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唐久安来了,唐永年如见了救星,远远便赶上来说话。
唐久安对此间事务一窍不通,背着弓箭,立好了箭靶,便无所事事,索性跟着唐永年各处逛逛。
不意在一处小院看见了姜珏。
姜珏正在接待一处东夷来的小国使团。
看见唐久安,含笑和对方说了几句,小昭儿便推着轮椅过来。
“殿下怎么在这里?”唐久安很高兴能看到姜珏离开藏书阁,出来走走。
“都是太子殿下给寻的好差事。”姜珏无奈地轻笑,“不给我过轻闲日子。”
小昭儿骄傲道:“我们殿下博览群书,又编修山川志,对天下风物熟记于胸,了如指掌,和这些夷人谈及他们家乡风物,比鸿胪寺所有官员都来得呢。”
姜珏深居简出久了,已经快要被世人遗忘,这次被姜玺强拉来鸿胪寺帮忙,倒是让不少人想起这位曾经的太子殿下也曾是惊才绝艳,每一个教导过他的人也都称他为天才。
也许是因为忙碌了起来,姜珏的脸色比在藏书阁里好了许多,不再那么苍白。
唐久安道:“殿下的山川志已经修完,何不替大雍出使各国,亲自踏遍天下山川呢?”
姜珏顿了一下,目中露出向往之色,最终却又摇了摇头:“我无法离开京城。”
毕竟是前任太子,身份敏感。
“一定会有办法的。”
“那便借唐将军吉言了。”
姜玺过来的时候,就看见唐久安和姜珏聊得正好。
银杏叶在秋日里变得金黄,一阵风过,叶子飘飘洒洒随着风在两人身边飞舞,像一只只金色的蝴蝶。
姜珏坐在轮椅上,微仰着头,唐久安双手负在身后,微俯着身。
两人脸上都有明亮清澈的笑容。
姜玺的脚步顿了一顿。
这画面异常美好,这两人也都是他很喜欢的人,但心里却微微收缩了一下。
小器了。
姜玺嘲笑了自己一下,大步走过去。
两兄弟聊起小国使团的事。
姜珏:“他们听说我朝十月将有秋猎,所以绝早出发,第一个赶到。”
东夷人善驭兽,这种本事在猎场上比在朝会上更值钱,是他们展现的机会。
姜玺点头:“听说迦南的人也快了。”
聊了一会儿,姜玺错眼便见唐永年在和唐永久说着些什么,唐久安虽是在点头,但点得甚是敷衍,脚下还无意识在地上画圈。
这是唐久安无聊时才会有的举动。
“老师,”姜玺打断唐永年的长篇大套,“该练箭了。”
此言甚合唐久安之意,两人一起走向设在官署前庭的箭靶。
姜玺问:“你爹说什么?”
“让臣在您面前多多美言,让您重用他。”
姜玺“哼”了一声。
唐久安引弓射箭,还是教姜玺那招偏羽箭。
箭术极佳的太子殿下还是掌握不了诀窍,唐久安亲自上手,悉心指点,扶正他握箭的手,并扳过他的肩,令肩膀与箭靶对齐。
“就这样,肩、眼、手三者合一,眼前箭前,只有箭靶,扣弦时偏左的弧度便能决定这支箭能拐出多大的弯。”
要说姜玺纯然是故意学不会,倒有些冤枉他。
他是真的不行。
两个人的距离近到无间,几近耳鬓厮磨,指尖又时时相触,怎么可能不走神?
今天更严重,才开过一点小荤,姜玺心跳如雷,眼前只有唐久安的唇一张一合,但声音却像是隔着水面,遥远而模糊。
至于说的是什么,他全然没听清。
满脑子都是她的唇色看起来像晨风中的木槿花瓣,那滋味尝上一口便永远也不会忘记。
饿了三年了才重新尝着一点儿肉味儿,姜玺用力咽了口口水,不让自己太失态。
“殿下?”
