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可是,可是……对不起。请稍等。
……嗯, 现在好多了。
我哥呢, 他来做笔录了吗?
什么?他?他去哪里了?
再说一遍吧,我没听清。刚刚有点走神。
我不知道, 从来都……
那些心事,他讲过,但并不太多。
单秋沅,你们该去问单秋沅。
但是她知道的,未必比我多多少。我哥后面那段人生,他对每个人都有所隐瞒。
以前他为父母的期许活着,后来为了单秋沅活着。他总把自己放在无关紧要的地方。
有时候我觉得这样也好吧……因为我曾经也做过这种事,所以能感同身受。你看,纹身下面是那时候落的疤。
死多痛啊。做出这种选择的人,都不仅仅只是为了结束生命。
想结束的是更大的痛苦。
而到了这个地步,除此已经别无他法。
理解,明白。我不会再那么做了,我得到了我想要的生活。
……可是我哥他,这么多年了,我不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对他自己来说。
-笔录3-
我不知道周恪非会去哪里。
谢谢,方便的话要热的。麻烦了。
我的名字是苏与南。是那个……我可以帮你写下来。
认识,当然认识。我和周恪非是朋友,或者可以说,彼此都是对方最好的朋友。但是他总是很神秘,隐瞒许多过往,一直都是如此。或许我没办法给出您想要的答案。
他最终还是打算这样做了,对么?
也没有很意外吧……
抱歉,我其实早有预感。
周恪非这个人,对自己的人生缺乏热情,这是真的。但我一直觉得他不会真正付诸什么行动。
过去十年了吧,看得出他是在努力活下去的……虽然不是为了他自己。
……
对了,单秋沅,你们问过她了么?她知道的应该比我们多。
好,那么麻烦你了。如果监控和任何电子记录有什么消息,请务必联系我。
我会带单秋沅回家去看。应该有线索,也只有她能分辨出来。
周恪非走之前,是回过一次家的。那时候我在公司,没能和他碰面。
我检查过我们的公寓。
他应该去意已决,什么也没带走。
我吗?我当然很难过。就像刚才说的,当初也是我建议他去做心理辅导,希望他的状态能慢慢好起来。谁能想到,捱过这么多年,还是无可避免的走到这一步。
和周恪非相处久了,我从他身上学到很多。其中一项最精妙的绝技,就是掩藏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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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面之后,没多耽搁,马上一起回公寓。
雪后的天,开不快,车走在凘凘的碎冰里,走出牙齿摩擦的动静。
眼下快到春节,各处挨挨挤挤,人丛像繁密的针脚从街上织过去。
等待行人通过的十秒钟里,苏与南从车内的后视镜察看秋沅。
上一次带她回公寓,也是如此情形。她话少,与他各怀心事。
可今天,空气要沉重太多。
苏与南到底问了句:“你没事吧?”
跟上回一样,秋沅表情平淡,只是嘴唇紧紧皱在一起。
抑着声气,低低说:“再开快一点。”
行人散去,车辆重新启动。秋沅摇下车窗,点一支烟抽。
这次没问他可不可以。
公寓里似乎一切如常,生活器物都在原处,看不出有人离去的痕迹。
“他连钱夹都没带走。”苏与南为她打开房门时说。他走到沙发旁,从小边几上拿起钱夹递给她。
淡咖色的,边角有些磨损了,茸茸的翻起绉纹,像岁月剥蚀的墙面生了霉苔。
打开就是她的照片,安安稳稳夹在透膜后面,依旧平整,也不见脱色。
多么古旧的一个人。还把照片装在钱夹里。
是在她全无意识的时刻拍下来的。时隔经年,秋沅第一次见到自己昏迷时的样子。
眉目松放舒散着,面容红润,有生气,仿佛只是在沉沉安睡。
旁边一张矮柜,放个巴掌大的蛋糕。奶油中间立一小块短纸牌,是他的字迹,简单写着生日快乐。
她把那张照片抽出来,掩在手心里,低头深看。
也是巧合,随手翻到背面。
没想到会看见一些摘抄的英文。周恪非的字迹很好辨认,形致秀拔,筋骨分明,和他的手型一样漂亮。
墨水痕不那么清楚了,稀稀氤成字母的形状,需要尖着眼睛仔细地读。
他写——
Nobody\'s gonna love you the way I loved you.
