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新舟刚想说些“一日三餐是生活仪式感”之类的敷衍话,突然想起什么:“他说我不喜辟谷丹?”
“是啊。”
岑守溪一点头:“说你出山的时候都跟凡人同吃住,丹药反倒留给别人了。”
这事儿他怎么知道的?尹新舟心念一动:“那他人呢?”
“此时应是在截云台,估计还在研究淬剑的法子,你若是有空也可以过去看一眼。”
对方回答:“你那个图……我帮你留意着,若是有合适的法器再说。”
有人操心自然好,尹新舟于是叮嘱道,这方子她也只知个大概,稍有不慎便是神仙也救不回来的猛毒,若是想试试看定要有自己亲临现场才行。
看吧?肯定是仙家手段,她都不装了,岑守溪心想,表面上仍旧郑重其事地点头:“那是自然。”
*
众所周知,霞山派是由多座主峰所构成的仙门,除去一些被设了禁制的洞府以外,单纯被山脉覆盖的地方就非常广阔。
尹新舟走在山路上,觉得自己像是被迫踏上了一座未被广泛开发的森林公园。
她当初下山的时候是用轻身符带来的效果速降下来的,没想到上山的路格外蜿蜒,难怪这剑阁附近都没什么人来——而且蒋钧行在的截云台和她自己平日的住处又不是同一座山,爬上一座之后还得紧接着爬第二座。
岑守溪指路的时候只远远朝着云霭弥散的方向上伸了伸手,但望山跑死马,真走起来实在是段够呛的距离,即便如今她已经能够引气,身体素质大幅度提升也一样。
于是她不禁想起之前的对话:如果能够有朝一日踏进开阳境……
真到了那一天,她该给这山路上都装一遍索道,尹新舟咬牙切齿地想。
等赶到地方,又过大半天。
她顺路还去了趟食堂,手里拎着一包红糖糯米饼边走边啃,看上去形象十分缺乏仙气。踏进截云台阵法范围以后,原本还隐隐约约的声响一下子就清晰了起来,夹杂着或明或暗的亮光。
更近一些之后,就能看到有七名修士围绕在一圈,一人手中一把剑,朝看中央轮流使出引雷术,看上去仿佛在进行什么诡异离奇的仪式。
蒋钧行就站在这七个人当中,见她来之后视线微微一偏,但没出声。
尹新舟:“……??”
只不过一日不见,这人的形象就仿佛迭代了十个版本,越发让人不好理解。
大家的态度太严肃,她甚至不好意思往近处走,生怕打扰了这场仪式。好在蒋钧行很快就宣布中场休息,这些面貌陌生的修士们各自散开去找地方调息,甚至还有几个多走两步,直接到了树荫下去打坐——可见灵力消耗得相当厉害。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尹新舟觉得自己的好奇心要憋不住了。
“是我的主意。”
张飞鹤不知从什么地方出现:“之前听说你们铸剑那边需要持续不断的雷电,但我和师弟尝试了一下,发现如今的引雷术确实没办法达成这种要求,而真正好用的术法如今看来许是失传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观察了一下她的表情:“于是就决定另辟蹊径,反正只要能保证雷电不中断,多叫几个人来应该也没关系。”
尹新舟啃饼的动作都不禁停滞了一下。
张飞鹤的这个思路其实非常好理解。如果人数足够多且配合默契的话,确实可以实现“一个人结束施法,下一个人继续顶上”,在这个接力赛过程中只要交接部分没出问题,就可以保障长时间的通电。
只不过过程看上去让人有些迷惑。
……这是什么神工发电机组啊。
“新舟师妹觉得如何?”
张飞鹤抬了抬眉毛:“这次我们挑了七个好手出来,若是训练得当的话,大概不出一个月就能将这连环招式练得纯熟了。”
“……”
她觉得不怎么样,甚至大为震撼,但面对这位霞山派的监院自己又不能将话说得太直白:“原本的铸件技法应当不是这样。”
“那该是怎样?”
“总之肯定不需要这么多人……”
尹新舟有些艰难地解释——倒不是她刻意想藏私,只是现代电镀技术所需要的那一套设备以及设备身后的原理根本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够说得通的:“是用某种机关塞进铬池里通电,只消留一个人在边上看着就行了。”
那应当是炼器的产物,张飞鹤眼珠一转:“你亲眼见过?”
