇的赈灾款有没有下发到位。”
杨钊愕然,看着他良久说不出话来。
这一刻他突然明白这位公子爷为什么做着京官,有着大好前程,还有尚书老爹庇佑,却被贬到了这弹丸之地做知县。
因为脑子有些轴。
入夜,杨钊靠坐在床上,枕着胳膊,直愣愣看着床顶发呆。
杨夫人在梳妆台前梳着头发,问他:“琢磨什么呢,一声不吭的。”
杨钊说道:“我想来想去,都觉得这陆知县要坏事。自打他来安陆,就一声不吭到处查卷宗册子,天天不见人四处暗访,我就该想到他不是个省事的,这罗平镇赈灾、杨柳店的黄家兄弟,他要是真去沾,那可就完了。”
杨夫人也知道些安陆县权贵的事,不由问:“你是说,他要查吞了赈灾款的徐家和□□上的黄家那两兄弟?”
“说不好,本来我觉得他大概不会,但一想他从四品京官贬到七品县令,我就觉得说不定他这官就是这么给贬的。”杨钊说。
杨夫人紧张起来:“这怎么办?他不会指使你去得罪人吧?”
“不管他指不指使我,这火说不定就烧到我身上,他倒是好,在京里还有个做尚书的爹,再不济官可以继续当,命可以保住,我就不同了,我这外地来的,一没后台二没家世,谁给我兜底?一个不好,到时候就拿我我的命来担责。”
杨夫人听他这样说,急得扔了梳子,坐到床边道:“那你赶紧想法子呀,就你这芝麻绿豆的官,他们斗起来随便溅个刀屑子都能把你削死了!”
杨钊缓缓道:“我先悄悄给徐仕那边透个风,好让他有个应对,这样陆知县这边多半就兴不起浪来,也就连累不到我了。”
杨夫人喜道:“这办法好,还是你有主意!”
杨钊叹了声气:“好什么好,我这寒窗十年读来的父母官,最后竟和鱼肉乡邻的恶霸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实在是愧对百姓和朝廷的恩德啊!”
杨夫人冷声道:“行了,人家良田万顷,你买条鱼还抠抠搜搜,愧对什么朝廷,你就愧对我和儿子!”
杨钊白她一眼,懒得开口,杨夫人也不屑理他,径自继续梳头去了。
第41章
施菀从药铺回家,才要开门,隔壁霍大娘就从家里出来,朝她喊道:“施大夫,你等等。”
施菀停了一下,没一会儿,霍大娘从家里端出一碗泡萝卜来给她:“这个上个月泡的,我尝了味道还不错,你拿回去吃。”
施菀忙推拒:“这么大一碗,我一个人怎么吃得了,大娘辛苦做的,全给我了你们吃什么。”
“让你拿着就拿着,上次我孙子指甲都摔掉了,多亏你,一文钱没要就给治好了。”
“那是他自己长好的,我也就是放了些药粉而已。”
“别说了,拿着!”霍大娘不由分说,将碗塞到她怀中。
施菀没办法,只好接下:“那便多谢大娘了,我去寻个东西装起来,把碗还您。”
等她拿着洗干净的空碗出来时,霍大娘和她道:“拐角过去,大通街那边新搬来了一户人家,就陈秀才那个院子,听说是租出去了。”
“是吗?”施菀回道:“那倒是个好院子。”
“可不是,我看置了很多新家具,还有个像是书柜的,好像也是个读书人,看样子很有些钱,那东西都是好的,也不知是哪里搬来的。”
施菀笑起来:“以后就知道是什么人了。”
小县城,离得这么近,住久了总会认识。
霍大娘又与她闲话两句,便回去了,施菀自己进屋里去专门做吃的喂狗。
就在这时,院门却被敲响。
有些意外,这个时候,倒是很少有人会找她。
她将院门打开一道口子看向外面,却发现陆U站在门后。
“陆大人?”她不无讶异。
陆U回道:“上次说换个住处,长喜找的宅子,今日搬过来,开后门看到这几棵杏花,才知道和你离得近,所以过来……”
他顿了顿,继续道:“主要是想起与杨柳店那些女子联系的事,想来知会你一声,若和她们说好了,直接到我家中找我便可,拐角过去就是。”
施菀这才知道新搬来的人家就是他。
“好,我知道了,等联系好她们就去找大人说。”说完正准备与他道别关上院门,陆U看看她身上的粗布围裙,问道:“你从药铺回来还要做饭么?”
施菀摇头:“不是,药铺有学徒,会一起安排晚饭,我不是养了条黄狗么,回来做点汤炖粗粮给他。”
“那……倒也有些辛苦。”陆U说。
施菀轻笑:“也还好,并不费事。”
她没有多的话要说,也一直半开着院门,并没有请他入内的意思,陆U再无话可说,只好道:“那我便先走了。”
“陆大人慢走。”施菀说着,待他转身就轻轻关上了门。
待身后门关上,陆U又回过头来,看着紧掩的门,站了半晌,终究还是离去。
本以为过几日她就会来告诉他同那些女子见面的消息,没想到几日后的确有消息了,却不是她告诉他的,而是长喜告诉他的。
“施大夫说和四五个女子说好了,怕让黄三爷他们知道,就把地方定在了惠来酒楼,就在杨柳店不远,三日后一早过去。”
陆U问:“她来过了?”
长喜回答:“下午来的。”
陆U有些后悔散衙后在衙门还待了那么久,但再一想,早一些也赶不上。
她知道他到傍晚才能回来,是正好那个时间有空,还是明知他不在,而故意让长喜带话的?
陆U不确定,只好又问:“为什么只有四五个女子?”
“施大夫说了,她们村以前有人报过官,那黄知县状子都没接就把人轰出来了,有人还领了板子,所以没人愿意见官。”
陆U自然知道徐家这样有恃无恐,一定是因为早已将官府打点好,杨钊是个胆小怕事混日子的,前任黄知县也是个庸碌之辈,所以安陆一县,全在徐仕掌控中。
“施大夫还有说什么吗?”他问。
长喜回答:“没了,我问她要不要喝杯茶,她说不用,就走了。”
陆U点头,正要回房间,却突然又回头问:“你没和她说到时我与她如何见面?”
长喜抓了抓头:“要……要提前说吗?”想了想,他又赶紧道:“要不然,到时候公子直接早点去接她,省得施大夫还得走那么大老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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