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秋沅生理性地闭上眼睛,想的是周恪非再也不会回来了。
深吻之后,她端详成叙的脸。他是世俗意义上英挺标致的样貌,浓眉厚唇,睫毛长而垂,眼睛也显得毛茸茸的。他诚挚热忱,做过错事,但也尽力弥补——对于昏迷的那一年,她由衷感激。
况且相处过这些日子,秋沅能感到他的确变了很多。
秋沅是个性情坚硬的人,但一颗心也不是不会软。
当晚一同回到他江边的公寓,成叙把她安顿在客房,道了晚安准备离开,却被她拉住衣袖。
很好的夜晚,情致恰当,适合做亲密浪漫的事。
她想试试让暂停的人生,继续向前走了。
“我和你睡觉,是因为我确实喜欢过你,成叙。”秋沅说,心中浮起一种不可名状的感受,“你觉得,我要用身体补偿你?”
成叙
几乎失语,想触她的眼眉,抬手又放下。
原来是这样吗?他短暂拥有过她的真心。
自始至终一场骗局,换来亲密关系和她转瞬即逝的感情。是他龌龊是他卑劣,是他到底不如另一个人。
很慢很慢,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早知道我比不上周恪非……可是我以为他抛弃你,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阿秋。”他低低叫她。
从初中开始,成叙注意到这个饱受关注的女孩。长久的追逐,和她走在一起,被卷入到那些非议中,仿佛在与全世界对抗,他觉得那滋味好特别。
和她拉扯牵缠这么久,到最后也分不清是爱和守候,还是未竟的执念。
成叙期期艾艾,舌头在嘴里一瘸一拐地摔跟头,话都说不利索:“我,我,当时我休学了,你又那么长时间不跟我说话,我以为你和周恪非已经……后来回学校,才知道你出事了。我找到医院的时候,刚好你醒了,护士看我在病房里,就催我去缴费……”
看着秋沅冷淡的面容,越看心里越慌,他忽然开始后悔说出真相,努力辩白:
“可我不是什么都没为你做过啊!我,今天跟他们打架我也是为了你……”
说到后面,语气激烈起来,有些委屈。
因为这次他没说谎话。
成叙从高三开始休学一年,后来和周旖然同届同班。所以这场聚会,也有当时的老同学邀请他来。
到场的还有不少高中时代的朋友,已经许多年没联系,一个两个来找他敬酒闲谈,字里行间都是埋怨,怪他当初休学回来像变了个人,切断所有联系途径。
成叙一时脱不开身,只是潦草敷衍。也不记得是谁,冷不防调笑着说了句,要么说还是单秋沅魅力大,都被周恪非玩透了,还能把成哥迷成这样,连好兄弟都顾不上了。
成叙听了只是笑,将手中盈满香槟泡沫的高脚杯放到桌上,回头就是迎面一拳。
他后悔自己没有早点这么做。
当初成叙休学的契机,是在操场边,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响脆的巴掌落到脸上。
高二下学期那次,从朋友嘴里听说周恪非陪秋沅去买内衣,成叙一下子被激起妒意,像是一定要压过周恪非一头,也没过脑子就说:“买内衣又算什么?我之前亲眼见过她……那样,自己做那种事,你们知道吧?女生不用手,腿夹住就可以爽。我见过的。她还叫了,叫的很好听……”
虽然只是初中时一次偶然,在那之后她好像明白过来,意识到这是羞耻私密的,需要避人耳目的,于是再也没发生过。
可如今被他讲述出来,当作谈资和亲密的证明,与人攀比的资本。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上呀成哥,这些女的你还不知道?就喜欢那种霸道的……”
成叙后来还是听从了这些朋友的提议,回家找了成人电影来看。片里女主角遭到粗暴对待,明明是在推拒的,表情却无比快乐,似乎沉溺其中。
真的是这样吗?
如果他也这么做,秋沅会感到快乐吗?