“只见了一次。”
大学生实习的时候她们去的厂里正好有类似的东西,不过专业的镀铬设备有一大片配套设施,自然不适用于如今这个连稳压器都没有的地方:“知晓大体原理,但若是让我原样复刻,那肯定是造不出的。”
好在他们也根本没提这种要求,毕竟炼器和铸剑一样也需要灵力做基础,要求一个引气还要洗髓丹辅助的修士炼制那样玄妙(至少描述得很玄妙)的法器,明眼人看了都知道是在强人所难。
张飞鹤所在意的是另一件事:“来霞山之前,你在什么地方住?”
“一个叫上元的地方。”
尹新舟自从入了山门就做好了回答这种问题的准备,此时也不慌不忙抛出了一开始准备好的老家旧称:“我原本还在念书,每日学些算学和百工之类的东西,我们那儿和这里隔得很远,前十几年还从来没听说过世上有仙人,更别说入门修行。”
“那又为何来这里?”
“有天我晚上熬夜,翌日上课没撑住睡了一觉,醒来后就发现自己躺在河边的石头上,周围一个人也没有——若有办法我还想回去呢。”
也不知仙家是否有测谎的法子,总之保险起见,尹新舟说的大部分都是真话,只不过隐去了自己对“穿越”的猜想。张飞鹤做监院这些年,对真话假话自有一套甄别的标准,此时也只是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听你说的,像是一方小世界。”
袖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1],就像是须弥芥子和储物葫芦的原理一样,修为到了一定程度,确实会有修士能够构筑出一方天地,只不过以前从未听说过会有哪位大能在里关些凡人进去……这听起来不仅不正派,甚至还像是有阴谋。
而她所描述的来历听上去则更像是这方壶中天不知突然出了什么问题,才将里面一无所知的凡人丢了出去,正巧落在了霞山附近的地界。
张飞鹤飞速思考着:印象里青州应该没有擅长此道的大能,难不成来自更远的地方,离州或者震州?听上去也不太像,离得遥远不说,那儿还有活人剩下吗?
尹新舟原想着编个类似于桃花源的地方,没想到对方的思路和自己根本没在一条线上,却歪打正着地得出了一个能自圆的结论。两个心怀鬼胎的人默契地中止了这个话题,转而看向调息当中的修士们,尹新舟才发现他们中竟也有自己的熟面孔。
接触到视线之后,那人很显然也认出了自己,露出有些意外的神色:“新舟师妹?你也来这里?”
他说完,迅速观察了一下站在她不远处的张飞鹤,语气复杂了一些:“你同内门的关系何时这样好了?”
尹新舟:?
也没多好吧,这不就是纯纯工具人之间的关系。她想了想,遂说道:“我家乡有个好用的铸剑法子,前些天出去散步的时候正好碰上剑阁岑师兄,看他发愁铸剑的事,就想着帮他一把。”
陈秉脸上显然不信。剑阁?谁都知道洗剑池在崖底,距外门弟子们的住处足足隔了半座山的距离,若不是别有用心,卯足了想要给内门留下印象的心思,散步怎么可能一路散到这种偏僻的地方。
新的铸剑法倒未必是假的,只不过肯定没有说得这么简单——谁知道是从哪个地方偷学来献上去的。不然呢?不然一个刚入门没多久的女修,哪儿来得能入内门青眼的法子?这么多年蹉跎在山外,从凡人的手中能学来什么有用东西。
凡人嘛,他自然很了解。蜷缩在一个又一个的护城阵法当中,短暂的寿命里唯一能够做到的事就是为仙门提供修行的物资,每次出山的时候都能够获得他们浅薄的称赞和感激。
虽说每个修士最初也都是凡人中来的,但他们往往五六岁的时候就被遴选入山门,而出生开始的那几年等待,在漫长的修行之路里实在算不得什么。
“所以这雷阵和铸剑的法子有关?”
