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月更满意了,瞧瞧,不单能干,还这么谦虚。
于是又往唐久安手里塞东西。
走出帐篷的时候唐久安双手沉甸甸地。
心里的滋味却有点复杂。
高兴自然是高兴的,姜玺名扬四海,她亦算是扬名立万,因为姜玺逢人便说箭术是她教的。
此时只是关月的赏赐,后面论功行赏,大的只怕还在后头。
但有也有一丝惆怅。
她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她是武将,总不能一直在东宫当文官。
就是这点惆怅混合着欢喜,混合成一种很奇怪的滋味,就和白天在密林里姜玺把猎物送给她时一样。
席散人收,夜挺深,营帐里静悄悄,唐久安不知不觉走到姜玺帐前。
她感觉好像有点话想跟姜玺说,但又不知道是什么。
面前帐篷里的灯灭了,姜玺估计是要就寝。
唐久安深吸一口气,正要离开,却发现那帐篷缝里的光似灭未灭,依然隐隐有一道流转不定的光。
她走近前。
守卫正要通报,唐久安做了个噤声手势,然后掀起一线帘子。
姜玺靠在高枕上,床头挂着一盏琉璃灯,他伸手轻轻摆弄,琉璃灯便开始旋转。
灯中玉珠清脆作响,淡青色微光笼罩在帐内,像是把整个帐篷变成了梦幻般的水底世界。
而姜玺仿若龙宫中的仙人。
*
第二日一早,阿度闻果公主派人请唐久安到帐中。
公主的美貌,近看更加惊人。
“听说大人不仅是太子殿下的箭术老师,也是太子殿下身边最为亲近得力之人,妾欲修两国之好,愿向大人请教。”
公主请教的范围很广,唐久安在帐内留了一个多时辰才出来。
一出来便见姜玺大步往这边赶。
出来狩猎,姜玺穿的不再是在东宫时常穿的宽袍大袖,而是和唐久安一般,系着抱肚,束着箭袖。
风吹起他的衣摆,露出紧紧裹在小腿上的黑牛皮靴,以及笔直修长的腿。
唐久安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感觉——他好像不是走向她,而是带着刀枪剑戟向她冲锋,给她一种杀气腾腾的冲击感。
但问题是她什么时候面对冲锋时怂过啊,此时却是下意识地别开视线。
“有没有事?”姜玺将唐久安上下打量,“她可有找你什么麻烦?”
“没有。”唐久安摒除那些乱七八糟的感觉,正经问,“公主为何要找臣的麻烦?”
“毕竟你是——”
姜玺一句“毕竟你是我喜欢的人”生生咽住。
他生在后宫,对于女子之间的勾心斗角很是知道,因此一听到消息便立即赶来。
“——毕竟你是我身边最信任的人,我拒了婚,她恐怕会迁怒于你。”
“公主为人倒挺好,只是找臣问了些话,还给了赏赐。”
唐久安给姜玺看手里的礼盒,盒子皆是紫檀木,一看就知道里面的东西很是贵重。
“问什么话?”
“问殿下爱吃什么,爱玩什么,爱读什么书,爱做什么事。”
姜玺闻言倒是一笑:“那我倒想听听,你都知道多少。”
“殿下,据臣在沙场上混了这多年的经验,敌人但凡没有被打到只剩最后一口气,无论求和还是联姻,都不能太过放心,须时刻提防有诈。”
唐久安正色道,“殿下是大雍未来的主君,喜好岂能轻易说与人知?臣随便编了些话去扰乱对方军心。他们真想知道,就看迦南斥候的本事了。”
“不愧是唐统领。”
姜玺来了兴致,“但我还是想知道,唐统领知不知道我喜欢什么?”
“臣随侍日久,这等事岂能不知?”
唐久安认真道,“殿下爱吃烤羊排,爱玩鸟,喜读坊间话本子,爱给部下钱。”
姜玺:“……”
你实话实说,说不定更能扰乱对方军心。
“殿下还有别的事吗?”唐久安道,“没事的话臣还有事。”
姜玺顿了一下:“没事了。”
唐久安躬身一礼,离开。
她其实没什么事。
就是想避开姜玺,她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
分析起来,应该是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看一看新到手的赏赐吧?