唐久安看耳根发红,额角见汗,“若是太热,可以歇息一下。”
换作从前她绝说不出这种话,因为在她的脑子里,练箭时,但凡没有晒成人干,就不应该放下箭。
可和姜玺待得久了,她终于开始感觉到人跟人着实有点不一样,姜玺不单身娇肉贵,而且最近还很忙。
那么体恤一下也是应该的。
姜玺感受得这破天荒的温柔,只觉得喉咙更紧了,他的目光灼热,盯着唐久安:“老师,你也出汗了。”
虽是秋日,但午后的太阳直射,仍然是有些炎热的,唐久安的额角也沁了一点汗珠。
只不过这点热对于唐久安来说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所以她摇头:“臣没事,殿下行吗?”
随着这个动作,一滴汗滑着脸颊滑落。
原本被她包裹着的姜玺,反手覆住了她的手,脸向她凑得更近。
“老师,你的汗,香得很。”
这声音里有一种压抑的喑哑,仿佛要直接从耳朵送进唐久安心里。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相似的画面被唤醒,一向被唐久安抛在脑海深处的某此记忆碎片宛如海底气泡般,零星冒上来。
潮湿的春天。
黑暗的夜晚。
滚烫的身躯。
低哑的声音。
“……有本事留下你的名字,我要让你不得好死!”
散碎记忆中,仿佛是个少年的声音,和姜玺此时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
唐久安的手一抖,箭离弦而出,射偏了。
第36章
姜玺讶然。
这是他头一回见到唐久安失手。
“手滑了。”唐久安看看天色, “确实是太热了,不如殿下去忙别的,待晚些再来练箭。”
“晚些就没功夫了。”姜玺腻在唐久安身边,“再练一会儿。”
“臣突然想起一事, 要去寻一下家父。”唐久安一面说一面搁下弓, “殿下, 少陪。”
她说着便走。
袖子却被姜玺一把扯住。
姜玺:“你找他能有什么事?”
“家事。”
姜玺眯起眼睛, 将她上下打量:“老师,你不大对劲。”
目光微微闪烁,脸颊泛着红晕,眼底居然还有一点湿润。
这样的唐久安让人好想欺负一下。
但下一瞬,他的手就被挣开。
“此事甚急, 臣先告退!”
唐久安一面说,一面拔腿就跑。
姜玺是不是有疑心,已经不重要了, 她直接去找姜珏。
哪知姜珏比姜玺还忙,需要应付的使团一个接一个, 快下值的时候才空下来。
唐久安二话不说, 推着轮椅就走。
姜珏道:“你慢些!这么急做什么?”
唐久安:“人命关天。”
还没离开鸿胪寺大门,姜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走这么快?也不等等我。”
唐久安僵了一下,回头微笑:“三殿下邀臣去吃锅子。”
姜玺:“甚好,我也想尝尝。”
“殿下不是还要回宫写功课吗?”
文公度执教甚严,课时可以缺,窗课不能缺。
姜玺走过来,扶住轮椅的另一边:“那还是吃锅子比较要紧。”
被推得疾驰的姜珏:“二位若不是很饿的话, 能不能慢些?”
“很饿。”
唐久安与姜玺异口同声。
很饿的二人推着姜珏回到兵部藏书阁,姜珏和小昭儿自去准备晚饭, 唐久安和姜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唐久安:“殿下和三殿下兄弟情深,不去帮忙吗?”
姜玺:“老师与三哥相交甚笃,不去帮忙吗?”
唐久安:“三殿下嘱咐臣找一卷兵书,让臣多多研习。”
姜玺:“巧了,我也要找点东西。”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分头去找。
很快便在同一书架前相遇,同时抓住了某一卷文书档案。
姜玺:“老师不是说要找文书吗?”
唐久安微笑:“臣为殿下拿。”
姜玺也笑了,左边脸颊微微显出一只梨涡:“那便多谢老师了。”
文书被抽了出来,唐久安迅速翻
庆丰五年三月初七,着令兵部武选司员外郎唐久安前往北疆中军大营听命,三日内动身,如有延误,以军法论处。
是的,没有记错。她三月初七确实离京了。
姜玺得比唐久安仔细得多,像是要把每个字都抠下来瞧个清楚明白,连纸张都摩挲许久。
“这东西殿下还没有看够吗?”
姜珏过来。
“我怀疑有人假造文书,要带去大理寺好好查一查。”
姜珏把文书揣怀里,同时瞧了唐久安一眼。
“这东西能造假吗?”唐久安问姜珏,“还有,有没有可能抄错?”
