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不怒不怨,永远柔和安宁。
视频里的周恪非又在演奏了。
该是有人点了最通俗的一支歌,周围渐渐出现跟唱声。
他指法技巧,演绎得音色绵黏,别有情致。
“越简单流行的曲子越难表演精巧。你听,他能把最普通的一首《艾莲娜》弹成什么样。”
王闵仍不买账,“你说他在法国就不能弹琴?我可不信。下次见到周恪非,我一准要问问看。他可不能说不弹就不弹了,我拿那么多冠军,那么多第一名,就是为了打败他……”
“不行。不能去。”她语气强硬非常,一手把王闵的后腰揿住了,按下去,重新开始操作纹身。
机器运转,声如蚊咛。
她说:“我没有骗你,他手上后来有伤。”
秋沅错过了他怔怔的眼神。
“你不会说真的吧,周恪非的手真出问题了?”
王闵声音里的狐疑越来越少,最后完全被巨大的失落所取代,“之前没赢过他,以后也没机会了,这么多年输赢,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少年时代总被强压一头,周恪非成了王闵的执念,淤在心口,经久不散。
如今发现这场一个人的竞争,最后到底无疾而终,他一下子茫然起来,一反常态地沉默下去。
周恪非呢,他有什么执念?
王闵走的时候,身态都显得消沉低迷,人像矮了一截。
下个客人到店之前,秋沅接到一通电话,来自陌生号码。
背景音很嘈杂,是个中年女性的嗓音:
“秋沅吧?我是徐护士长,那个蒋春英大姐现在在我们这里啊。老太太摔了一跤,现在情况刚稳定了,你抓紧时间来一趟。”
秋沅赶快临时闭了店,给客人发过消息,打车往市医院赶。
车祸昏迷那年,徐护士长还是个新入职不久的管床护士,被分配负责秋沅那一个病房。后面秋沅脱离昏迷,花了同样长久的时间复健,徐护士长也热心帮了不少忙。
如此想来,既然成叙不是当初照顾她的人,那么理所应当,应该是徐护士长亲力亲为吧。
毕竟当时她再没有别人可以依靠。
到医院表明来意,按照章程规定,以家属身份签了几个字,最终在急诊病房见到蒋阿姨。她身上、面上还装着各种仪器,此刻睡得熟了,眉头紧蹙着。
秋沅在病床边坐下,陪了很久,又找值班护士了解过一些情况。
眼看探视时间要过去,前一个护士已经催她离开,徐护士长才忙完自己的事,走过来与她碰面。
“蒋大姐怎么又开始往外面跑。最近得多看着点,天气冷
,路又滑,江边全是冰。老太太腿脚不灵便,一下子摔到后脑勺了。人家路过报了警,警察喊救护车拉过来的。”
“之前她病得最厉害的时候,也喜欢往外跑。”
秋沅帮蒋阿姨掖了掖被角,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更多的可以做,黯声说,“我住得不算近,生活上很多事情,都没能帮衬到。”
徐护士长点点头,语气安抚性的表示理解,多少也带点同情:“先住医院养几天,要是回家了,还得观察。里头有血块,保不齐什么时候要压迫血管,有诱发脑梗的风险。”
“嗯,谢谢,徐护士长。”
秋沅转目望过来,那么多年以前,那场车祸发生之后,徐护士长也不过是现在她的年岁。如今眼角细细折折,已有淡密的褶纹。
秋沅抿抿唇,说:“还有十年前,谢谢。”
她话语平平,但眼神真挚。
这时接到周恪非的电话。
错过了徐护士长两页唇片微启,欲言又止的表情。
他那边风很重,应该是在走育英操场旁那条长道。
声息被滤得轻了,依然清楚:“秋秋,我这边差不多结束了。事情不严重,他们互相道完歉,就散了。其实容融把人揍得很惨,是个厉害的小女孩。我和她的班主任,还有同学都聊过了,我也……我也做得很好。”
话到句尾,轻和舒展地上翘,令人联想到他唇角的温笑。
藏着隐秘的小心思,是周恪非在邀功,也想要得到表扬。
秋沅于是顺着他说:“嗯。你也做得很好。”
自己都没察觉,也眉舒目展,淡淡露了点笑意。
那边又和声问:“等下去店里等你,可不可以?”
