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同杜雪衣是两个极端,一个锋芒毕露豪放不羁,一个心思缜密沉静内敛,配合起来,倒也十分默契。
“你们方才闹的是哪一出?”杜雪衣问道。
“攻打百花台。”织锦咬牙艰难道。
杜雪衣知自己无法察觉轻重,许是又没把握好力道,将手中动作再放轻了些,续道:“倒不像是你会做出来的事,贺来那老鬼怎么也跟着胡闹?”
“门中内乱已久......”织锦又痛呼了一声。
“你忍忍哈——”杜雪衣嘴上如此说,手上又将力道调整了一番,“听说我们银刀门分了两派?是在我死后吗?”
织锦无奈笑笑:“咱们银刀门自你当上门主那会,就已经分成了春派和秋派了。锁春坊和怀夏坊中人多是门主后来收编的新人,便是春派,而宴秋坊和沉冬坊中人,许多都是原来银刀门的旧部,便称作秋派。”
杜雪衣一脸茫然:“我怎么不知道?”
“你身在江湖,哪有空管门内这些闲事?”织锦半靠着塌,苍白的脸上露出虚弱的笑容,“再说,你不是也最不屑于这些权术争斗的。”
原来这淮州内城中最热闹的四个坊——锁春、怀夏、宴秋、沉冬,其实便是银刀门总舵所在的四个坊,其中居住、经营之人尽是银刀门中人,这锁春坊的坊主,正是红白主事贺来贺别两兄弟。而百花台,看似是内城中一再普通不过的戏台,实为银刀门总舵的议事之所,正所谓大隐隐于市。
转眼杜雪衣已麻利地将伤口包好,织锦这才勉强压住疼痛,将杜雪衣身死后的事情一一道来:
杜雪衣的死讯传到银刀门后,引起一片哗乱。本就明争暗斗的春秋两派开始时,还只是暗流涌动,而后平日维系两派平衡的二把手老杨柳也跟着失踪,织锦虽然七窍玲珑且身居银刀门副使之位,但终归难以服众,甚至连春派的人都不待见她。
紧接着京城传来巨变,原本同银刀门对接的兖王、杜相接连被贬,这让门内局势更加岌岌可危。
但真正导致两边彻底闹掰的还是不日前,宴秋坊坊主沙狼丁旭的弟子从京城带回了映月短刀。因杜雪衣一死,两边谁都不服谁,如今自然是谁得到映月双刀,便如同继承了前门主的衣钵一般。
与此同时,斩风堂的钱老不知从何处得到了映月长刀,并传得整个江湖人尽皆知,本就觊觎银刀门江湖第一门派之位的江湖中人,也纷纷加入这乱局,银刀门自然也成了众矢之的,内忧外患腹背受敌。
“笑话,我的刀跟门主之位、江湖地位又有什么关系?”杜雪衣听完怒不可遏,攒紧了拳头砸向案几,咬牙切齿道,“定是老杨柳这叛徒干的好事!”
“老杨柳?”织锦不解。
“那老贼藏得挺深,就是他杀了李征鸿,我亲手了结了他......算是同归于尽吧。”杜雪衣回忆起那夜的惨状,眼底登时燃起熊熊怒火。
那日最后同她在院中对峙之人正是老杨柳,杜雪衣撑着最后一口气用映月短刀将他一刀封喉,自己也血尽而死。
织锦自是知道此事对杜雪衣来说非同小可,将手放在她手背上以示安慰,手上却一顿。
“那老贼应该是找到了靠山才敢如此嚣张,那日带了不少精兵良将,而且那些人的路数我从未见过,身法也是诡谲无比。但若非他和李征鸿麾下的连盛趁我们不备倒打一耙,我们也不至于如此。”杜雪衣恶狠狠道。
“真的是瞎了眼了,这么多年来我竟是从未发觉。”织锦闻言亦是怒火中烧,“照你这么说,映月短刀定是落在那日围攻你的人手上 要想挑起江湖纷争,这两把刀足矣。于是他们就将短刀通过秋派的人带来,挑起银刀门内乱;另一把又‘偶然’被向来与银刀门不和的钱老所得,这样背后那人便可毫不费力就坐收渔翁之利。对了,前几日欧阳鹏去烟州抢了把假的长刀回来,好像也闹出了不小动静。”
“的确,而且此人的手还伸到了剑南道,应该是蓄谋已久,似是要引起整个朝局和江湖的动荡。”杜雪衣将抚仙镇余家意图联合烽火营谋反之事、清泓观内夺刀的详情,同织锦大致说了一遍。
织锦听得惊心动魄,但也有些诧异:“你们是说太子?但是想想,你和李征鸿作为兖王的羽翼倒台了,首当其冲的得益者便是他,那又何苦策划这一出?恐怕另有其人也不一定。”
“但余家那边又证据确凿,确实是令人想不通啊。”杜雪衣一个头两个大,心想还是先解决眼下的问题再说,“那短刀现在在何处?”
