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沅从没见过那样的男孩子。
注意到校门口的周恪非时,秋沅还离得远,辨不清他的脸孔。只看出他很高,长手长脚。
仅仅如此,就能知道这个男孩子是好看的,好看在那身形姿态上面。往后的许多年里,秋沅都未见过多少人有那样挺拔的脊梁,像棵白色的树。
他校服领口最上面的扣子都系得很严,右边别一个袖章,帮助老师登记名字,维持纪律,在一众跑打玩闹的新生里显得异乎寻常。
走近校门,秋沅也被要求登记。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情,她并没有着意去观察他的脸,而是垂目在学生签到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周恪非低头淡看一眼,例行公事地念出来:“单秋沅。”
十二三岁的半大孩子里,能够读准她姓名的很少见。直到秋沅毕业,也只见过周恪非一个。
要说她因此开始注意他,也并非全然准确。
毕竟在育英中学,没人能不注意周恪非。
每天接送他的是一辆立标轿车,通体漆黑,款式低调。据说他入学时的履历上,市级省级国家级,奖项足以挤满招生办主任那张宽大的办公桌。
入学以后,他依然稳坐年级第一,深得老师倚重。偶尔数日缺勤,再过不久,获奖的消息就会出现在学校的通告栏上。
在多数人看来,优秀这组字眼该是为周恪非量体裁造。
语文课上教班固的《汉书》,“南有大汉,北有强胡。胡者,天之骄子也”。老师特意解释了“天之骄子”引申的含义,这时秋沅看到许多双眼睛在调转方向,许多束目光不约而同地奔往一个人所在的地方。
不会有任何异议,周恪非似乎生来就该在中心。
不过秋沅觉得,除了自己或许没人发觉,那个应该习惯于被瞩目的男孩,每次都悄悄红了耳朵。
他不同的还有很多。
这个年纪的少年精力最是旺盛,校服穿上半天就斑斑驳驳,沾的不是灰尘土渍就是食物的料汁。同班的男生总在课间笑闹作一团,再上课时早已衣衫不整,这边崩了线那边起了皱。
周恪非不一样。他永远衣容整净,洁白如新,几乎找不出一处褶痕。
他甚至有双钢琴家的手,薄而长,指骨有节。握笔写起字来,一撇一划,舒展端正。被老师邀去在黑板上用粉笔书写也是如此。
在秋沅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开始试着模仿周恪非。他清爽雪白的校服,挺拔的树一样的姿态,还有规整停匀的字迹。秋沅分辨不出这些种种究竟有多出类拔萃,只知道都是好的。
在那样的年纪,没人会不羡慕周恪非所拥有的一切。
秋沅的生活是他的反义词。她没有朋友,与同学的私下交流也很少。因为性情并不热烈,脸上少有神态表露,难免显得超出年纪的冷漠。只有一个叫黄语馨的文艺委员会偶尔表示友善,同她聊上两句话。
不过秋沅并不孤独。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就找到了自得其乐的办法。
最先是触碰。刚刚开始长高的时候,秋沅每天都被单德正反锁家里,只好在客厅来来去去,自己和自己玩耍。某一个瞬间,特殊的身体部位擦蹭到桌角。头皮麻了一瞬,她又自己伸手去抚摩。那感受奇异,一浪接着一浪,像是海潮。
要比跑跑跳跳舒服得多,很快成为了她唾手可得的习惯。
到家里看她的蒋阿姨发现了,忙将她制止,说女孩子可不能一直把手放在底裤里,出去了要叫人笑话的。
后来秋沅慢慢学会了新的方法,将右腿叠到左腿上,不断施加力道。也得到同样的效果。
那时秋沅还不懂这是什么,只当作属于她一人的,独特而隐秘的快乐。
这份快乐遭人窥见,是初一轮换同桌,她被排到周恪非旁边。
课间休息,女生们三两围坐。秋沅一个人伏在课桌上,余韵未平,她忽然感到目光,落在她身上动也不动,触到皮肤似有实感。
抬脸是周恪非来不及收回的双眼。
可以说是第一次,秋沅将周恪非仔仔细细看了清楚。
他的皮肤光洁,鼻梁处尤为细透,被一块形状优美的骨头从下面撑起来,下面是两页色泽浅淡的薄嘴唇。
秋沅视线上游,然后他们四目相对。
周恪非应当是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的。偷看被捉住,他似乎有些苦恼,更多的是难掩赧然,对秋沅歉意地微微笑。他的眉毛和睫毛都浓,一双眼睛黑是黑,白是白,这时天气在转暖了,窗外煦煦和光映在他眼底,也成了温润朦胧的春色,一下子将她蒙去里面。
如此光景,如此情状。她不知为何觉得心腔在振,狠狠朝他一瞪,马上把视线断在眼里,回过头去。
上课铃响,胸口还在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你刚才为什么在发抖啊?”
