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受创最严重的那条腿,恢复到最佳也就是这样了。平时姿势提得紧,走路相当辛苦,但是不愿被人看轻,所以总在支撑。
可现在,松一些力气吧,反正是在他面前。他一直追看着,她是知道的。
拿了常穿的麂皮短靴,坐到鞋凳上。周恪非却忽然趋近了,从她手里接过靴子,一只膝盖触在地面,半蹲半跪着给她穿鞋。
穿上一只,手指灵活细致,鞋带系得很牢,打一个漂亮的结。没急着去拿另一只,而是垂眼握着她的脚腕,她本来是最健康饱满的体育生,因为一场车祸,瘦得这么细了。
默视很久,低头去亲吻她纤瘦的足踝。
他温热的薄嘴唇,她凉腻的皮肤。交触在一起,让这一记亲吻显得质感鲜明。
却如此柔软。
周恪非伏得那么低,在秋沅的眼睛里,只余他浓密绒黑的发顶。
一颗心上上下下,乱七八糟,怎么都不安宁。她知道这是什么。十年了,怎么会依然这样爱他。
天气连天转冷,纹身店营业时间改晚了一个小时。送走最后一个客人的时候,外面已经黑透了。年年说要出去约会,秋沅就让她简单整理,尽快回去,自己则到里屋的操作间清洗机器。
未久,听到年年惊呼小叫,很无措的语气:“不好意思我们闭店了,可以先预约……哎,你不能闯进去呀!”
脚步声似乎在店里兜转半圈,紧接着,里屋的门被人从外面撕开。秋沅循声看去,见到周芸的脸。
倒是第一回 ,她满头银丝是蓬乱飞散的,像被风吹裂的云层。
声音与神色样态一致,喑哑而刻毒,淬了十足恨意,一字一句叫她名字:“单秋沅,你知不知道你把他毁了?”
秋沅深吸一口气,再缓慢倾吐出来。
她不是十几岁时差点被周芸劈脸骂哭的小女孩了。
“你不是也一样,周阿姨。”她嘴里生硬地说着,面上却笑了,淡淡的有点讽刺,“你来找我,只会让周恪非更恨你,不明白么。”
周芸紧看她的脸,试图从上面看出愧怍来。
最终也没有收获想要的结果,周芸才意识到从根本上,单秋沅不明白她说的究竟是什么。
于是咽喉因为痛苦而挤得更尖了:“你怎么能不知道?他的手……”
秋沅实在厌烦透顶,没给她完整一句话的机会:“要是你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会报警。”
店门被人拉开,在场的每个人都噤了声,像是话剧演到半途帷幕落下来。
“妈,你怎么在这?”周旖然一半脚步还留在店外,一手撑门,手里勾着墨镜腿,挑眉看向周芸。
年年一见到周旖然就笑开了,哪管那么多弯弯绕绕,蓦然窜过去扑抱她。
亲亲热热地,什么也不顾忌。
周芸全都看在眼里,只觉得头昏脑涨,不得不扶墙勉强站稳脚:“旖然,这女孩跟你什么关系?”
——“旖然,这女孩跟你什么关系?”——上次周芸问出这句话,是在记不清多少年以前了。
当时周芸手里死捏着那封情书,是周旖然写给黄语馨的,被上交给班主任,又辗转到了周芸手上,成为彻底钉死她的罪证。
当时的周旖然没有勇气承认,只是一径沉默,缄口不语。
现在的她到底不一样了。
周旖然挑挑下巴,一手搂住年年的肩:“她是我女朋友,我来接她下班。”
周芸走得仓皇,脚步踉跄,似在逃离。只是上车之前,最后深看了店门口一眼。
周旖然不以为意,和秋沅打了声招呼,领着年年便走。
“周末有空么?同学聚会,带你去。”她拉着她的手,忽然问。
年年很是高兴,忙不迭点头,语调也雀跃:“真的呀?当然有空了,什么我都陪你去。”
周旖然的乐队爆红之后,各种陈年旧人纷纷找上门,包括当初在育英的同学。
倒也不是想要攀附,育英出去的学生,各个事业有成。许是见她名利双收,再也不是当初那个让母校蒙羞的叛逆少女了。
聚会选在市中心一家私人会所里,邀请制的餐厅,入会费收得极高,但到场的没人拧下眉头。
周旖然出现的时候,很多人过来接近闲谈。没想到的是,赵澎宇也在其中。
“混的不错啊,旖然。加个联系方式吧,有机会合作一下。……高中都不懂事,有些东西吧,你也别太介意了。”
名片递到周旖然面前,她还没接,只拿眼底随意一瞟。知名唱片公司,执行董事,也算是个说话落地有分量的小高层。
到底还是接到手里,扯扯嘴角当作微笑,勉强答应。
真是荒唐。以赵澎宇为首的这些昔日旧识,他们以非人的一面对待过她,她却还是得把他们当作人来看。
结果更荒唐的还在后头。
“旖然,周旖然。”赵澎宇又转到她面前,一手掂了个高脚杯,另一只手从旁边勾来一个女孩,“我女朋友来了,你也认识。不打个招呼?”