姜珏答:“抄录文书一人,勘验文书还需一人,保管文书再需一人。文书入库,总共要经过三人。若要造假,须得买通这三人。”
姜玺道:“那有没有可能是入库之后再来更换的?”
“殿下去大理寺找人一看就明白了,每卷文书的纸张并非全然一样,若是有更换,行家定能看出来。”
姜珏说着顿了顿,“你们二人说实话,庆丰五年三月初七到底有什么事?”
“就是我离京嘛,我还记得先在你这儿吃了顿锅子,然后同僚们又请我去画舫。第二天天一亮我就动身去北疆了。”
唐久安声音朗朗,特意说给姜玺听。
姜玺把文书往怀里揣得牢牢的,巍然不动。
锅子端上来,姜玺三五筷子便吃完了,放下碗,表示自己还有事,先走一步。
姜珏看着他的背影离开藏书阁,“他当真去大理寺了。”
唐久安怡然地涮着羊肉吃:“只要那份文书没问题,他便是去天上也无事。”
“若是有问题呢?”
唐久安顿住:“三人经手,还能有问题?”
“世事无绝对。”姜珏看着她,眸子温和,“若是有问题,你打算怎么办?”
唐久安想,若是真的,姜玺绝不会放过她。
若她真是姜玺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凭着姜玺喜欢什么一定要搞到手的脾性,一定会想方设法娶她。
那她……
可恶,脸开始发烫了怎么回事?
“那我只能走为上策。”唐久安假装自己的脸没有发红,镇定答。
姜珏的目光在她脸上注目良久。
这样颊生双晕的唐久安,他从未见过。
*
这一日对于唐久安来说格外漫长,回到桂枝巷,看见窗子里透出来的灯光,才想起薛小娥和陆平还在等她。
陆平倒是好办,她说什么是什么,薛小娥必定少不了一番盘问。
“大人。”尚未走近,黑暗中两名率卫出来行礼。
在他们俩身后,关若棠抱着膝盖蹲在地上,缓缓抬起头,眼睛湿漉漉地,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狗。
“唐姐姐……”关若棠开口带着一丝哭腔。
唐久安走过去把她扶起来。
关若棠“哎哟”一声,腿麻了。
唐久安便拦腰抱起关若棠。
关若棠攀着她的脖子,小小声道:“唐姐姐,我在你这里躲一躲可好?我不想回家。”
唐久安:“行。”
关若棠是现成的挡箭牌,薛小娥不好多问什么,只拉着唐久安看了一圈,确认唐久安无事,便去收拾被褥。
关若棠和唐久安睡一起。
唐久安一向是头挨着枕头便能睡的,今日却破天荒地一时睡不着,眼睛瞪着床顶,开始努力回忆三年前自己离京时的情景。
关若棠也瞪着眼睛:“唐姐姐,你喜欢过别人吗?”
唐久安:“嗯。”
“谁?”
“好多人。”
比如军中那些同袍,她都很喜欢。
关若棠撇了撇嘴:“那你就是没有喜欢过。”
唐久安不跟小女孩一般计较。
“我一直以为喜欢一个人是好开心的事,可是唐姐姐,我现在好难过啊,阿阮走了,我再也找不到他了。”
唐久安听关若棠低声倾诉,从头到尾听完了,认真建议:“那换个人喜欢?”
关若棠一面抽噎一面翻白眼:“唐姐姐你什么都不懂。”
唐久安觉得这没什么好懂的。
关家知道关若棠在她这里,倒是挺放心,关若棠一连住了五天,才肯回家。
大理寺可能也没查出什么东西,姜玺那边看不出动静,还是一如往常忙碌,并且坚持带着唐久安教习箭术。
练箭时总要腻歪一会儿。
唐久安在军营里跟兄弟们百无禁忌,勾肩搭背左拥右抱乃是常事,但和姜玺在一处却总觉得好像有一点不对劲。
比如同样是手碰着手,跟兄弟们扳腕子都没事,但碰姜玺的,皮肤好像就变得格外敏感些,细微触感都会传达脑海,让她觉得风好像格外轻软,阳光也格外明亮。
但事实上风一日紧似一日,鸿胪寺的银杏树叶子都掉光了,阳光也一日比一日稀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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