她点头,虽然知道他看不见:“嗯。店里见。今天年年不在,你帮帮我。”
挂断电话,对徐护士长说:“那么我先走了。明天会再来的。”
徐护士长仿佛才从长久的思忖中回过神:“……哦,好。路上慢点。”
“嗯。”
“那个,秋沅啊。”
她被叫住,回头去看,双眼迎着光,显得剔透明亮:“怎么了?”
徐护士长一侧衣袋鼓胀起来。像是在里面捏了捏手。
“之前那一年,有个很乖的男孩子,天天来看你。特别懂礼貌的,人也细致,平时那些护工的脏活累活,都是他来干。别的护士都说,人家那些卧床一年半载的病人,哪有像你这么头干脸净的,身上一点褥疮都没有呢。”
她说得慢,像是一边讲话,一边回忆。
“后来你醒了,他就走了,还让我别跟你说。哎,一眨眼十年过去,你要觉得当初是我照顾你,那可不行。无功不受禄呀。”
秋沅静静地听。
好像一下子头脑昏沉起来,要花上一会工夫,才能弯起来理解她的话。
真是奇怪,脸颊像站了只黏虫,贴着皮肤拱到下巴,一尾爬痕又湿又痒。
抬手摸上去,才发觉是颗泪珠,拖着一路潮润滑下来。
她浑然又迷惘,踉跄往外走。
是谁?还能是谁。
怎么也想不到,猜不透是他。
对于她性格里不愿亏欠的那个部分,周恪非最是了若指掌。只把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敞露出来,松快适意地,讨要她一点夸奖和垂爱。
然后由他自己拿去,填补这十年里经受的委屈和空缺。
十年之间,周恪非所隐瞒的,或许远不止于此。
可是他把她放在自己之上。无论他付出了什么,都没想过要回报。
秋沅在路边垂首默立许久,一下子抬起头,肩颈过了血疼成一片,像是皮肤上扎满密密麻麻的针脚。
她招手拦出租车。
想要见他,想要马上就见到他。
周恪非离开育英中学,开车去纹身店找秋沅。
一路下了高架,城市干道堵塞得离奇,许多车辆困停在原地,半天也挪不动存余。
时间上看,秋沅应该还在店里忙碌。周恪非于是也不急,开了广播来听。
突发交通播报,解释了这场罕见而漫长的拥堵。说是前方有家临街的店铺失火,消防车一时占用了主干道,将南来北往的车流彻底封死。
不知道过去多久,许是大火终于被扑灭。
车辆首尾相接,开始缓慢流动。
越往前走,街景越熟。风混着烟尘颗粒,纤维和颜色也渐趋浓了,像粗灰的布面。
直到他远远望见那间店面。
门脸不大,招牌式样低调。被火舌深深燎过,黑得焦卷起来,纹身店的名字也模糊成色块,难以再辨清。
一面窄窄的门,防盗网被消防钢钳绞开,和玻璃一起破碎满地。是一个空洞,一个腔隙,永远不能愈合的创口。
周恪非撇开座驾,脚下发软,几乎跌堕在夕阳和火的温腥气里。但是越跑越快,越跑越急。
旁边围了不少人,迟迟没散。
他听见有谁在低声交谈,嗡嗡杂杂,远远近近,汇成一片人声的乱线:
“刚才那警察说是蓄意纵火。没来得及跑远,抓了一个。”
“男的女的啊?”
“不知道呢,就看见半长头发,白了一半,年纪应该挺大了。估计是有仇,放火前还把店门封上了。”
“这家店我平时老路过,店里就一个小姑娘。这架势,上面都烧塌了,应该是没活下来。”
“造孽呦……”
他终于撑持不住气力,跪倒在废墟前。
没有疼痛,没有悲泣。从手指尖开始,一点一点麻木进心腔里。
只是感觉自己被什么剥夺了呼吸。
-笔录1-
姓名。
单秋沅。
认识嫌疑人吗?
认识。单德正。
你和单德正的关系是?
他是我血缘上的父亲。但是我们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面了。
受害者呢?
她叫年年,大学生,在我店里打工。
请说明案发时你的去向。
我在市医院探望一个阿姨,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很久以前就确诊了老年痴呆。有时候一个人出门,又找不到回家的路。她在沅江边摔了一跤,很严重,被救护车送到急诊的。
我们会去调取监控。有人能证明你的说法吗?
