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大梦棋馆,其时已是灯火通明,人潮攒动,比白日里的春日棋赛还热闹。
刚从被窝里被人拉出来的老祝面上毫无疲惫之色,神采奕奕,激动无比,正在棋馆里上蹿下跳。
庭院早已又一次被布置一新,不但划分成比赛、观赛两个区域,就连那块大棋盘也摆上了。二人在比赛区的台上对弈,大棋盘则在比赛区的另一边,实时展示二人的对局。
观赛区早已没有空位,老祝瞧准了时机开放楼上的雅间,引得不少晚来者争相出高价抢夺。
夏橙又一次感叹,居然有人能为了观这一局棋,不惜一掷千金。
——“这小子居然敢跟京城第一才子对弈?”
——“听闻曹先生的棋风缜密,讲究布局且进退有据,既没有那么多的锋芒,却也暗藏杀机。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这小子也太胡闹了,这下的什么?”
——“难道他这是要破罐子破摔?”
——“二位兄台别那么快下定论,我前几天就对上了这小子。他也是开始时平平无奇,甚至看上去还颇为冲动冒进,但到了中盘之后,才展露出起真实的目的,等到在下发现原来之前的破绽都是布局的一部分,其变化之巧妙,布局之复杂,让我不得不甘拜下风啊。”
不知不觉已到了鸡鸣时分,二人的棋也行至最为焦灼之时。整个棋馆中人人屏气凝神,安静地看着高手之间的交锋。
而今众人对李征鸿的棋艺不再怀疑,甚至看过之前曹羲与章槐对局的人,都觉得棋鬼的实力属实远远不如他。
场下,强撑了一天的杜雪衣有些体力不支,心口处隐隐作痛,于是她索性出门透口气。
“章先生?”杜雪衣一出门,便惊讶地看到棋馆台阶一侧,站着一熟悉的身影,“您也来看棋吗?怎么不进去?”
“谁稀罕来看他们下棋,我只不过来得早了点。”章槐一面说着,一面仰着头往后退了一步,将整个瘦骨嶙峋的轮廓都藏在阴影里。
杜雪衣笑道:“那您继续。”
“章先生!章先生!”杜雪衣刚转身,便听得平日里跟在章槐左右的棋童的声音,只见他满头大汗,从棋馆中狂奔而出,气喘吁吁道,“黑棋下在九之十四!”
杜雪衣扑哧一声笑了来。
章槐:“......”
***
天边已经吐白,杜雪衣重新回到棋馆中时,立马感到气氛不太对,周遭又开始喧闹起来。
——“白棋落子了!”
——“我就说曹先生肯定能想到破局之法的!”
——“但......这是......破局之法吗?”
隔着人海,杜雪衣抬眸望去,第一缕晨光刚好攀上屋檐,恰巧落在李征鸿身上,像是圣光一般。
杜雪衣看得出了神,不知站了多久,突然心头处传来剧痛,继而一阵头晕目眩,她觉得自己身体不受控地往后倒下......
后背被人及时托了托。
“林玉山,你——”
杜雪衣用力甩甩头,终于恢复视觉和平衡,她勉力睁眼,发现是吴中友。这倒是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叫她。
“谢了啊。”杜雪衣拍拍吴中友的肩,便往人群中而去。
“黑棋胜!赢三目半!”
这一声破空而来,顷刻间,整个棋馆都轰动起来。
众人奔走相告,悠悠晨光下,消息很快从大梦棋馆辐射到整条街,然后是整个京城,继而传到京城之外。
纵使不关注棋坛的人,曹羲京城第一才子的名号可是传了二十年,京城中家家户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虽他自诩最擅长的是文章和书法,但他的棋艺可是有目共睹的,在春日棋赛中,他还未有败绩。而今竟然被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子打败了,还赢得如此漂亮。
要说前几天对阵棋鬼章槐,众人只是知道有个少年侥幸赢了棋鬼,连名字都没传出去,而这场胜利,可是真真正正的让“余玄度”扬名了。
曹羲不愧是名士,棋的赢输都未能改变他面上的春风和气,他温和一笑,拉着余玄度的手入了二楼雅间复盘,一老一少皆是风度翩翩,宛若谪仙一般。
众人见二人超然的背影,又开始七嘴八舌地编造新一轮的佳话。杜雪衣竖着耳朵听着,都觉得差点就信了,虽然她知道二人是去交流情报了。
不一会儿棋馆渐渐冷清起来,这次连老祝的棋谱都鲜少有人问津了,看来在众人眼中,传消息属实是比棋谱更为重要。
一直在一旁观赛的棋赛长老们,其时也纷纷起身,人手一张棋谱走入赛场中,欲在开赛之前将二人的对局研究透彻。
秦长老边走边埋怨:“今日这棋赛我看是不用比了,要让曹羲上场也得是比赛完啊。这不抢了咱么春日棋赛的风头吗?!”
“是啊,今天这比赛好像也没什么看头了。”其他长老也纷纷附和,“伏老,您在观棋方面可是行家,您对着小子作何评价?”