放学后,成叙把秋沅约到器材室。
用怀抱将她困住,手指滚热而鼓噪,撕扯着校服衣襟,触到皮肤上仿佛带着电。他低头去找她的嘴唇,亲了两下就被用力推开。
秋沅并不特别清楚这些举动的实际含义,只觉得很不舒服,用手背擦了下嘴巴,也不想理睬成叙,兀自往外走。
成叙从后面赶上来。
从走廊到操场,他想去拉扯秋沅,被她不留情面地甩开。
“装什么。你们女生都这样,现在不要,等下有的爽……”
话里带了点咬牙切齿的意味,他舔舔嘴唇,忽然回忆起方才的触感。看来他的朋友们说的对,早该这么做了,原来亲起来这么好,摸起来这么好……
秋沅忽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周围开始有人看过来,她脚步更快了,只想尽早甩开他。可成叙紧追不放,见她走得坚决,嘟囔着说:“你什么意思啊?”
无数双眼睛投射过来,含着好奇和探究,审视她凌乱的衣领,潮红的脸,湿润的眼睛。
成叙还亦步亦趋,跟在后面,高声叫她的名字,带着不被回应的恼怒:“单秋沅!”
紧接着,她肩膀旋转,猛然回过身,扬起手又狠狠落下。全部动作发生在霎时之间,成叙感到面颊窜起浓浓的辣意,意识到是她一巴掌扇到脸上。
这下操场上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在看。
成叙脑子里发烫,整个人都懵了,好半天才从牙缝挤出一句:“……单秋沅,你是不是疯了?”
秋沅看着他说:“你跟他们一样。”
成叙还记得那时候她的目光,含义如此丰富,将他装得轻轻一跌。
可当时他愣在原地,只是想着,一样……什么一样?
-录音07-
后来我被母亲约束得更加密不透风,不被允许自己骑车,上下学都要司机接送。但是我本就有意不再插手秋的生活,最好与她再没有交集。
可我无法控制,仍在注视她。
马上要到高三,每天的自习都上到很晚。秋的课后训练也挪到中午去,有时候甚至比我更早离开学校。隔过车窗玻璃,我总是能看到她。背着旧书包,穿着旧跑鞋,但是走路的样子非常坚定,好像不会被任何困难阻拦。
也有几次我放学迟了,路过河边时,看见秋坐在冰冷的长石凳上,头颈低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不敢让司机放缓车速,怕被看出任何端倪。又忍不住回头一路追看着她,直到她的身影一点点缩小,最终断在视线尽头。
忘了说,还有一件事。那天蒋阿姨闻讯赶来,而我和秋也被从办公室赶出来。她一直在看我,又向我道谢。
我知道秋平日里虽然淡淡的没反应,其实什么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她还问我知不知道哪里可以赚到一点钱,想要按原价还给我。
这也是我第一次窥探到秋性格中那不愿亏欠别人的部分。
商场里的精品店,一件内衣价格也不菲。然而能让学生打工的地方很少,薪水也不多。
我知道这是她想做的,于是也努力帮她完成。当然不可能去问母亲,最后思来想去,找到妹妹帮忙。
好消息是她在校外有一个玩摇滚的朋友,和我们年龄相仿,在一家纹身店做学徒工。如果秋愿意,可以介绍她过去。
就像我刚才说的,在意识到我的接近给秋带来许多痛苦之后,我开始尽量避免与她发生接触。
于是我拜托妹妹去告诉秋。
结果那天晚上,妹妹回家对我说,她在操场边看到秋衣衫不整,狠狠打了成叙一巴掌。
第22章 (十八·上)
那时天幕微暗, 光线里混入云和风的杂色。隔着一整个操场,周旖然远远看到秋沅收回手去,快步离开。只留下成叙在原地愣神, 手扶着红肿的面颊, 眼睛里满是不可思议。
许多人在看,在笑, 在议论。几个男生凑到他身边去, 是平日里和他玩得好的朋友, 推推搡搡的, 想揽他肩膀,说几句玩笑话。
却被成叙避开,动作很大, 相当激烈的抗拒。
他脸上矛盾复杂, 谁也没搭理,匆匆走了。
从那天起, 成叙有一年时间没在学校出现。
而这次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一切, 很快从目击者嘴里流传出去,又被无数口舌增添枝节和颜色,成为一个全须全尾的完整故事。