于是她回到自己帐篷,打开礼盒。
迦南盛产翡翠美玉,礼物也以玉为主,有把件,也有首饰。
其中一只翡翠镯子,通体碧绿,如一泓从迦南深山中掬出来的春水,迎光透亮,价值深为不菲。
唐久安立刻收好。
然后出发去打猎。
唐久安只要下场,头赏基本就包圆了。
其他人敢怒不敢言。
打打不过,骂的话要顾忌东宫,冷嘲热讽阴阳怪气,唐久安全当夸奖,并且一脸真诚的鼓励之色地劝众人:“我只是箭术比较好,诸位多练练一样也可以的。”
众人:“……”
被阴阳怪气的原来是我们?
众人刚出山林,就见周涛带着一队羽林卫快马而至。
“圣上有旨,传太子宾客唐久安觐见。”
唐久安心说她正想去献上猎物领赏。
“不知陛下传唤末将做什么?”
周涛起初没答,待行出一段距离,低声道:“唐久安,你为何如此糊涂?”
唐久安懵。
“我知道你缺钱,但万万不该将主意打到迦南公主头上。迦南时隔五年终于来朝,陛下有意拢络,十分优待。又因太子拒婚,陛下多有补偿之心,偏偏却在你这里闹出了事情,这岂不是在打陛下的脸?”
唐久安细问方知,迦南公主声称自己帐中丢失了一只镯子,今日进入公主帐内的人皆受到盘问搜索。
镯子最后在唐久安帐中找到。
正是那极让人心动的翡翠镯。
唐久安骂了一句,将原委说给周涛,然后道:“她有心陷害我,我这就去与她当面对质。”
周涛听后沉默了一会儿,勒住马头,道:“久安,你不能去对质,只能去认罪。”
“为什么?”唐久安难以置信,“您不会觉得镯子是我偷的吧?”
“你既然说了不是,我自然信得过你。但如果镯子不是你偷的,便是迦南公主有意陷害。迦南公主陷害我朝臣子,陛下必然要处置。迦南公主一旦被处置,今年便是迦南最后一次朝贡了。”
周涛说着,叹了口气,“为着两国邦交,你只有忍下这一口气。如若你好好认罪,陛下应该会罚你离开京城,返回北疆。但这只是表面上。你为国认下污名,陛下必然有赏。明贬暗升,来日大有可为。”
周涛是皇帝心腹中的心腹,他的话便几乎代表着皇帝的旨意。
唐久安想了想便接受了这个现实。
也罢,反正她正想回北疆。
只是她想不明白:“迦南公主为何要这么对我?把我弄走对她有什么好处?”
周涛看她一眼:“因为太子殿下喜欢你。”
唐久安愣了一下,旋即失笑:“将军误会了,殿下对我只有师生之谊,全无儿女之私。”
当然她还省掉了一个“叔嫂之情”。
周涛叹了口气,没有再多说。
到了御帐,皇帝与阿度婆娑分宾主而坐,关月陪着阿度闻果坐在一旁,不住安慰。
阿度闻果拭泪道:“若是旁的镯子,我绝不会多提一句。但那是母亲留给我的遗物,万万不能有失,所以还请唐大人赐还。”
唐久安之前在阿度闻果的帐中,与阿度闻果喝茶聊天,阿度闻果语笑晏晏,犹在耳前。
这些人怎么就跟活在戏台似的?人人都能唱上一出。
皇帝喝问:“唐久安,你可知罪?”
唐久安在心里叹了口气,跪下,叩首:“臣知罪,臣不该——”
“她没有错,要知什么罪?!”
姜玺的声音从她的身后传来。
唐久安回头,就见姜玺急步而来。
他还是之前那身装束,也还和之前一样,他大步而来的样子,又让唐久安生出一种他好像要一直冲向她的感觉。
羽林卫出手拦下姜玺。
姜玺停也没停,一手抽出羽林卫腰间刀,搁在羽林卫颈边,一脚将另一名踹飞,瞬间便将两名羽林卫放倒。
“喔。”原本靠在椅子上没精打采的阿度婆娑坐正来,看起来甚至有点想鼓掌。
唐久安没说话。
其实她也有点想。
“唐久安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一定是有人故意栽赃诬陷。”
姜玺大踏步而来,视线刀锋一样直接斩向阿度闻果,“那只镯子到底是赐的还是赏的,公主心知肚明。”
阿度闻果没有开口辩解,只是垂泪。
阿度婆娑不悦了:“你这是在骂我姐姐?”
