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胸膛里有什么东西过于汹涌,宣之于外,不自觉地用了一下力。
“殿下,清不清白,臣没怎么在意……”
“我在意!”姜玺厉声道,“没有人能陷害你,没有人!我一定会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那个阿度女人早晚要完!”
……就是这种感觉。
唐久安胸中激荡,眼眶甚至有点酸胀。
我自己都不在意的事情,你却这样在意。
“殿下,您那日在琉璃灯谷说的其实是真的,对不对?”
唐久安问,“您是不是很喜欢臣?”
第45章
姜玺僵住。
时近黄昏, 满天都是霞光,层林尽染,两个人的脸颊都被映成了绯红色。
姜玺知道自己应该笑一笑说她想多了,又或者说他是出于师生之情。
唐久安很好骗, 只要他认真看着她的眼睛, 说什么她都会信。
可此时此刻, 晚霞映红她的面颊, 霞光照进她的眸子,她的眸子灿若琉璃。
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在她的眸中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倒影,无所遁形。
唐久安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可是殿下,臣不能喜欢您。”
姜玺偏开脸,望着快要落山的夕阳:“我知道。”
“所以您别对臣这么好了。”
唐久安道, “臣交还了镯子,殿下革去臣的东宫之职,将臣逐去北疆——这些足够给迦南交待。”
姜玺皱眉:“唐久安……”
“臣意已决。”
唐久安后退一步, 抱拳躬身,“望殿下成全。”
她是素日打扮, 抱肚束腰, 箭袖束腕,打了一天猎,发髻松乱。
姜玺想起她第一天来到东宫,就是这般模样。
当时他甚是瞧不上。
而今只觉得是当初自己眼瞎。
这般洒脱旷达的唐久安,这般真诚纯然的唐久安,是世间独一无二,不可替代。
永远不会再有。
“我知道了。”
姜玺的声音很低, 转瞬就被风吹散。
*
阿度婆娑扶着阿度闻果回帐。
阿度闻果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
阿度婆娑从侍女手中接过药膏,为阿度闻果轻轻按揉:“姐姐身子不好, 就不该过于操劳。”
“不算操劳,只不过多哭了一会儿,有点头疼。”
“那个唐久安其实挺有本事的。”
阿度闻果回头看向弟弟:“想给她求情?”
“倒也不是,就是觉得这么一个人受冤枉有点惨。”
阿度婆娑道,“你说她是不是傻?明明没偷,为什么要说自己偷了呢?那雍帝也是,都不审一审的吗?直接就上来问罪。”
阿度闻果叹了口气,轻抚弟弟的脸颊:“什么时候等你明白了,你便可以坐上迦南王座。”
阿度婆娑将脸偎在姐姐的手心:“我会好好学的。”
“那就是唐久安身上开始。”阿度闻果道,“对敌人永远不要有怜悯同情之心。”
“……她真的是我们的敌人吗?”
“是我们把她赶出京城,在她心中,我们已经是她的敌人,那么她自然就是我们的敌人。”
阿度婆娑皱眉想了想:“那人若是真怕唐久安会坏了大事,为何不直接杀了唐久安,而只是赶唐久安走?”
“好问题。”
阿度闻果微微笑,涂着口脂的唇殷红如弯月,“我也很想知道。”
阿度婆娑继续替姐姐揉药膏:“不过我想唐久安就算再厉害,一个人怕也是左右不了战局吧?何必为她如此费心,害姐姐哭得头疼。”
阿度闻果合上眼睛:“飞焰卫统领,名震北疆,又不能杀,只能将她远远赶走了。”
*
皇帝在第二天便起驾回宫。
唐久安在帐篷里收拾行李。
皇帝给了她最后的颜面,让她自己上辞呈。
御帐里的消息没有刻意隐瞒,很快整个猎场的人都知道了。
当即对唐久安嗤笑者有之,蔑视者有之,奚落者有之。
第一个来找唐久安的居然是文臻臻。
“我是想让你离开,但没想你用这种方式……”
文臻臻咬了咬唇,“你其实不必自污,我不会把你的事说出去。”
唐久安觉得她这样想倒是不坏,至少她强迫东宫太子的罪行可以被瞒住了。
遂虚伪道:“我既答应离开,便一定会离开,无论用什么方法。”
说完就被自己略微震惊了一下。
她果然被京城这个大染缸污染了,居然也会演戏了。
第二个来找唐久安的是唐永年。
据说唐永年还特意上了一道请罪奏折,说自己教女无方,恳请皇帝削去唐久安官职,他愿意把女儿领回家养。
唐久安笑了一下。
皇帝真要能答应,番邦四邻可开心了——大国之主昏庸如此,天下尽是他们的机会。
果然那道折子被留中不发。
但唐永年并不甘休,直接找到帐篷来。
“……我知道薛小娥乃是市井妇人,教不出大家闺秀,可万万没有想到,你居然做出此等下贱行径,丢尽了我们唐家的脸!”