大致是说, 单秋沅不择手段搭上周恪非以后,马上抛弃了之前的暧昧对象成叙。而后者心有不甘, 要最后和秋沅亲热一次, 半推半就之间,差点被周恪非发现。秋沅急于对周恪非展示忠贞, 所以就有了操场上的那一幕。
周旖然觉得难以置信, 连不在场的周恪非都能被牵连其中。
她屡次发声反驳,又被认定只是在维护哥哥, 反倒更加让人笃信,周恪非和秋沅之间必定存在着一些什么糟污龌龊。
一直以来周恪非的形象太过耀眼,自然成为所有人视线的中心,又总被委任为同学们的管理者。在普通学生仰望的眼里,甚至有些高高在上的意味了。
他们的内心大抵如此,认定光明之下必有阴翳,天之骄子总会跌落神坛。
周旖然并不觉得周恪非会和单秋沅那样的人有什么实质性的关系。倒不是说她相信那些隐秘的传言。
虽然只和单秋沅有过短暂接触,但周旖然能感觉到她是不一样的——和流通在校园里的传闻与描写中,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人。
出于本能的、艺术家式的触觉,十六岁的周旖然模糊地探知到秋沅灵魂的形状。
秋沅自有一种敏感冷静,与人相处时天真未凿的尖锐,不懂得任何掩饰和伪装,和周恪非的妥帖周全是截然相反的。
周恪非会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吗?可她哥哥追看着秋沅的眼神,好像确实没有那么清白。
周旖然小时候很爱黏着周恪非,可他越长大越无趣,最终被塑成了一个刻板印象里的优等生,世俗意义上完美的假人。
虽说是亲兄妹,他们也很久没有深谈交心了。
于是这天回家,周旖然把所见所闻跟周恪非描述一遍,又捺不住好奇心,问:“哥,你是不是,喜欢单秋沅啊?”
周恪非正坐在琴凳上,听到这话,手指停了。微微垂下脸孔,神色涩然难明。
那个晚上恰巧周芸有事要忙,周旖然得空和他聊了许多。血浓于水的兄妹,几年隔阂如此迅速地消隐了,重新变得亲密起来。
周恪非没有提自己,只是讲述秋沅。他说起第一次对她产生印象,是初中时看到她在作文里写:对我而言,生活是一扇扇关上的门。
“我喜不喜欢她呢……我不知道。旖然。”后来周恪非轻声说,并没能回答她最初的问题,但眼睛里有异样的光彩,“但我总是看她……还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就像是……像是我想要为她打开所有的门。”
第二天,周旖然和纹身店的朋友联系好,再去秋沅班里找她。
又见到秋沅,周旖然的眼光已经变了角度,把她当作“自己人”来看了——周恪非喜欢她。身为旁观者,周旖然看得那样清楚,只是他自己还没承认罢了。
回去的路上,周旖然遇见一张娇嫩圆润的笑脸。后来向旁人打听,得知这女孩名叫黄语馨。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周旖然总是不自觉看着黄语馨。
她明白了周恪非说的那种感觉。
那时只是走廊上匆匆一瞥,谁也没有意识到庞大的,惶惶不可知的命运奔袭而来,即将撞沉许多人的人生。
这回在同学会上又见黄语馨,周旖然也并无特别感觉。
其实走过这么漫长的年岁,学生时代那一场惨痛的心动,早已经褪淡到了无痕迹。唯独记得黄语馨心思纯净,怎么会和赵澎宇这种人走到一起。
年年倒很是吃醋,等聚会散场,张牙舞爪说:“我跟那个黄语馨很像!你同学都看出来了,他们看我的表情都不对。你是不是拿我当替身了呀?”
周旖然只是笑笑,去拉她的手:“说什么傻话。”
她开着跑车驶入泯泯夜色,恰巧路过附近那家酒店。
秋沅正在等候电梯。
方才离开成叙订的套房时,她的手都在不易察觉地打抖。
这些年成叙陪在她身边,几乎是予取予求的,有时候撒娇耍赖,也小心翼翼收敛着,以至于总显得过分卑微。
早先不明白缘由,还以为是他在为年少时的伤害做补偿。现在想来,或许是心头压着十年的欺瞒,因此感到愧怍和歉疚。
心情干燥,微热,细小的不安焦在神经里。但秋沅并不擅长表露,也从不会发泄到外面,怎样严重的痛苦与失落,也都掩埋在心里慢慢消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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