There were times I couldn\'t stand it any more. I used to think of you. I\'d think, \"She lives... She exists.\"
And that would get me through it all. You know how important that was to me?
(再没人会像我一样爱你。有时我感到再也无法承受下去,我会想起你。我想着,她还活着,她真实存在着。就足以让我撑过一切。这对我来说有多么重要,你是否知道?)
长风在楼群之间推宕,阴浩浩地响成声海,仿佛一场无言的哀叫。
秋沅垂下手,舌面上忽然发起一阵干干的酸,不自觉地抿唇。
眼睑敛着,将照片放回原处,手指很涩。
瞳膜上细小的颤栗,强自盖在深处。
里外翻检钱夹,卡位中心有两个空槽。稍加琢磨,该是少了一张证件,一张银行卡。
周恪非会去哪里呢?
公寓里侧,嘭然一声重响。
秋沅浑身紧了一紧,好像知觉忽然被震回到脑海里,仓猝循声望去。
苏与南也正看过来,身前是一扇刚被他蛮力撞开的房门。
“找到周恪非,帮我说声抱歉吧。”
他对秋沅说。
相视之间,只觉得她那双标志性的利眼一下钝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又见她慢慢放下手中的钱夹。
“怎么回事。”
秋沅走过来,眉心轻摺了一下。
卧室门板不厚,锁被临时破坏了,敞露着里面私密的空间。
苏与南扎煞着双手,侧身让出位置给她:“周恪非没什么东西放在外面,电脑好像也锁在房间里。我们找一找吧?有没有线索能看出他要去哪儿?”
周恪非的卧室,平日里关着门窗,将他一份气味封存在里面。淡而无嗅,如同清凉的水。
秋沅来过这里几次,都是为了过夜。他住的地方,她从没好好观察过。
以前只觉得整洁,如今细致看来,是个人物品的极度匮乏造就的。灰郁的色调,几件家具横平竖直,外面只摆一部电脑,缺少生活痕迹。
“我还是第一次进来他卧室……他以前也这样么?”
苏与南在她身边,揉着方才撞门吃痛的肩膀,声音也一拧一拧的,不同于以往的浮滑平顺,“这些年,没人清楚他有什么爱好。以前以为他起码喜欢弹钢琴,前段时间听你一说,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你出去吧,我来找就好了。”
秋沅开口,却是答非所问。
苏与南很快会意,她也不愿让外人视探到周恪非有意隐瞒的那部分人生。
“噢,可以,我在客厅翻一翻。”
窗边的写字台很宽,因而显得空旷。她揿下电脑电源,需要开机密码。
秋沅试了许久,他的生日,她的生日,两个人各自的名字,又加上数字和符号,许多排列组合。
都不对。
只好暂时放下,转而逐一拉开写字台下方的抽屉,装的都是工作上的文件。
直到最底下,是薄薄的夹层。
只装个干净的长形铝盒子。上面印着医院标徽。
像是某种预兆,她的心脏忽而开始凶猛地涨跳。
里面都是些票据和纸质文件,乍看之下并无特别之处。秋沅拿起一张收据,先看到日期。
是她卧床不醒的那个年份。
而收据抬头,就是医院的全名。
是一张收费单据,下面压着催缴通知。日期在前一天,说请050357病人的家属尽快缴清欠付的款项。
050357,在下面的各种医疗票据上,这六个数字频繁出现,却不清楚含义。
在一个硬皮厚本子上,秋沅找到答案。
这个笔记本每一页都写得很满,纸张被墨水浸了透,饼干一样脆软膨松,相互散散压叠着。
得以窥见在她昏睡的一年里,他经历了怎样的人生。
相当一部分篇幅用来记录她的护理流程,该是查过资料,还有不少写给他自己的注意事项。每一个步骤都非常细致,她惊讶于护理一个卧床的病人竟是如此繁重的工作。
就在这里看到,那串数字是她所在的床位,五栋三病区,57号病床。
还有一半,是各种收支记录。列得非常详细,渐渐形成了那一年周恪非的生活轨迹。