坐在她后面的男生似乎也发现了什么,偷偷用笔杆敲她肩头。似乎是叫成叙,据说家境非常好,因而尽管他本人上学只会闷头看些课外书,还没有任何足以称道的特长,却也进了这所本地数一数二的重点高中。
“不关你的事。”秋沅侧过脸,小声说。
-法国里昂校内心理援助录音02-
我有没有说过,她其实很美?
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并不是她最美的年纪。只是那次偶然对视,让我发现秋有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不过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而是把它当作独属于我的一个小秘密。从那天开始,也不知是出于何种目的,我开始留意起秋来,这个好像一直独来独往的女孩。
这是我第一次分出精力,勾留在其它地方。
不,秋也不是完全孤僻。至少在刚升到初二的时候,她在班里有了一个朋友,叫作成叙。与其说那是一段友谊,不如说成叙单方面黏着她。
时间长了,班里有些风言风语。
是喜欢吗?在我看来,或许并非如此。成叙喜欢追逐不合流的秋,享受那些惊异和疑虑的讨论。他喜欢的是特立独行。
无论如何,有一天清晨,同学们三三两两出了教室,准备早操了。我留在班里准备国旗下演讲的文稿,忽而听到门外有人经过,是成叙很认真地对秋说,“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长得很漂亮?”
我在心里不服气,悄悄说,明明是我先发现的。
我和秋真正发生交集,也与成叙有关。
该是初三的时候了,那一阵子班里流行的小说叫《射雕英雄传》,不知道我的翻译是否准确。是成叙带到班里来的,他十分慷慨,借给男生们四下传阅。
到我手上时,已经经过了许多双手了。
是个并不相熟的男生,在放学铃声响完后凑过来,神神秘秘将这本小说用语文书掩着,一把撂到我桌上。
我说,不好意思,我没有什么兴趣。
但是那男生过分热情,硬是要塞进我的书包里。我和秋不一样,我不懂得该如何推脱拒绝,只好背着那本书回了家。晚上做完功课,我把作业本收回书包,无意间瞥到那本书的封皮。五彩斑斓的,画了许多缥缈出尘的人物。和课本完全不同。
鬼使神差,我把那本书取了出来。
很奇怪,里面有一页被他人翻了又翻,折了又折。该是这个年纪的男生最乐见的情节,所以被翻阅了许多遍。我一展书脊,就自动摊在那一页。
那一页讲述的,是女主角误将一名男性角色当作自己相恋多年的爱人,并在睡梦中遭到侵犯。我看得似懂非懂,却也不自觉面红耳赤。这感受异样且陌生,我难以理解,却知道这是不对的。
这时已是深夜,我撇开这本书,匆匆睡去。
催醒我的是母亲的震怒。
每天清早,她会亲自叫我和妹妹起床。这天来到我房间,意外发现桌上平铺着一本小说。她细致通读了文字,又难免发现页面上明显的折痕,心下认定是由我所为,当即怒不可遏。
如果您见过我母亲,您不会对我那时的怯弱感到意外。她平日里高雅随和,很少会展露这一面。
我只好解释,说这本书不是我的。
她将书页向前翻,扉页上写着秋沅。字迹淡且潦草,将这个名字写了好几遍。
我的母亲沉着脸,收了书,告诉司机晚些出发,她要和我一道去学校。
TBC.
第5章 (四)
秋沅的作息常年昼夜颠倒,是以纹身店的营业时间通常也在下午到凌晨。今晚回家之前,她才接待了最后一个客人。
是个音乐制作人,姓姜,老熟客了。音乐还没做出多大名堂的时候,他这满背蛇鳞纹身先一步爆红网络,就是出自秋沅的手笔。
老姜想在手臂上纹片红枫叶,以纪念去年那个他声名鹊起的秋天。
店内的音乐依然出自年年最喜欢的乐队,所以音量开得很高,盖过了机器枯燥的嗡鸣。秋沅在作业灯下仔细操作,老姜穷极无聊,又深知她不多话的脾性,索性拧着脖子拖年年谈天。
“就这个乐队,我前段时间还合作过。他们那个主唱,你知道吧,叫易燃的,最近火得很。”
一听这话,年年顷刻亮了眼,一扫之前的困倦,声音也像是雀跃地从牙关蹦跳出来:“我知道!我可是她粉丝,铁粉。老姜,你什么时候帮我要个签名嘛?”
想是存心逗弄小姑娘,;老姜这时反倒拿起姿态:
“之前我倒是听易燃说也想弄个纹身。到时候你自己管她要呗。秋老板最近有没有空啊?”
“有空,当然有空!”年年抢着回答,说完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该问问秋沅,嗓音立刻矮了下去,“……是吧店长?”