有的,这是市医院徐护士长的电话。
好的。稍等。我出去一下。
嗯。
久等了。看看这个人,你认识她吗?
……认识。
她叫什么名字?
周芸。
你和她的关系是?
她是我……嗯,前男友的妈妈。
还有吗?
这么多年,她一直恨我。
请详细说明。
我和她的儿子,我们是彼此的初恋。周芸把我当作敌人,觉得我是个坏影响,让她儿子堕落叛逆了。很多年前,她丈夫和她,一起开车撞了我。是交通意外,他们这么说。所以没人得到惩罚。
也就是说,她有伤害你的动机,并且你认为她曾经付诸行动,是吗?
是。
你的前男友,是这个人吗?
……嗯,是他。周恪非。
你认为他有伤害你的动机吗?
没有,绝对不会。
那么,你认为周芸会对他做些什么吗?
不……应该不可能。周恪非和她也早就断了联系。……周恪非怎么了?
他失踪了。
第28章 (二十一)
秋沅总是听到有人提及周恪非。
育英的女生大都以顶级名校为目标, 眼下到了高三,很少再分出精力沉湎于男女情爱。如今对于周恪非,钦羡仰慕的更多。
不时谈论起来, 说他仿佛太过遥远, 对谁都微笑,可眼睛很凉, 显然只是出于良好教养, 事实上难以真正亲近。
像天顶上难摘的月亮, 任谁都能分一捧银凉如水的月光。
秋沅端坐在课桌前, 握笔沙沙地书写。
思神却仿佛随着女生们的闲谈,慢慢抽散开,飘起来。
想到的是前不久, 周恪非被安排在校长之后演讲。
礼堂后台一处昏暗角落, 他和她趁着背人耳目,匆匆接了一场吻。
凉吗?他明明热极了。热的身体, 滚烫的唇舌和呼吸, 把所有感知都占据。
平日里冷静克制的少年,这时候亲得那样莽撞,嘴角磕到一颗虎牙尖, 他吃痛,眉心揪紧了一下。
秋沅伸手去抚触, 干燥柔软的指腹, 把眉间褶痕一点点熨平。
于是周恪非淡淡笑起来,垂颈继续吻她。
后来上台演讲时, 他唇红齿白, 滟滟有光。只有秋沅知道,是被她轻咬了一小口。
像是背着所有人, 偷偷摘下那轮月亮。
握在手里竟是这样轻软的。
一开始是不会像这样熟练的,甚至连牵手都生涩。
论起恋爱,他的知识并不比她丰富。秋沅曾在纹身店打工,被动地观摩过一整个暑假的爱情偶像剧,见得多了,也可以算作自己的经验。
从前他叫她秋沅同学。
在向她请教恋爱指导时,周恪非就换一个称呼,一半玩笑,一半认真:
“教教我吧,秋沅老师。”
他们模仿着其中的话语,姿态,情节。
那些戏剧性的暧昧与情愫,被稚嫩地复制在身体和语言之中,纤细而敏感的少年人,相互倾注全然陌生的爱意。
情生意动时,他低声叫她秋秋。夹着温柔绵热的气息。
其实没有过多么正式的告白。
当初也不知道是谁的手最先更近一寸,总之忽然勾住了,牵得很牢。
在此之前很多个深夜,周恪非都会离开家,趁着潮湿如雾的晚风,到河边与秋沅见面。
风把河面揉擦出层层波纹,长凳腥凉,结有细密的水汽。
起初他们分坐两端,中间空隔着一段距离,低声谈论彼此,剥去最初的生疏拘谨,渐渐开始共享生活里的每一处细节。
到后来,越坐越近。
初次牵手,平时称得上清醒聪颖的两个人,此刻都显得愚盲了,甚至仿佛不知道可以放开,就这么一直拉着,到天朦胧地亮起来。
月亮还没全然隐去,摇晃着站在天脚,身边的少年也如月光清亮。
他手心微微的汗热,从指尖沁到心腔。
秋沅陷入安静,只是低着头,不去看他,也没看面前的河流。
她十八年的人生里,第一次发生这么好的事情。
在学校里,就此拥有了无言的默契。
器材室里侧,长走道尽头,音乐厅背面的狭小空间,他们在一切不见光的角落幽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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