唐久安道:“实在觉得我的丢脸,把我逐出家门就好。”
“再逐出家门,人人亦知晓你是我的女儿!”唐永年恨恨,“为父多年清誉,被你一朝所毁,唐久安,你莫不是前世来讨债的?”
唐久安摸了摸下巴。
若是暴揍生父,会降职吗?
就在这个时候,帐外传来赵贺的声音:“唐少卿,太子殿下有请。”
唐永年连忙出去。
唐久安这才耳根清净,收拾好了,准备上马。
陆平也背着包袱过来,他已经脱下了率卫铠甲,穿回原来的粗布衣裳。
唐久安道:“你可以留在东宫,任满三年,自然升迁。”
陆平摇头:“我跟着你。咱们一起来,就一起走。”
唐久安揽过他的肩:“好兄弟。”
两个好兄弟翻身上马,离开猎场。
猎场另一头,赵贺带着几名率卫,领着唐永年往东宫帐篷走。
此处帐篷众多,绕来绕去,唐永年绕晕了,不辨方向,问道:“不知还要多久?”
赵贺道:“快了。”
一时到了东宫帐前,赵贺正要进去通报,忽然一名率卫走出来,附耳对赵贺说了句什么。
赵贺道:“殿下有事传唤末将,末将先去回话,唐少卿稍候。”
唐永年拱手还礼:“赵都尉请便。本官在此候着便是。”
赵贺便带着率卫入帐。
唐永年一人站在帐外,忽然眼前一黑,一只麻袋从天而降,套住他的脑袋,跟着后颈一疼,立时失去知觉。
*
唐久安回到京城就努力写辞呈。
她先是找了一位书吏代笔,写完后将辞呈交给太子府詹事张伯远,然后张伯远说您这官职轮不到我来批复,给您转呈太子殿下。
结果辞呈送去猎场,几日都没反应,若不是顾及迦南姐弟还在猎场,唐久安简直想跑上门问姜玺要批文。
又催了几日后,批复回来了,上书:“文辞粗劣,不甚达意,重写。”
唐久安:“……”
您搁这儿批考场文章呢?
少不得还是去麻烦那对会读书的朋友。
这一次姜玺回信甚快,依旧没有批复,只问:“何人代笔?”
唐久安老实答:“徐笃之。”
这次批复来了——“辞藻堆砌,华而不实,重写。”
唐久安:“…………”
虞芳菲听后笑道:“取笔墨来,我来写。”
虞芳菲自停了文惠娘给的药后,先是有一段时间的萎靡不振,现在倒渐渐有几分好转,她三下两下便写好了辞呈,然后让唐久安自己再抄一遍。
唐久安每回打完仗最怕的事情就是写军情奏报,一听要写字就头疼。
“我的字不好看。”
“你亲自写,殿下便会批复。”虞芳菲道,“写得再难看也不妨。”
“为何?”
“因为殿下不想让你走,所以才找各种借口打回你的辞呈。”
虞芳菲的眸子明净,含着笑意,“那日太妃寿宴,殿下到偏殿寻你,视线在场中扫了一遍,稳稳落在你身上——跟从前笃之看我一个样。”
唐久安:“……”
那得是多早?
