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借我一下我纸和笔吗。”
年年是她粉丝,马上跑去拿来,递到她手上时神情忸怩,话也没敢多说一句。
周旖然把小纸片摊在手心,写下一串数字,递给秋沅:
“他的号码,你先收着。”
下一秒,她看到纸片在秋沅细长的手指中揉成团,然后掉进门口的垃圾桶。
“失踪这么多年的,是他不是我。让周恪非自己来找我。”
她依然是这样的,直来直去,倔强固执。
周旖然前脚刚走,年年低低地尖叫一声,全身软下来。一边半开玩笑地批评秋沅,数落她对自己的偶像态度恶劣,一边弯腰把纸团从废纸篓里翻出来,小心翼翼地展平收好。
“这可是亲笔手迹。”年年说。
秋沅没有理会,自己披了毯子到店外抽烟。一根接着一根,白雾浮在空中,是叹息的形状。
约莫一周过去,秋沅刚忙完最后一单,年年进了里屋,说店长有人找你。是个男生,很有礼貌,声音特别好听。
秋沅仿佛已有预感。
拿起座机的话筒时,手指尖有点奇异的肿胀感。
她并没说话,只有一蓬接着一蓬的呼吸声,被他清晰听见。
“秋秋,对不起。”
时隔多年,她终于又听到周恪非的声音,比年少时低沉,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秋沅鼻尖酸软,想起自己从长久的昏迷中醒来,病床枕下有他留下的字条,上面写着的也是这五个字。
这么漫长的年岁,换来的是他两句对不起。
秋沅只是问他:“你不敢来找我,是不是自己过得好受一点?”。
沉默是有形的,挤压在空气里,越来越薄,最后脆裂。
“不要走。”周恪非说,“我马上去见你。”
年年下班回去,只剩秋沅一人,独守在深秋的夜色里。
好像她一直在等待。
敲门声来的很快。
她去开门,怔在原地。
成叙很早就染了金发,轻淡的沙色,漂过三次。发质损伤严重,枯得有焦黄之意。
所以看到眼前一簇浅金色,秋沅就认出他来。
成叙探头向店里张望:“今天没课,我来看看你。年年回去了吧?就我们两个了?”
那场并不愉快的分手之后,他也许久没出现了。
对他,秋沅感到头疼。
“没必要,你走吧。”
“在一起这么多年,不至于吧。”他厚着脸皮,“不请我进去坐坐?”
“不行。”秋沅看着他,说得清清楚楚,毫不掩饰,“周恪非要过来,我在等他。”
听了这话,成叙气急败坏,嘴里含糊地嘟囔着什么,径自甩手离开。
对秋沅来说,并不意外。
在中学时期,成叙开朗外向,跟谁都玩得到一起去,唯独看周恪非不顺眼。
其中缘由,不言而喻。
周恪非来时,身上有屋外陡降的新雨。
似乎已经在门前徘徊良久。
可能是从公司赶来,他还穿着规整的正装,衣领纽扣系得很严。
下颌线清晰且紧密,显然是在嘴里咬着牙关。
秋沅曾经无数次想象与他再度相遇的画面,真正到了此时此地,却没有不同于任何一个普通的夜晚。
她说:“随便坐吧。”
他坐到沙发上,宽肩窄腰,脊梁笔直。
秋沅递给他一个靠垫。
靠垫是新换的,绒绒软软,塞进怀里像个拥抱。
他的神情慢慢在松散。
雨声渐响,掩过沉默里的所有声息。
室内光线低暗,他们互相望住对方。
他的眼光先乱起来,垂下去。
秋沅因此看到,就在他额发下方润洁的皮肤上,依稀刻着一道旧疤。很长,暗红色,蜿蜒向上,隐没在发隙深处。
秋沅端详着他。白的皮肤,浓的眉睫。多么美丽的脸啊,多么丑陋的伤痕。
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红皱皱的在发痒。
背叛过去的自己也罢了,起码捉住现在的快乐。
她伸长手臂,勾住他的脖子,用手心去贴合他下颌骨锋利分明的弧线,仰头去寻找他的嘴唇。
唇齿相缠,周恪非目中似有疑问的色彩,不清不楚地问她:“但是秋秋,你和成叙……”
秋沅并不回答,她牵了牵嘴角,却不构成笑意:“你来问我?你有什么资格。”
他的眼睛黯下来,不再说话了。
十年过去,少年意料之中成长为男人,意外的是,他的亲吻却还如此生涩。
男人的脸颊冰凉,气味清淡,接近无嗅,像纯净水一样。
他深深吻她,或是被她吻住。周恪非似乎想闭眼,又忍住了,为的是好好看她,目光依然清澈。
他固执地要找秋沅的眼睛,要看进里面去。
目光是微澜的湖面,蒸着丝丝水汽。这么热,这么渴。
手扶上她的腰,摸到温暖光整的皮肤上面。
他的指腹触感很硬,似有痛觉,仔细看去,遍布着薄茧,还有陈旧的伤痕。
记忆中养尊处优的小少爷,清静文雅的优等生,拿过国际知名奖项的弹钢琴的手,怎么会变成这样?
