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没有和秋那么近了,呼吸之间,都是她的气味。
我看久了,有点怔住。难以控制自己,仿佛陷进去了。
让我找到一个准确的词吧——
是了,鬼迷心窍。
我竟然想亲吻她。
俯身过去,又被理智劝停,一只手生硬转折,从她发顶摘下一片叶子。
那落叶枯得发脆,攥在手里,很快碎了。
那时我为自己隐秘的不堪的心思羞愧不已,祈祷她没有察觉。
第25章 (二十·上)
冬日渐渐深了, 凛冽的阴寒正在成型。天憋了几天阴沉,第一场新雪终于降下来,有一些落到人的发顶消隐颜色, 更多的泥泞在许多腿脚之间。
周旖然的演唱会备受瞩目, 几乎一票难求。当日市区突降大雪,道路一度堵塞, 歌迷们纷纷弃车步行, 一时之间, 街上走满了手幅和荧光棒, 海潮一样往同一个方向涌去,盛况空前。
秋沅提前闭店,先过来安抚蒋阿姨睡下, 才带了蒋容融出去。
周恪非到楼下接她们的时候, 肩上落满翳腻的雪珠子。又被车里的热气一烘,很快化成毛料上的深色湿痕。
周恪非默默开车, 秋沅坐在副驾驶。她抬手拂过他泛潮的肩头, 而他稍稍偏过脸,与她相视一笑。
因为有蒋容融在,他们也没多说什么, 只是这样交换了一下眼神,所有的话语都装在眼睛里。
少年时无言的默契, 重新恢复到身体里面。
路上大堵车, 只好停在附近,步行过去。周旖然安排工作人员带他们入场, 从特殊通道一路走到VIP席位的前排。
年年正等在那里, 见到蒋容融,亲亲热热打招呼:“好可爱的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呀?”
陌生的亲密让蒋容融不知所措, 所以用冷淡掩饰茫然,只是一板一眼地回答了自己的名字。
她缺少回应和眼神接触,几乎是不礼貌的,年年却一径笑眯眯,也不显愠色。主动把蒋容融揽着聊起天去,给秋沅和周恪非留下私人空间。
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热络的人,蒋容融沉默许久,挤出一句:“你也是粉丝吗?”
年年用力点头:“对,我也是粉丝,我喜欢易燃很久了!”
像是忽然拉近了距离,蒋容融紧绷的嘴角慢慢松放开来。有几次秋沅侧目去看,她竟是微微在笑了。
演唱会很快开始,舞台近在咫尺,上面灯光道具,浓雾火焰,夹合着震破耳膜的人声乐声,混成强硬的蛮横的刺激,足以击穿感官。
台下的粉丝们都在尖叫高呼,纷纷从椅子上站起来,倾向台上的偶像。
周恪非和秋沅肩挨着肩,在座位上规规矩矩坐着,容色安静,看起来像两个误入现场的局外人。
时候久了,周恪非偏过头,和秋沅说着碎话。光源被筛成明明暗暗的颗粒,闪在他澄澈透黑的眸子里。
现场实在太喧吵,根本听不清说了什么。他于是低下头,亲密地附在耳边。
薄嘴唇一张一合,声息那么热,就这样烫过来,熨在耳尖的皮肤上。
秋沅几乎哆嗦了一下,她觉得好麻,又有些痒,痒到心脏的褶皱里去了。不知道为什么,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去拉他的手。
十指交缠,他的骨节把她扣得很牢,带来奇异的安定和满足。
演唱会正式结束,又是两曲返场,一直折腾到天黑才散。年年脸上的妆容经过精心设计,蒙上淋漓热汗,已经花了大半。蒋容融一张小脸通红,开口声音都撕得哑了,背上书包准备回家去。
年年这时拉住她,轻轻眨眼:“想不想去后台转转?”
蒋容融到底还是十来岁的小孩子,被突如其来的快乐冲晕了,也不知道如何消化,脸上表情又迷茫又兴奋。
大眼睛就快因为激动而泌出莹润的水意,转而看看周恪非和秋沅,像是在无声地征求同意。
周恪非想了想,宽容地说:“那就去吧,玩得开心。如果可以的话,早点出来。”
秋沅补充一句:“明天还要上学。”
蒋容融还没表示,年年先扑哧一声乐了:“你们怎么回事?可真像她爸爸妈妈。容融,你说是不是?”