“虽说他的名字之前从未在棋坛出现过,但经此一局,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是名当即世上的顶尖高手,而且他的实力与曹羲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伏长老眉头紧锁,边走边说,眼神却一刻也未离开过手中紧紧篡着的棋谱。
“他的招式不落窠臼,我这辈子都没见过有人这么下棋的,倒不像是在下棋......”
“更像在打仗。”
第77章 折桂
“魏叔尼究竟想做什么?”杜雪衣一脸扫兴。
其时这届春日棋赛的最后一战已开赛,这也是伏瑜与李征鸿的第二次对局。
眼看大棋盘上棋子越来越多,杜雪衣虽看不懂,但有怀无在一旁讲解,亦看得津津有味。
无奈老祝方才突然出现,神神秘秘地将杜雪衣拉到暗道之中,惹得她十分不快。
“弟妹啊,”老祝将杜雪衣引到暗道较深处,此处仅有几个口子透出光来,十分阴暗局促。
他脸上挂着笑,却几度欲言又止,思忖了片刻终于开口:“不知道你们发现没有,东家近日好像不太开心......特别是今日,更是愁眉不展的。”
“你们东家何日开心过?”杜雪衣哭笑不得,她还真没见过魏叔尼不愁眉莫展的模样。
忽的她余光中,暗道朝大厅的口子里掠过一个高大身影,隐隐约约好像在哪见过,但一时却想不起来。下一刻,在看到那人的脸时,杜雪衣的心便定了下来——她十分笃定,这人自己绝对没见过,警惕一闪而过。
“那倒是。”老祝当然没注意到杜雪衣在一瞬之间心情几变,他几乎是脱口而出,未有丝毫觉得哪里不对。
杜雪衣:“所以是怎么了,不妨直说。”
老祝只得硬着头皮说道:“这届春日棋赛办得确实不错,我们大梦棋馆也再次名声大噪,传出了不少佳话,赚的钱也不少,还挖出了余老弟那样的天才......但我说白了吧,可能有些难听......之所以我们东家会同意举办这棋赛,确实也是因为您的一句话。你们另有目的也好,还是什么的,这其实都跟我们棋馆没什么关系。但是,当时说好的......”
“这不今日棋赛还未结束嘛。”杜雪衣自然知道他说的是张闻京,她也知道那边至今毫无动静。
李征鸿此前说过,他的棋是张闻京一手教出来的,因此张闻京对他的棋风可谓是了如指掌。若是张闻京真的看过他的对阵,定然会对他感兴趣,上次李征鸿托冯凭给他的棋谱,便是李征鸿出给他的棋局。
但李征鸿也没想到张闻京竟这么坐得住。
但杜雪衣依旧相信李征鸿。
“放心,我们说到做到。”杜雪衣说得坚定。
“我有幸见过张大人当年的棋谱,那可真是威风八面,兼具着今日曹先生和余老弟的攻守之势。我们东家更是奉他为神明一般的人物,就算他已经退出棋坛许多年了。”
“我们江湖人一言九鼎,让魏叔尼放心吧。”杜雪衣拍拍老祝的肩膀,示意他安心,与此同时,暗道更深处传来一声驴叫。
“......现在京城这么流行吃驴肉吗?”杜雪衣有些诧异,昨夜在街对面的食肆里也听到了驴叫。
“嘘——弟妹可不要乱讲!”老祝闻言快要跳起来了,他脸上因为笑起来,皱纹更多了。
杜雪衣见状越发好奇,不顾老祝阻拦,径直往声音来处而去。
“这驴车......”不一会儿,杜雪衣对着暗道的一个小口,有些傻眼。
小口另一端是棋馆内一座私密的偏院,一看便知此处要不是东家的私院,便是被有钱人包下了。
这偏院有独立的出入口,内有一座三层小阁楼,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甚至直通棋馆内最高级的雅间,从那间房中能将棋馆的全貌尽收眼底。
这本可卖出天价的雅间,老祝却朝众人说不开放,杜雪衣等人此前甚至还嘲笑过魏叔尼,竟傻到放弃这笔钱,而今看来,还是自己的人太天真了。
但院中却停着辆极为破烂的驴车,一只骨瘦如柴的毛驴也就罢了,车的外表还十分朴素,没有任何装饰物。甚至于,车的两侧还有留有许多泥痕,不知是有些年头了,还是跋涉过千山万水,以至于看起来风尘仆仆。
总之这辆驴车,一看就是副快要散架的模样,在富丽堂皇的院中显得格格不入。
这辆驴车杜雪衣也见过,正是从霁云楼出来时碰见的,那时杜雪衣还默默为他的主人出了口恶气。
“弟妹啊,咱快走吧。”老祝笑容满面,“这可是为贵客专门留的偏院,等会惊扰了他,我们东家可就惨了。”
“贵客?驴车的车主?”杜雪衣感到匪夷所思。
这时,那只驴有十分合时宜地叫了一声。
这不正是昨晚在对面饭庄你里听到的驴叫声吗?