只听织锦冷笑道:“沙狼和欧阳鹏自以为得到了映月短刀便能自然而然取得这门主之位,想以此来威慑不服之人。这不前几日沙狼抢占了百花台,还当众重伤了白主事贺别,这才激怒了红主事贺来和伍坊主,两边才彻底翻脸。但他们定没料到短刀早已被我偷梁换柱,而欧阳鹏盗来的又是把假的长刀,如今长刀短刀皆不在他们手中。”
杜雪衣笑道:“不愧是你。”
“于是今日,贺来和伍坊主执意要大张旗鼓攻打百花台,我和宜阳劝不动,只能跟着他们一起。于是就有了你看到的这场面。”织锦指着腹部的伤处苦笑道。
“那我舅舅呢?”杜雪衣问道。
“还在沙狼手上,谅他们也不敢对你舅舅动手。”
“门里那几个家伙我来治他们,得赶紧把这些不争气的摆平。”杜雪衣沉吟片刻,感到压力不是一般的大,揉了揉太阳穴道,“现在整个江湖虎视眈眈,还不知道背后之人会不会从中作梗,麻烦得紧啊。”
“雪衣,你倒是变了挺多。”织锦注视着正冥思苦想的杜雪衣,笑道,“之前你都会说,直接揍一顿就都听话了。”
“没办法,也要我能揍人啊。”杜雪衣一脸绝望。
门外忽的一阵声响,一个人影闪过,房中二人登时转头。
“早听到你在门外了,进来吧。”织锦朗声说道。
杜雪衣上前将门打开,见夏橙双眸睁得滚圆立在门口,语无伦次道:“你——玉山姐,你——”
“进来吧,我让她别管你的。”杜雪衣将门关好,挽着夏橙的手来到织锦身旁坐下,笑道,“既然偷听都做不好,那就坐在这一起听吧。”
“门主方才说让你听到也无妨,想必应该是个可信之人。”织锦笑着上下将夏橙打量了一番。
杜雪衣介绍二人身份时,夏橙却只是紧紧盯着她。待得杜雪衣介绍完毕,她终是嗫喏着问道:“那你呢?”
杜雪衣闻言坐直了身子,扬眉道:“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乃前银刀门门主,杜雪衣。”
夏橙还在怔愣,杜雪衣也不理睬,毫不避讳朝织锦道:“外头那人是京城银刀门分舵二把手柯为和,此人可信。”
“那不妨邀他们一起来听故事?”织锦笑道。
“正有此意。”
***
柯为和与邓宜阳听完之后,下巴都快惊掉了。柯为和倒还早有心理准备,知晓杜雪衣并非普通人,但向来憨直的邓宜阳却是一脸的难以置信,甚至怀疑织锦挟持了,眼中露出危险之色。
“老弟,我早上才去了你的‘宜人堂’,没成想被你那群精锐手下当成贼关在铁笼里。”杜雪衣随口道,“幸好我知道你的脾性——不跟不会武功之人动手,这才躲过一劫。”
“门主——真的是你!”邓宜阳一时间眼中众多情绪交织,又是悔恨又是兴奋,哽咽道,“你——你终于回来了!”