爸爸妈妈……
周恪非听进心里,脸上在发烧。
没想到能遇见周芸。她不在VIP区域,应该是自己临时买票来看。
几个人往外走,就在通道里撞上了。
周恪非不说话,紧紧握着秋沅的手,力道难得压得这么重,几乎捏在她骨头里。他别开脸,不去看周芸。
而周芸没有对秋沅多说什么,甚至并不和周恪非进行任何交流。
只是深看他们拉在一起的手,视线又扫过年年,似乎认出她的脸。
周芸走出几步,又回头,目光如同厚密的网,把年年笼起来,掂一掂:“你也在那店里工作?”
年年不明所以,顾及着她是周旖然的母亲,好脾气地点点头,说:“是的呀……上次不是在店里见过了。”
周芸垂下头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没给任何人再看到她表情的机会。脚步很快,却发涩,走出几步路,就遇见许多次的牵绊。
她匆匆离开,背弯得厉害,眼睑的缝隙中填满老态。原本那高雅矜贵的模样终于从她身上散去,她如今看来与受尽生活搓磨的妇人无异。
只是眼神之中存在许多杂色,无从分辨内容和情绪。
秋沅模糊地记得,上次见面就在不久前。几乎是一夕之间,她老得这么快。
蒋容融被年年带到后台见周旖然。
于是秋沅拉着周恪非出了场馆,步行往车里走。中午的雪碾成傍晚的泥,空气冷得符合冬季定义,每一口呼吸都是潮湿的热雾。
车里也冷,周恪非打开暖气,又把她的手捧进掌心里。体温融在一起,慢慢中和。
脸和心,也同样很热。
秋沅想到什么,忽然说:“去下商场。”
“怎么了?”
“给容融买内衣。”
今天一起出来,秋沅注意到了,这个小女孩全程一直含着胸。
场馆里温度低,外套脱下去,校服的薄薄衣料上,很快顶起两粒清晰的形状。她似乎浑身不自在,僵硬地抱起手臂掩住。
周日各处都拥堵,到了商场,周恪非先去停车,再上楼找秋沅。
市中心的老牌商场,过去几年翻新过一次,依然保持着环形的布局。内衣店在楼上,也还是他们高中时光顾的那家。
店员倒是换了面孔,抬头看见他,流露出明显的怔忡,听他说找人,恍然大悟:“那是你女朋友吗?她去试衣间了。”
女朋友……
周恪非“嗯”了一声,然后道谢,有意没去否认。
可是就只停留在不否认的程度,都像在做坏事。
再加上早些时候,年年那句调侃的“爸爸妈妈”,周恪非心里柔软蓬松,仿佛要漂浮起来。
可仔细想想,又觉得是不够道德的。
要是她能和成叙分开就好了。
然后周恪非马上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
还好秋沅这时从试衣间出来,对他摇了摇手,然后去结账。
周恪非很快跟过去。有意不去深想那些多余的纠葛,只是心里还是很难安定,到处不平整不熨帖。
送她回去的路上,秋沅说:“我也买了一件,高中的时候的那个款式。”
几乎不用仔细回忆,周恪非已然想起那时的场景。
抿唇,露出笑意:“你穿着,很好看。”
是见过的。十八岁那年,在小镇的出租房里。少年人迷乱赤诚地探知对方的身体,用手,用嘴唇,用一切肢体,在彼此的皮肤上留下温度和气味。
周恪非看到那件内衣,他伸出手,带点小心翼翼的虔诚,去触碰那纯白繁杂的蕾丝隐纹。
“穿着还舒服么?”他忽然抬起头,认真地问,“我不太会挑,希望不要不合适才好。”
如果换作另一个男生问出这样的话,总归是要显得有些暧昧和唐突的。
可是周恪非向来太纯粹太周全,一派温煦清宁气象,所以没人能把任何旖旎或者不堪的字眼穿到他身上。
哪怕是在眼下如此场景。
秋沅闷闷地回答:“嗯,很舒服。”她勾着他的脖子,继续和他接吻,声息也含混黏牙,“但是不要在这种时候问这个。”
第二天还要去公司,周恪非没久留。只是他走之前,被她勾住手指。他也好舍不得,回头浅尝辄止地亲亲嘴唇。
深夜,周旖然送了容融回来。时候太晚了,索性在秋沅家住下。
秋沅拿出一些日用品,问她的偏好。
蒋容融反应稀少,始终低着头,嘴角紧紧攥着,绷出施力的痕迹。
秋沅发觉她和自己小时候那么像。很多东西没有得到过,就装作自己不在意,以为冷淡和抽离可以保护自己的安全。
思想和意识,停留在未凿的粗钝形状,缺乏指教,一切都靠天生的直觉行事。
秋沅忽而感到心口一阵揪疼,为这个小女孩,也为过去的自己。
可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不受控制地想到周恪非。他一定是明白的——在中学时代,他就在尽力救她了。
白天下了场雪,夜晚也无星无月。灯关上,黑夜像厚厚的冰壳,密不透光。
蒋容融躺在她身边,瘦弱的小身体,呼吸轻微。许是巧合,蒋容融也在这个时候开口说:他就是周恪非啊。
秋沅倒是意外:“你们初中也知道他么。”
蒋容融说是,跟高中部差不多。
“但是老师和学生嘴里的版本不一样。”她补充。
秋沅见她有闲聊的兴致,于是问,哪里不一样。
蒋容融一时不出声了,似乎在酝酿语言。
“老师说他什么都好,优等生的代表,简直吹成了天上的月亮,凡人不敢直视的佼佼者。”
“学生呢?”