白天去黄语馨家的餐馆打工,中午到医院照顾她,晚上下班,再去医院,做完日常护理,又赶到远一点的加油站上夜班。四点出头,天蒙蒙亮,会坐公交车回到住处。
运气好的话,能匆忙地赶满四个小时的睡眠。
周而复始,就这样度过孤独疲惫的一年。
心血和气力都被耗空,究竟在靠什么撑持下去。
而这一年,并不是终结。
是之后漫长十年守望的开始。
天快到头了,赤金的夕阳降下一场酩酊,秋沅看着看着,眼睛慢慢在眩晕。
将那六个数字输入电脑。应该是正确了一部分,屏幕跳出提示,说密码应当由数字与字母组成。
秋沅在后面拼上自己的名字。
敲下回车,电脑开了。
入眼是没关闭的私人邮箱页面,他与一个学校后缀的地址有过几番往来。
最新的一封,没有发出去,停留在草稿的阶段。
上面写了几行,全被画了删除线。下面的句子字体不同,该是后来所写。
看不懂的语言,该是法语。
秋沅没有叫苏与南来,而是在网上找了个翻译软件。
-邮件03-
……
对不起,女士。这封信的最新版本,我永远不会点击发送了。请原谅我的怯懦。
相信您也意识到了。对不起,原谅我,我总是在这么说。
我是您曾经颇为关切的病人。如果知道最终会是如此结局,我相信您不会多么好受。
但我没人可以倾诉,只好写在这里。
一场大火,是我得知的最后消息。秋是否真的葬身其中,我不得而知。
只是听到有人这样说,我就忽然没有力气,再去思考其余。
我做出这个决定,有几点缘由。您也知道,我是个冷静细致的人。做事之前,总要想想缘由。
几次冲动,都没给我留下好结果。
始作俑者是我的母亲。多么讽刺,我多年的献祭,自我感动地以为可以弥补亏欠,到头来不过又是一场灾难,凭空降临到秋的头上。
祸端因我而起,希望也由我消逝。
还有,该是我对于给她一些公平的执著。
秋值得一些公平。在这一方面,别人都对她有所欠奉。
那么就由我来。
就像此前我的一只手,换了她一条腿。我觉得满足,像是有一部分的自我得到宽恕。
那一次我将残废的一只手露给母亲看,她第一次在我面前流露出真正的痛苦。显而易见,只有当我受到这样的伤害,才能让母亲也感觉到疼。
或许您可以理解为一种报复,幼稚的心态。但这岂非也是一种公平。
最后的最后。这么多年,我出于懊悔,愧怍,亏欠,只敢远远看着她。
如果这是和她的最后一程,听说死后世界诸多阴怖,我要陪着她。
如果她所幸平安,我的离开也并不如何惨烈厚重,希望没有留下缺口,影响到她获得完满人生。
为我自己做的决定,这些年少有过。
我很累,一直都是。无法原宥自己,像是十年前一场冻雨,在我心里结满霜尘。我交了一些朋友,随着他们的步调走,又重新遇到秋,和她亲密起来,企图讨要一点爱和被需要。
最终算不算真正得到过,我也说不清楚。可我很累,一直都是。
终于能在这时,得以解脱。
永别。
周恪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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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标腻得从掌心滑落,竟泌出了那么多的水分。
好闷,呼吸踉跄在喉咙里,怎么也无法顺畅吐纳。
在她毫无察觉的时间里。
他这样低微而破碎地爱着她。
他们都是思虑深重的人,所以很少诉诸言语。在心里诸多考量,为彼此打算,所以总是什么也不说。
邮箱发件人那一栏,一个小镇的名字弹进视线。
秋沅马上给之前联络的警官打电话,手指尖抖得触不准屏幕。
玻璃窗外,纯黑的夜几乎凝成固态。秋沅从整净的窗上看到自己,苍白的,干燥的,在冬夜里冒着白濛濛的热气。
警方也查到周恪非名下车辆的行驶轨迹,还有一些购买记录。她问都买了些什么,对方没有直说,只是委婉表示,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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