“为和兄,方才还要多谢你仗义相救,不然我可就真的被贺来给阴死了。”杜雪衣转身朝柯为和抱了一拳。
“哪里的话,想想之前受过门主的恩惠还未还呢。”柯为和笑着还以一礼,随后将贴于脸上的伪装尽数撕去,五柳长髯登时又重见天日。
见杜雪衣一脸疑惑,他解释道:“几年前门主去我那霁云楼亲自下厨,结果那里一夜之间成了京城最有名的食肆。只可惜后来空有其名喽!”
“还不是因为征鸿......”杜雪衣说一半,忽得神色一暗。
织锦赶紧道:“雪衣,你适才说有办法重新统一银刀门?”
“对付他们还不简单,贺来他们此时正在何处?”杜雪衣架起腿,气势全开。
“方才我遣人打听过了,应是退到怀夏坊伍坊主那。”邓宜阳回道。
“云姐?”杜雪衣思索了片刻,而后说道,“待我写几封信,将这帮迂腐之辈敲打一顿,再一同去百花台解决秋派那批人。”
作者有话要说:
这集有许多知识点,都很重要喔~
写之前我自己也没想到这章气氛竟是如此轻松愉快,在夏橙面前暴马,那离在狗子面前暴马还会远吗(各位看官还要耐心再等等,捂脸)
狗子快要放出来啦,莫急莫急~
下面就请欣赏一刀同学如何治下吧~
走过路过收个藏按个爪呗~
第35章 老弟
日已西斜,邓宜阳一进念青衣坊,便见方才杜雪衣置身的廊下坐着一男一女,夏橙两眼放光,正缠着柯为和问这问那,所问的皆是京城里再普通不过的事,比如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
邓宜阳觉得好笑,心道这姑娘委实孤陋寡闻、从未见过世面,而柯为和竟也能不厌其烦地为其一一解答,确实是个耐心之人。
沿着夏橙和柯为和所指方向,邓宜阳一路绕到后院,刚踏入院门便透过窗棂看到了在灶台前忙碌的杜雪衣,她看起来心情似乎很好,一袭脏污的雪白罗裙早已换成一袭水蓝色纱裙,织锦的衣坊中还留着许多杜雪衣的家当,这件衣裙也不例外。
邓宜阳在门口愣了一会,忽的被杜雪衣手上菜刀一剁吓得醒了,干咳了声,道:“门主,您这是?”
“是老弟啊!”自我陶醉的杜雪衣这才注意到院内的邓宜阳,手上动作只顿了一顿,就又低头开始忙活起来:“刚才不说好了,以后也别叫我门主了,还是和阿橙一样,就叫我玉山吧。”
杜雪衣一把掀起锅盖,用勺子搅动汤汁,氤氲的雾气衬得她面上如清水芙蓉一般。如今的她不发威时看起来素雅恬静,宛如邻家姑娘一般,不像从前那般美得张牙舞爪盛气凌人,还拒人于千里之外。
“刚好今儿心情好,而且我看织锦这衣坊里也剩些吃食,等会她睡醒了正好能吃上......来来来,尝尝我这汤味道如何?”现成的试味人,失去味觉的杜雪衣自是不会放过,她热情地朝邓宜阳招手,“看看我是不是真的你们门主。”
“门......”残阳照得邓宜阳的脸上微红,他盯着浑然不觉指尖已经被烫红的杜雪衣,踌躇了一阵,还是走进房中,“玉山姐,还是没找到您所说的余公子和吴公子。”
“锁春坊外也找了?”杜雪衣闻言眉头一皱,立时换上了副同之前杜雪衣一样的高冷面孔。
见此神情,邓宜阳一时间紧张起来,立刻站直了毕恭毕敬道:“春派的锁春坊、怀夏坊,还有内城的区域都找了,但其他的只是让人粗略地走了一遍,毕竟现下人手不够,不好打草惊蛇。”
杜雪衣点点头:“也是。”
方才长街上行人众多,余玄度那人精定然不会同杜雪衣一样傻到往花轿那凑,更何况还有吴中友在,他武功虽不济,内功怎么着却都比夏橙强些,还是能勉强保证余玄度安全的。
如若遇上其他麻烦,以余玄度的智慧,从中周旋应该也不成问题。退一万步,就算二人真的碰到什么棘手之事,以吴中友他爹的身份,也不至于丢了性命。想到此处,杜雪衣又暗自感叹没有找错人。
虽说余玄度有时会有疯狂之举,却是全然不了解银刀门内情的,银刀门众人的藏匿之所、交流之道皆非一般人能弄懂,纵使他知晓杜雪衣的目的,想必要插手也无处可去。
如今银刀门内忧外患,他们二人阴差阳错能置身事外,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杜雪衣心中叹道,却莫名升起怅然若失之感。
杜雪衣回过神,乜见杵在面前有些憔悴的邓宜阳,不禁想到织锦,心中有些不忍:“这些日子你们过得很苦吧。”
“织锦姐她神机妙算、料事如神,还把映月短刀骗到手了。”邓宜阳说得有些愤懑,“差一步就能反客为主。若非坊主们不听她劝告,春派也不至于如此狼狈。”
“毕竟是一家人啊,何以到如此田地?”杜雪衣眼神中尽是失落,她如今仍旧无法接受自己下属自相残杀,忽而问道,“对了,你们是何时加入春派的?”