许是自觉跟秋沅相熟了,加上今天一直被友善对待,还近距离见到自己的偶像易燃,蒋容融似乎开朗了一点,话也多些。
“高中部流传过来的,说他高三的时候和人私奔了,后来去老同学家的餐馆里打工,形容凄惨。但是现在这么看,好像也不是很惨。”
对蒋容融而言,周恪非是活在流言里的人,好像从来并不具有实体。如今在现实生活中碰了面,她难免感到好奇,见秋沅和他很是亲密,又问了几个关于周恪非的问题。
秋沅发现自己一个都答不上来。
她知道他从苏与南手里买下房子,低价租给她,知道她母亲去世而她准备卖掉刚刚到手的一爿店,筹措现金去买墓地,所以不惜毁掉一只手,也要保护好现金寄给她。
而关于他自己,这些年过着什么样的生活,遇到什么人,经历什么事,她一无所知。
重逢后的这些时间里,也表现得毫无不关心。
只是因为那个心结。车祸之后,从绵长的昏迷中醒来,而他不知所踪,消失十年。
所以她几乎断绝所有经年的感情和亲密,把他从生活里推得好远。
他怎么可以?这样平和地接纳所有的误解、怨怼,只是沉默注视着,眼神温柔得像呼吸,似乎能够包容一切。
第26章 (二十·中)
心绪芜杂, 像光从树冠之间纵穿下来,被筛得好乱。
身边的蒋容融很快入眠,睡息均匀, 秋沅自己却半宿没能合眼。
最后实在气闷, 去阳台点烟抽。薄薄的雾气在唇边消弭,像一口叹息正在终结。
天将明, 才勉强小睡一会儿。蒋容融要上学, 闹钟定得早。
她实在没照顾过小孩子, 起床后很是一番兵荒马乱。
好在蒋容融比起同龄人更显成熟, 平时和病情渐重的蒋阿姨住在一起,早学会了独立生活。
秋沅做一顿简单早餐,蒋容融就用旁边的灶台给自己加了个煎蛋。
靠在厨房墙外, 秋沅默视着她安安静静吃完饭, 垫脚把用过的碗碟放在水槽里。
打车送蒋容融回家取书包,路上秋沅拿着手机, 抿抿唇, 想了想,给周恪非发了一句早安。
他很快回复,问她睡得好不好。
秋沅抬手, 揉揉发沉的眼睫毛。
睡得不好。
是因为蒋容融的无心之言,直压在心里, 她想了太多太多。
于是按亮手机屏幕, 认真地打字,又给他发消息:
*周恪非, 过去这些年, 你都做了什么?*
这话题没来由没去处,周恪非显然没料到她会这么问。
隔了好久, 才收到回答,他没问缘由,只是说:
*下次见面,讲给你听。*
离上学时间不久了,蒋阿姨已经晨起。这天难得认出秋沅,握着她的手说话,开口竟是问她怎么还没去学校。
时隔多年,在蒋阿姨混沌的眼神里,秋沅又重新做回中学时代那个小女孩。
她顺着蒋阿姨的话说:“我来取书包,很快就走。”
“路上可要注意安全。”
蒋阿姨握着她的手,掌心纹节枯深,在她手背上轻轻抚拍,正如高中时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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