那女孩显然没料到如此情景,颇为局促的样子,很快收拾情绪,主动说:“旖然,好久不见。去年还碰到你哥了,世界真小呀。”
周旖然看着眼前的黄语馨,闷笑一声,也没搭腔。
当年那一连串事件,最终由黄语馨点燃,让她周旖然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成为育英的丑闻。
现如今她功成名就,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着。看她才华横溢的作品,她赚来的大把钞票,排一夜长队只为了见她一面的狂热粉丝。看她享受着顶级豪车豪宅,和女友关系亲密、感情稳定,过上他们能想象到的最完美的生活。
这是她对所有人的报复。
年年从洗手间出来,在偌大的地界里迷了路。这里装潢极尽奢华,大理石从地面通铺到墙壁,满目皆是炫光。找了半天也没有指路的牌子,倒是身边几个穿工服的服务生匆匆路过,嘴里催赶着说:“快点吧,那边打起来了……”
这种档次的地方,也有人会打架?年年有点好奇,抱着凑热闹的心思,也跟过去。
是在一处露天的凉亭,红砖地面上仰倒着一个人。
行凶者站在旁边,拳尖血迹斑驳。
年年只看个侧脸就愣住了:“师哥?”
成叙没听见有人叫他,全部注意力都压在倒地那人身上,语气冰冷:“有种你就再给我说一遍。”
那人怒极反笑,也不顾自己已落了败,头破血流的,还硬是要和成叙呛声:“说就说,怎么了?当年高三,单秋沅把周恪非拐走私奔了,育英毕业的哪个不知道?都是一个中学的,我们还把你当朋友,莫名其妙就被你疏远,原来就是为了捡周恪非的破鞋……”
说到这里,又被成叙捏着衣领从地上拎起来。他手里是下了狠力道的,一拳接着一拳猛砸下去,砸得那人头脸闷闷的响,很快满身污潦地粘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了。
有人想上来劝架,从背后悄悄地、慢慢地靠近,不料成叙眼里猩红,回头又是一拳。
那人嘴角立时破开了,和着血含混地瞪他:“疯了吧成叙,见人就咬?看你老子能帮你擦屁股到什么时候。”
年年在旁边看得胆战心惊,又不敢贸然上前,思前想后给秋沅打去电话:“店长,老板,你能不能过来一下呀,师哥快把人打死了……”
成叙抬手撩起汗湿的短发,喉头啐出一口血,竟然是很淡的颜色,像肺脏里筛出的浮沫。
“实话告诉你们吧,要说我不跟你们来往是为了单秋沅,也对也不对。”他哂笑,嗓音嘶哑,很多处丝丝的纹裂,“一群畜生穿上衣服,真就以为自己人模人样了?……跟你们待在一起,我也像个畜生。”
这些人……就是这些人。
多年以前,成叙经历了漫长的踟蹰摇摆,最后还是决定澄清一切。他找到那几个朋友,认认真真把准备好的说辞和盘托出,说自己只是在用谎言吹嘘,其实跟秋沅根本什么都没发生过。
意料之外,他的朋友们听罢没什么多余反应,只是纷纷投以古怪的眼神。
成叙不明所以,等了半天,终于有个人先出声:“真没摸啊?……那可亏大了,成哥。你最近不来学校,都没人跟你说吧?前两天周恪非他妈去找他们班主任了,闹得特别大。知道是因为什么吗?”
成叙老老实实顺着他的话走:“因为什么啊?跟单秋沅有关系吗。”
另一人接过话头:“对,听说是周恪非带单秋沅买内衣去了。内衣啊……你说这种女的,你憋着不碰有什么劲,想上就上得了。你看你不搭理她,没几天她就去勾引周恪非了。”
见成叙眼睛暗了,也不作出回应,最先开口的那个有点着急,忙继续说:
“成哥我这话你别不爱听,你也就是家里有钱。人家可是周恪非,那是什么人物啊。不过你真别说,好学生果然最受不了这种长得漂亮又骚的……你还在这给她澄清呢,没准周恪非本垒都要上去了。你怎么也得赶在周恪非之前得手吧?”