“还弹琴吗?”她突然问。
“嗯。”
怎么能不弹?钢琴演奏是他在法国一项重要的收入来源。众多兼职中,在俱乐部的休息室演奏是薪酬最高的。那里属于高档场所,供应酒水、便餐和音乐。大厅里一架白色三角钢琴泽光融融,在每周末被分配给周恪非使用。
时薪已足够丰厚,还有风情万种的单身女士,看他是个漂亮男孩,会把双倍小费塞进他白西装的口袋里面,指尖擦拂过胸口,别样旖旎。也有熟醉的客人,有意刁难他,挥手将点曲子的钞票撇在地毯上,抱着手臂看好戏。
周恪非通常弯下腰去,伸手捡起沾着灰尘的几张欧元,然后报以微笑,轻声说非常感谢。
有一次记忆最深刻,是在后厨帮忙,不慎切到手指尖,草草止血就赶去俱乐部弹钢琴。伤处偏偏割在最糟糕的地方,为了顺利演奏,必须频繁按下琴键。后面未愈的切口又裂开,逐渐渗出血珠,落到黑的白的琴键上,被他在合上琴盖前悄悄抹去。
真疼啊,周恪非暗地里咬着牙齿,手指紧绷,不让这疼痛泄露在乐声里。想的却是,当年她流了那么多血,该会是多么的疼。
TBC.
第7章 (六)
搁在旁边的手机嗡地振亮,有短信传来:
*阿秋,我觉得我们还是得见一面,好好说说。*
紧接着又是一条:
*明天吧,有空吗?我去你家。*
周恪非的眼神被吸引过去,成叙的名字写在发件人那一栏,难免注意。
随即微微抿唇,神色黯淡。有种隐秘的罪恶感陡然浮现,右手本来已握住秋沅的腰肢,此刻不自觉悄然在松弛。
秋沅发现了他的变化。她什么也没说,慢慢起了身,一手扶起散落的长发。
“不早了,回去吧。”
她拿好大衣和钥匙,先出了门。
周恪非不能确定她是要他离开,还是要他跟上来。
雨仍下得绵长细腻,落到身上浇不透,只是各处湿黏。秋沅冒雨锁好店门,转身径自走向不远处的街口,那是她回家的方向。
周恪非落在离她四五步开外的地方,走得不远不近,却是追随着她的背影。
正如少年时,他走在她的后面。借着忽明忽昧的光线,他总是在看她。
秋沅走得快了,步态一深一浅,该是那场车祸遗留下的,无法勾销的灾难印记。
胸膛里有什么在沉下去,痛起来。
她引着他,上了五楼。阶梯显得如此漫长,谁也没有说话,只是脚步落地有声。
501室的门是防盗门,在当年最为先进安全的款式,放到今日也不过时。
秋沅在衣兜里摸找着钥匙。
“这些年,想我了吗。”
她问得唐突,周恪非却并不迟疑。
他想也没想,便在她身后点头。可是转而想到她有男友,生活已经足够平顺幸福,要说出口竟然就变得那么难。三个字重若千斤,涩在喉节,到底没能让她听见。
秋沅背对着他,嗤地发笑:“你不会连说想我都不敢吧。”
卡答一声响,房门开了。
她没有开灯。周恪非走入静谧未知的黑夜,嗅到她头发里秋雨的腥潮气味。
周恪非想去开灯。
伸出去的手被她准确握住,牵往自己的方向。
“周恪非,你抱我。”秋沅对他说话,语声奇异的没有了平日的利落,是因为嗓子里在起黏,像个吃多了甜食的小孩子。
他好乖,听了话也不多问,轻轻将她拥在怀里。没有施加多少力道,是一个清凉安全的拥抱,仿佛允许她随时可以脱身而去。
秋沅仰头,手指干燥焦热,摸索着又去吻他。这些年周恪非长高了,也瘦了。她一只手扶着他的下颌线,折角那么硬,薄刀一样削利,在掌心按久了隐隐作痛。
在黑暗之中,万物都成了一层模糊的轮廓。好像这样就不用面对这许多年的被遗弃感,可以恣意索取自己想要得到的。
得到他。
拥吻从客厅到卧室,接下来就自然而然发生了。
窗外有晕白的月光,照在他的唇鼻眉眼上,线条清晰,轮廓料峭,极致精彩的侧影。
衣衫剥落,才发现周恪非虽比起以往瘦了一些,肌理却紧实有力得多。
她的白色的树一样的男孩,她是缠在他枝干上的藤蔓,细长饱满,汁液丰盈。
“摸摸我。”
她下令,而他顺从。不得章法,却让秋沅浑身抖得厉害。
他眼睛里有犹豫,一瞬而过,却仍在感受她。用嘴唇,手指,皮肤,不放过一寸一厘。她则用眼睛,用牙齿,含着他的下唇,狠狠咬进去,想是恨得深了,尝到甜腥味才松口。
好像她必须得对他坏一点,才对得起这多年的等待。
周恪非嘴角微微渗血,更衬得脸孔薄薄的白。真是好眉目,轮廓有形有状,没人能否认这样确凿无疑的英俊。想来当初在中学,他不必那么优秀也可以照样广受欢迎。