他沉吟着:“那倒是能说得通了。”
“……本来应该没关,都是张监院的突发奇想。”
尹新舟心情复杂道:“我也没想到他能用这种办法来解决问题。”
据陈秉说,张飞鹤是直接在问道台发了个委托,诚招六个有引雷术丰富经验的修士来共同修炼一种全新剑阵,不管成不成最后都有勋业点数可以拿,若是成了还能送些额外的丹药做奖励。尹新舟听了以后只觉得这个临时工招聘的思路颇为耳熟,仔细一分辨,发现竟然类似于学校社团招人时候画的大饼。
张监院这个人虽然思路跳脱且讲课技巧稀烂,但胜在头脑灵活,有时候还真能想出些出其不意的东西。反正既不用出山还有钱拿,保底收入都稳赚不赔,而且还能权当练剑,大家的态度都很热忱。
休息片刻过后,七个人又重新围了一个圈,按照某种既定的顺序开始对着圈中心的石头放起电来。这些天尹新舟基于电视剧对于修仙产生的美好幻想基本上已经被破坏了□□成,甚至开始觉得如果他们能像军训一样喊口号的话,说不定可以切换得更加自然。
但倘若加上口号,整个过程就会显得更加微妙——且不说一群松形鹤骨的修士一起喊着一二三四像不像样,电镀的过程可是要持续半个时辰,将这种古怪做法长时间坚持下去已经可以称得上是一种修真界的行为艺术了。
她被自己的想法逗乐,忍不住小声笑了一下,持着剑的蒋钧行略微一偏头,啪嚓一声,手中的木剑被崩碎了一个裂缝。
神工发电机组不得不暂时停止了运转。
“可惜就是现在大家配合还不够默契。”
张飞鹤站在一旁评价:“而且实在有点费剑。”
要是这种铸剑法流传开来的话,说不定还有点费人……尹新舟在心里腹诽着补充,每个人持续十秒钟,电镀半个时辰也就是一小时,算下来一共要轮替八轮以上,这一整个流程里要做到令行禁止不能出错,按照军训的强度怎么说也得训上小半个月。
“他一向如此吗?”
尹新舟有些不理解:“之前出山的时候剑就用坏过两把。”
要是每个人都保持着这种消耗强度,霞山若没有铁矿就说不过去了。
“一般来说,修为到了那种程度的剑修都要用与普通兵器材质不同的本命剑。”
张飞鹤说:“但他的情况不太一样,本命剑并没有完全被炼化,所以剑招施展出来有反噬自身的危险,大多数时候都在拿普通兵器对付着用。”
然而寻常武器又不太能承受玉衡境的锋锐灵力,最后的结果就是更新换代及为频繁。
“你怎么看?”
张飞鹤盯着远处重新绕成一圈的修士们,不动声色地问。
还能怎么看?尹新舟感到一丝莫名,她对仙家事向来了解不是很多,只觉得是当下金属冶炼技巧不到位:“那估计是之前的剑锋处力学性能不均匀导致的,若是如今的这个铸剑的手段能大成,说不定就不会再有这种情况了。”
原以为会听到关于本命剑的揣测,顺势从话题当中将对方的来历推断一二,没想到这姑娘竟然还真将话题拐回了铸剑上。
“听见了吗?”
张飞鹤直接拔高音量朝着远处说:“她说要帮你铸不会碎的剑。”
七双眼睛齐刷刷地扫过来,尹新舟猝不及防被调侃,脑袋上几乎要冒出实质性的问号。
好在张飞鹤看上去也只是在口嗨,他夸张地摆了摆手,解释道:“对于剑修而言,剑就像是自己的第二条命一般重要,铸本命剑是再造之恩,像你这样……也合该受个大礼。”
尹新舟从语气里也听出对方是在开玩笑,只道大礼就免了,不如折成钱物直接现场结清来得好。张飞鹤当然言好,两人你来我往礼貌推让几回合,就见蒋钧行干脆连剑都不拿了,折了根树枝站在七人当中,你一下我一下对着石头放电。
镀铬液的制作流程复杂且成本不低,在他们配合默契之前,尚不能对那一池子的劳动成果动手脚——岑守溪将其看得十分宝贝,专门清出一个储藏室用来放它,未经允许谁也莫想乱碰。
陈秉虽然多有抱怨,但真的要他去参与训练时态度倒也足够专注,尹新舟站在一旁围观了几圈,如果不算蒋钧行的剑突然出问题,他是这些修士当中出错最少的那一个。
看来这些人还真的有望能解决问题——这么一想,她的心情就颇觉惆怅。
仙人寿命长久,相较而言,凡人的一生乏味且转瞬即逝,仙门内外几乎被分割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或许正因为如此,相较于“用机器来解决问题”,大家的思路都颇为直接,下意识的选择就是选择靠人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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