杜雪衣随即猜到了什么。
“虽然这金主确实奇怪了些,”二人沿着暗道返回,老祝边笑着,边滔滔不绝,“但毕竟跟做生意没什么关系,没有他,我们东家也办不来着场棋赛。”
“哦?”杜雪衣不解。
“原本棋赛的场地已经定下了,就算是东家拉下面子也无济于事,谁知这位老板突然找上门来,而且一来便一掷千金,直接说是帮我们打点好了。”
“有这等好事?”杜雪衣皱眉。
“这不清楚,但确实如此。”老祝挠了挠头,显然也猜不透其中缘由,不过他依旧十分兴奋,“他要我们要分成,所有同棋赛有关的收入,我们只能收取两成的......对了!还有啊,这些赚钱的点子都是他出的。”
难怪,若是魏叔尼他们有此等头脑,也不至于沦落至此,原是有高人指点。
杜雪衣恍然,随即又察觉到不对:“他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地一掷千金?在此之前,可没人知道这棋赛会闹成这样啊,他嫌自己的钱太多吗?”
确实从大梦棋馆短短几日便焕然一新看,他的钱确实不少。
莫非是银刀门的人?杜雪衣立刻打消了这个想法——若是的话,柯为和与曹羲不可能不知道......
老祝也认真地思考了许久,随即难得沉默的他笑逐颜开,满面皆是骄傲之色:“我觉得,应该是他被我们大梦棋馆这深厚底蕴深深折服。”
“......”
杜雪衣一时语塞,好在已经到了暗道出口,正想推门,脑中蓦地想到之前听过的传闻,脚步一顿,差点被老祝撞上:“这会不会就是那个京城中神秘的有钱人?”
老祝有些难为情地笑道:“这不好说,我们也没敢问。”
***
杜雪衣满头问号从暗道中出来,复又回到座位上,此时庭正中的大棋盘上空位已经越来越少了,众人俱是屏气凝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杜雪衣懒懒地靠在椅子上,喝了口茶。
突然杜雪衣的余光瞥见方才那位觉得身形有些熟悉的老者,其时他刚好挤到他们一行人附近。
只见他身上着素雅的灰袍,面色沉重,目光死死盯着棋盘,拿着棋谱的手竟微微颤抖。
杜雪衣好奇心起,便凑过去一看,心中猛地一惊。
见杜雪衣脸色有变,坐在她身旁的吴中友顺着目光,也看到了那人手上的棋谱,不禁诧异道:“这不是上面的对局吗?”
那人手上的棋谱,赫然和大棋盘上的对局一模一样,但那张棋谱一直就在那人手上。
怀无锃亮的脑袋也跟着探过来:“不对,从上一手就不一样了。”
二人声音不大,但在一旁仍有人听到,纷纷将目光投到那人手中的纸上。
那老者铁着脸,也不看众人,径直将手中的棋谱折起来,甩袖离开了。
“怎么这样啊?”吴中友望着那人背影埋怨。
“不对。”怀无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章先生这一手这么下,确实不如棋谱上的。”
吴中友随口道:“合着玄度是跟棋鬼照着棋谱下棋?”
“我看,应该是玄度引着章先生下出棋谱中的棋局。”怀无压低了声音,生怕又引起众人的观望。
“这怎么可能?就算玄度能赢人家,但他可是棋鬼啊。”吴中友满脸不可思议。
“我也不太确定,若是宇文兄在就好了。”
吴中友懊恼:“早知道应该拦着不让他进去观赛的。”
“只要是春日棋赛的棋手,都可以进去观赛,只不过我们俩都不想而已。”怀无看了看夏橙,继续道,“他想进去看,我们也不好拦着吧。”
其时,杜雪衣已悄悄跟上那位老者。
“张大人。”魏叔尼的身影从柜台之后闪出,朝老者作了一揖。
此时众人的注意都在大棋盘之上,未有人发觉天下第一棋手竟然就在自己身边。
杜雪衣躲在角落里,啧啧感叹这魏叔尼的愁容竟然能舒展到如此程度,虽然依旧愁眉苦脸的模样,但相较于他平日里的神态,已经算是喜笑颜开了。
寒暄之后,魏叔尼径直引着老者往阁楼上的雅间而去。
杜雪衣转头望向大棋盘,嘴角勾起一个漂亮的弧度。
征鸿,他果然来了。
***
老者离开不久,李征鸿便已经胜了,其时晌午已过,日头却仍盛。
赛场中传来一阵喧哗,似是在授奖,外头的人也一边复盘,一边翘首以盼。
忽闻两个脚步声正徐徐往外而来,在座所有人均眼前一亮,纷纷站起,作迎接之态。然而,所有人却在见到两人之时满眼失望,复又坐下。
见此情形,杜雪衣心中无奈叹了叹,翩然走上前去,双手抱拳,行了一个江湖里:“章先生,您的风度和棋艺,我等都十分佩服。后会有期。”
二人正是棋鬼章槐和他的棋童。
怀无和夏橙也跟在杜雪衣身后,朝他抱了一拳。
“是啊,其实你棋下的挺好,就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嘛。跟自己比,进步了就是进步了。”吴中友也同他行了一礼。
章槐眼底隐隐带着一抹震惊,他的眸中也第一次映入了众人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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