这样的天之骄子,那时众人仰望的方向,正被她压在卧室里窄窄的床头。夹在急烫的喘息里,认真地对她说话:
“舒服么?我想让你舒服。”
秋沅的嘴唇也在向下,经过颌骨滑到脖子,感受着血管鼓张跳动。他喉咙发紧,崩起隐忍克制的痕迹。
“秋秋……别这样折磨我。”周恪非呢哝着,声音微哑,像是恳求。
于是秋沅直起身,一手按在他的胸膛上,用快乐终结了这场折磨。
秋沅明白积攒了十年的等待的怨恨不可能轻易抹除,可她实在是如此想念他,又如此享受有他陪伴的这个夜晚。
周恪非觉得自己成为了他人感情的插足者,亲手破坏了十年来祈求她幸福的最大愿望,可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拒绝她。
多么奇特,深夜相拥的两人各怀心事,却彼此都得到了满足。
秋沅靠坐起来,手指把玩他的头发,忽而问:
“你该不会是第一次吧。”
润洁湿亮的月光里,她看到周恪非的耳根红起来,像在发热。
然后被用力亲在嘴唇上,是不许她再说下去的意思。
秋沅知道自己猜对了。
她获得少许宽慰。至少这些年来,周恪非也无时无刻不在惦念她。
或许比她还要纯粹,始终如一。
可是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他会在她最悲惨无助的时刻将她一个人丢下。
周恪非的不辞而别始终像龋坏到深处的牙齿。只能挖空所有神经,填补上融化的树脂,疼痛消失了,缺口还在。
秋沅深深地看进他的眼睛,目光竟是柔和的,自己也没料到。
明明当初杳无音信的是他,为什么现如今也是他,看起来那么难过。
然后秋沅又看到那道伤疤。当时一定伤得狠了,翻出深红的里肉,不然不会是如此色泽。
“这里,怎么回事?”她终于问。
周恪非稍作思考,开口是常年惯用的托词:“是胎记。”
这样简单三个字,在过去被人问及时总会发挥作用。不是所有人都会相信,但没人会追问下去。
可他险些忘了,秋沅不一样。她从来对别人明显有意的推脱不予理会,直白说:“你骗谁?胎记是后来长出来的吗。”
他只好说:
“出国之前摔了一跤,没关系的。”
“你出国了?”
“嗯。”
“哪里。”
“法国,在里昂,一个小城市。”
“他们不是,安排你去美国么。”
秋沅口中的“他们”指谁,周恪非心知肚明。
还没等他回话,又听到秋沅说:
“我要睡了,你走吧。”
周恪非并不去问他们之间将要如何,这一夜又算什么。他知道自己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
只要她说,他就照做。
把散落一地的衣服一件一件捡起来,穿戴整齐如新。
只是临走之前,出于私心,俯身亲了亲她的额头。
这间房子的装修是他亲手设计,虽然是第一次真正来到此处,不用开灯也能凭借记忆找到房门的位置。
“周恪非。”
她的声音从卧室传来,未经隔膜,清晰又冷静。
封住他的所有动作。
“嗯?”
“算了,你陪我一晚上。”
或许是临时改了主意,又或许是有意想要戏弄他。无论如何,周恪非点头说好。
第二天清早,生物钟让他准点醒来。看了下时间,还来得及回公寓清洗一下,再去公司。
不曾想起身的时候,秋沅睡得迷糊,还是下意识伸手拉住他。
心里软得像团云,一点点在塌。
昨夜的雨洗净了今早的云,晴空万里。他注视着扑落在她额上的一小块光斑,恍惚想起的是初三那年,早课时间,学校里幽长的走廊。
秋沅被他拉停脚步,回头望他。教室内传来读书声,他却觉得此情此景,别样安静。
天气太好,阳光饱满得像要从天际满溢出来,直照在她头发上,面上,修长的脖颈上。浓烈的日光,成为皮肤上淡淡的金色。十五岁的女孩。
她好漂亮。
周恪非那时没有别的念头,只是真诚地想要赞美她。
然后他第一次看到这个女孩避开目光,悄悄地、微微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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