皇帝喝斥:“太子不可胡闹。”
关月也急得连使眼色。
姜玺梗着脖子,冷然道:“唐久安甫离公主帐篷,儿臣便亲眼瞧见她打开礼盒,那只镯子赫然就在其中,言明是公主所赐。”
唐久安心里悄悄地叹了口气。
……这孩子急得都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殿下,”唐久安开口道,“那只镯子确实是——”
“闭嘴!”姜玺厉声道,“唐久安,你知不知道认下这个罪名,你就永远都是个贼!这骂名要跟着你一辈子!”
唐久安不在意,骂她的人从来没少过,可她一样加官进爵,升得比谁都快。
于是低声道:“被骂一下也没什么……”
“没有做错事,为何要担罪名?”姜玺道,“只要我还在,就绝不允许任何人冤枉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向阿度闻果,而是直接看向皇帝。
视线锋利,毫无畏惧。
皇帝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视线了。
这种仿佛拿刀锋向着他的感觉,让他开始震怒:“太子,你眼中还有没有朕这个君父?”
“臣子顺从君王,君王亦要庇护臣子,若以臣子为刍狗,为达成自己的目的不惜牺牲臣子的名誉——”
“玺儿!”关月惊慌起身,想要阻止姜玺。
然而姜玺还是说了下去:“这样的君王又怎配被人放在眼里?!”
一时间,满帐俱静。
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呼吸似乎都已经停止了。
“陛下恕罪,殿下说在公主帐外看到过臣打开礼盒,镯子已在盒中。这其实是臣有意为之,故意让殿下看见,殿下心地良善,一向以师礼待臣,这样一来,必会为臣说话。”
唐久安开口,声音在帐篷内响起,字字清晰,“确实是臣因身负外债,所以一时起了贪念,顺手拿了那只镯子。”
“唐久安!”姜玺怒喝。
“臣知罪,认罪,甘愿受罚。”
唐久安恍若未闻,说完,俯身以头触地,“臣万死,请陛下发落。”
姜玺愤怒已极,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巴不得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唐久安莫不是吃错了药!
道理讲不通,姜玺直接抓起唐久安的手,就想把她带走。
不管她脑子里进的是什么水,要他眼睁睁看着她受委屈,那就是不行!
唐久安没有起身,反握住姜玺的手,紧紧地、用力地、极快地握了一下,旋即甩开:“是臣蒙蔽了殿下,臣请殿下责罚。”
那一下握手极其短暂,但唐久安掌心的温热准确无误地传进了姜玺的手心。
他整个人顿了一下,然后,火气像是都顺着那一下被唐久安掏走了。
他深吸一口气,向已经被气得脸色发青的皇帝行了一礼:“父皇恕罪,儿臣方才一时情急口不择言,皆因受人蒙蔽之故。”
“是啊是啊,”关月连忙帮腔,“你这孩子,就是性子急,就算你敬爱师长,生怕自己的老师被冤枉,也要好好说话才是,快好好给你父皇赔不是。”
姜玺倒是从谏如流,立即跪下给皇帝磕了个头,乖乖巧巧的,好像方才指着皇帝鼻子大骂的人不是他似的。
“儿臣知错了,儿臣愿意将功折罪,为父皇分忧。”
皇帝勉强喘匀了气:“你要怎么为朕分忧?”
“唐久安是东宫的人,又承认了罪行,儿臣是东宫之主,这便将她带回去,好好惩处。”
姜玺说着还向阿度姐弟俩道,“定会给二位一个交待。”
阿度婆娑脸上微有不忍之色。
阿度闻果含泪道:“全凭殿下做主。”
*
姜玺带着唐久安回到自己帐篷,方问:“说吧,你打算怎么办?”
唐久安:“臣会递上辞呈,辞去太子宾客之职,远离京城,返回北疆。”
姜玺点头:“然后呢?”
“然后臣会在北疆好生立功,争取将来爵位加身,衣锦荣归。”
姜玺睁大了眼睛:“你是说你打算一去不回了?”
唐久安老实道:“京中已经没什么事需要臣回来了。”
“不是,你刚才……那样……就是捏了我的手,难道不是你有后手安排的意思?你当真心甘情愿认罪,不打算还自己清白?!”
“……”
唐久安没有任何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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