“我入银刀门入得晚,一来就稀里糊涂被安排到锁春坊。之后不久,就发现门内似乎有着三六九等之分,锁春怀夏的人被认为是门主身边的大红人,多是新鲜血液,而秋冬两坊许多是以前程门主在时的旧部,同门主自是疏远些,平日里也多分散于各处,远不如春派那么风光。久而久之,就渐渐有了分别。”邓宜阳认真解释道,但也不难听出经他反复斟酌,这番措辞已经是十分客观了,“而且门中有规定,一入门时所属何坊,便不得离开,所以到后来,大家的分歧也越来越大。”
“都是门中人呢,哪有亲疏远近之分?”杜雪衣不解,将乘着汤汁的勺子递给邓宜阳,“那织锦呢?她这么精明,怎么摊上这趟浑水了?”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邓宜阳尝了一口汤汁,表情扭曲了一瞬又旋即恢复正常。
杜雪衣接过他递回的勺子,也没在意他松了口气。
只见邓宜阳又若无其事地续道:“她不像您一样武功高强又洒脱不羁,还于许多人有救命之恩,众人无不服气。以她同您的关系,秋派众人本就不可能待见她,所以要立足,必须得到春派的支持。但作为副使,她又必须兼顾两派立场,是以她的处境一直很艰难。若换了个人,估计......”
“好在她身边还有你。”杜雪衣拍拍邓宜阳的肩膀,感慨道,“她这几年,太孤独了,不论是在银刀门内还是在外面。”
“希望明日能让两边冰释前嫌吧,我应该可以吧?”杜雪衣自嘲一笑,放下手,继续埋头忙活起来,全然未注意到邓宜阳面上古怪的表情。
虽知晓老杨柳背后定藏有大阴谋,但其在银刀门门中却是调解春秋两派的中间人,平日里连心细如针的织锦都想不出他曾有什么破绽。经众人讨论后,最终仍不能确定银刀门人是否同老杨柳的阴谋有关系,所以私底下,杜雪衣仍觉得银刀门这一帮手下是值得信任的。
“雪衣。”邓宜阳几度欲言又止后,终是开了口。
“???”杜雪衣一时没反应过来,虽然已经让他以同辈相称,但这平日里的老弟这么叫她,还是觉得似乎不太顺耳。
“本来以为你不在了,这些话,以后就跟着我带到棺材里。但万幸,你没死,还回来了。我觉得,这是上天给我的机会。”邓宜阳说得磕磕绊绊,但目光却极为坚定。
“你在说什么?”杜雪衣察觉出了邓宜阳的口气,好像有些不对劲。
“确实,我和他完全比不了......”
“谁——”杜雪衣余光瞥见墙上一个黑影怒喝一声,邓宜阳手中银针也已脱手。
“放心,谈情说爱没什么好听的!”只见那黑影在空中敏捷地翻身避过,继而轻巧落入院中,拍了拍手,朝二人走来,笑道,“我原本只是来捎个信,哪知大老远就闻到此处饭菜飘香,让我不禁想到了已故的杜门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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