第21章 (十七)
再见到成叙, 是在餐厅附近的酒店套房里。
他整个人皱进沙发里面,神色也是恹恹的,满脸倦怠。见她进来, 只是掀了掀眼皮:“你来干嘛?单秋沅, 我可没说我想见你。”
年轻的面孔伤痕累累,手指节也有干涸的血印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 他一头金发已经涂回纯黑。人工色料质感奇特, 到底不比天然黑发, 和血混起来, 更像是胶缠成一团的无机物。
秋沅都收在眼里,平静地说:“年年让我来看看。”
成叙哼笑,晃了晃手:“用不着, 你走吧。”
秋沅听罢没什么多余反应, 只是说:“行。”然后就要转身。
“不是,等一下。”成叙见她真没打算停留, 下意识地又开口, 也不知道是在对她说,还是在劝自己,“……算了, 真没必要这样,见面跟仇人一样……”
话到这里, 又滞住了。
她这次来找他, 怎么也不可能是因为念及旧情。
很多事情他想不明白,最后只是自己跟自己较劲。受了伤也不愿意去医院, 对方本来要纠他进派出所, 但顾忌他父亲在金融界说一不二的影响力,到底还是作罢, 只要了笔不菲的赔偿。
秋沅并没计较他的阴晴不定,包里带了些简单药品,弯腰帮他给伤口稍作处理。她长期做纹身师,手很稳定。成叙一时有些恍惚,想去拉她的手,又按捺下来。
“不是分手了么,还管我干嘛。”成叙嘀咕,“年年说让你来,你就来了……果然还是放不下我,对吧?”
他是在开玩笑,更像在自欺欺人。嘴没怎么张开,语声也黏黏糊糊。
秋沅手里的动作不停,创面消毒之后,用敷料盖上,一边淡淡说:“我为什么还要管你,你自己不知道么。”
哦。对。
因为她觉得亏欠。
“那你别管了。”
他回敬她一句,赌气的语调,然而胸膛有什么在激烈推宕,那三个字在喉舌底下压了十年,终于吐露出来。
——“其实,不是我。”
他说得含糊,秋沅没理解:“……什么。”
成叙的嘴角无奈地牵起来,却并不应该称作一个笑容。
“不是我。你昏迷那一年,我没有照顾你。”
难得如此冷静。一句话里每个字都自有分量,从他的身体里撤出去,重量一点一点在减轻,他也感到一阵松快的解脱。
霎时间,她的动作和声息一同安静。手停了,夹着一卷医用胶带,就这么悬在半空。
沉默似乎形成实质的薄膜,横在两人之间。
成叙从没觉得她如此遥远,嘴唇一下子纠紧了,手脚并用从沙发上坐起来,慌忙解释说:
“我想过告诉你,在我们第一次,第一次那个的时候……我是想要告诉你的,我不想你因为这事儿陪我睡觉。”
但那时候他张了张嘴,内心挣扎,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她抱紧。
原因也不难解释。惦念多年的女孩,纤长手臂攀上来,气味和皮肤都形成诱陷。
怎么可能说服自己,破坏那一刻的美梦成真。
秋沅听在耳里,只觉得脑海中嗡嗡作响。
她记得那个晚上。夜风吹得舒缓,星星正成熟,明亮得似要从天脚坠落。成叙和她约会,地点选在一处空中花园里的高档餐厅。
秋沅并不适应这样的环境,对于昂贵的珍稀食材也谈不上喜欢。成叙很聪明,渐渐看出不对劲,忙说下次由秋沅来选地方,他跟着她走。
好像是生怕秋沅不开心,他的目光也紧随着她,言谈举止姿态放得很低,带点讨好意味。
那时他们虽说已是情侣,实际上不算亲昵,平时连手都很少牵。一餐饭吃完,成叙毛毛躁躁,拉一下她的手又松开,没等她反应,自己先咧嘴笑了。
我能亲你吗,阿秋?他认真地问,得到允许后,从眼睛最里面高兴出来。快快乐乐去抱她,嘴唇鲁莽地撞下去,那样用力,牙齿都有些碰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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