秋沅停下手,稍作思考,最终在年年殷切期盼的注视下点了头。
小店之所以在圈内名声不小,少不了这样的交口相传。她虽不擅长待人接物,也并非不近人情。
忙到凌晨才完成最后的着色,秋沅锁好店门,夜空忽然降下零星小雨。
她加快步速,回到附近租住的房子。在小区正门最近的一幢楼,三单元五层,一室一厅,南北通透。
这里她已经住了十年。
当年秋沅出院,第一件事是从疗养院接回母亲兰华。在她昏睡不醒期间,家里的老房子早被单德正卖掉,这个她叫了十几年爸爸的男人卷走房款不知所踪,再未传来一丝音讯。
疗养院的人说兰华被送来时身上有张银行卡,卡里五万余额,或许是单德正仅存的一点善念。
秋沅拒绝了成叙的邀约,用这笔钱满城寻找住处。她独自跑遍租房中介,可没有哪个房东愿意接受一个还在复健期的独身女人,带着她精神失常的母亲作为租客。
即将绝望之际,忽然柳暗花明。一个联系不多的中介打来电话,说是有个房东同情她们母女的遭遇,表示愿意给予帮助。不但允许她们入住,还特地免除了一大部分房租。
当秋沅在中介陪同下来看房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这里处在老城区的中心地段,装修崭新,家具齐全,价格也低廉得不可思议,房东甚至同意签下多年长约。
或许是苦难后的否极泰来,她的人生从此开始有了接连不断的好运气。
进家门时满身水汽,闷黏潮热,带着秋天雨水特有的涩味。秋沅打开浴室的热水,草草冲洗完身体,对镜端详自己。
镜子里的人纤薄细瘦,肩窝和肘弯骨节清楚。濡漉的长发披垂着,发尖也要比多数人硬一些。
这么多年过去,她和周恪非都还是原来那副模样。
秋雨最是连绵不绝。乌云浓浑欲坠,翻缠着丝网状的闪电,雷声隆隆,天不见星。
周恪非猛然惊醒。墙顶上挂钟嘀嗒作响,混在夜雨声中几不可闻。指针不紧不慢,走到凌晨三点。
许是前几日与秋沅的意外重逢,太多回忆的碎片将他击中,以至于在睡梦中也难以逃离。
起先回到初一那个课间,课桌上她微汗伏低的脸,脸上潮粉一路红到眼里,眼睛明亮濡湿得不可思议。然后画面倏忽一变,又看见几天前生日派对上的秋沅,纤瘦,高挑,气质冷淡,干燥漠然的眼神,他十年来的魂牵梦萦。
梦境于他而言,本已经很少发生,想来是昨夜忘了按时服药。
这样也好。起码在熟睡时分,还能见到那么多的秋沅。甚至她的嘴唇气息拂擦过下颌的暧昧触感,又再一次在皮肤上被唤醒。
并不意外,他对此有所反应。
羞耻和惭愧在心里烧得发焦,周恪非靠坐起来,稍加喘息,马上去冲冷水澡。
直到彻底洗去体内那股迷惑的热气,他才披上睡袍回卧室,窗外雨声依然未停。
雨势不大,滴滴点点下得绵黏。
同一片低悬潮湿的夜空之下,秋沅在做什么呢?
周恪非忍不住思神飘散,去想她。
她正叫出他的名字。
随之而来的是汹涌而快乐的潮水,挟着秋沅推上顶峰。
窗外有雨有风,响成浩荡的声海,在群楼之间推宕。她眼里汽雾氤氲,脸上似梦似幻。
余热散去,呼吸渐平。她摸索着去拧灭床头灯。收回手时,不小心碰翻了一个相框。
是高中全班出游的大合影。周恪非的脸在正中间,轮廓优美,隐约含着温暖的笑意。
秋沅将相框扶正,安然入睡。
秋色深了,日头渐短,以至于周恪非时常要冒着夜色工作。
这间创业公司规模不大,是周恪非与此前在里昂念书时的三五好友合开。创业初期,工作内容散乱庞杂,周恪非又负责最苦最累的技术部门,总是在办公室留到深夜。
员工下班离开时纷纷向他致意。周恪非点点头,也起了身,说:“辛苦了。”
有人见他对着玻璃上的倒影整理衣容,于是问:“周总,这么晚了还有事呀?”
“嗯,有个约。”
待他开车赶到餐厅,已迟了整整十五分钟。未曾想进了提前预订的包厢,约的人还没到。
周恪非极有耐心,又等了约莫半小时,包厢门总算被推开。
他看着一个戴着墨镜的人影鬼鬼祟祟闪身进来,门在身后重重阖上,不由微笑。
来人黑色短发,眉形挑扬锋利,在他对面坐下,一手摘去宽大的墨镜,露出烟熏浓妆。
“抱歉抱歉,我来晚了。”她说,“你点菜了吧?”
声线嘶哑,不太平整,像是夹着许多脆裂。
她一边翻看菜单,一边从手提袋里取出什么搁在桌上。推到眼前周恪非才看出,是个包装精美的礼物。
“哥,生日快乐,虽然是好几天前的事了。”她屈起手指在上面叩了叩,清脆的几下响声,“这是我新专辑,市面上可还没发售呢。”
周恪非接过礼物说:“谢谢,旖然。”
菜品陆续上齐,两人闲适地随口聊天。
话题来来去去,兜转几轮,再绕不开那个人。
周恪非说:“生日那天,我见到秋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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