唐久安不再说话,乖乖提笔。
要她写字与要她受刑差不了多少,费了好半日功夫,一封歪东倒西且墨汁滴得到处都是的辞呈被送去西山。
*
秋猎已近尾声,山风开始变得料峭。
皇帝已经回京,秋猎哪一日结束,全由姜玺说了算。
但姜玺迟迟没有发话。
赵贺轻手轻脚将辞呈放在书案上。
姜玺瞥了一眼,原本不想打开,但看到封皮上的字四仰八叉,心中一动。
这是唐久安的字迹?
他还从未见过她写的字。
辞呈打开后,满纸泼墨也是,看得出来写字之人何其费劲。
姜玺轻笑了一下,笑完,复叹了口气。
辞呈翻了覆去看了良久。
几次提笔,又搁下。
赵贺看到帐角的滴漏一滴滴往下落,轻声问道:“殿下,该安寝了吧?”
姜玺拿着笔,久久悬停,以至于一滴墨水从笔尖滑落到辞呈上。
他深吸一口气,写下一个字。
允。
合上辞呈,扔给赵贺:“送去京城。”
赵贺接令。
姜玺走向床榻:“还有,明日是秋猎最后一日,后日返京。”
辞呈都批了,就再没有必要在这里耗下去了。
*
唐久安接到批复已是第二天。
有了东宫的批复,她才能将辞呈交给吏部,再由吏部送到御前。
御前的程序走得很快,不几日就准了唐久安的辞呈,吏部邸报里也已写明,唐久安不再是东宫太子宾客。
关若飞看到邸报的时候,姜玺正在国公府吃午饭。
两位孙辈在猎场待了将近一个月,在关老夫人看来那可吃苦了,因此命人做了满桌的山珍海味给两人补补。
还不住问:“小唐呢?让她也来呀。怎么只顾你们两个自己,把人家姑娘扔在一边?不是说了让你们带她一块儿过来吗?”
关若飞一面悄悄藏起邸报,一面用眼神示意妹妹想办法堵上祖母的嘴。
关若棠自蝴蝶仙去后,整个人便进入一种大彻大悟心寂如灰的状态,只瞥了关若飞一眼,接着数自己碗里的饭粒。
同样数着饭粒的还有姜玺。
关若飞想想自己,在西山想方设法求见了几次,却连文臻臻一面也没有见着,顿时也了无食欲,默默数饭。
唯有老夫人高谈阔论,食欲最佳。
饭后姜玺不忙回宫,让关若飞陪自己去西市走走。
关月的生辰就在正月初一,姜玺每年都会为母妃准备生辰礼物。
年关本就是西市最热闹的时候,再加上现在各国使团都来到京城,各国附行的商队数不胜数,西市里每一天新奇玩意儿都层出不穷,引来无数人争相观摩。
姜玺与关若飞自然不用去人挤人,两人要了西市最大银楼的雅间,让掌柜将新到的好货拿出来。
掌柜门路广,招牌硬,各家随使馆来的商队都在这里挂靠,不一时,商队中最夺目最出彩的首饰被一件件捧上来。
姜玺与关若飞的眼睛乃是在富贵堆中浸淫出来的,根本不需要看第二眼,便一个接一个让他们过去。
直到捧出了一只翡翠冠子。
冠子乃是由整块翡翠雕成,上有亭台楼阁,凤凰仙人,连流苏上的珠子都是一粒粒原生翡翠,通体没有用一根金丝拼凑。
即使以姜玺的挑剔,也不得不承认这着实是一件宝贝。
捧着它的人乃是一名迦南商人,声称这是自己家中的传家之宝,已经传承多年,在迦南无人买得起,所以带到大雍看看。
关若飞:“多少银子?”
商人报了个天价。
贵当真是贵,关若飞都忍不住咋舌。
但这种东西,有市无价,开多高都不算过分。
关若飞问姜玺:“要吗?”
“要。”姜玺,“给钱。”
关若飞:“……为什么是我给?”
“我没带钱。”
“……”关若飞身上也没带这么多,先付一成,剩下的命商人去国公府去取。
单是一成,已经掏出了关若飞的荷包。
关若飞看着空空如也的荷包黯然神伤,正要问姜玺要点利钱安慰一下身心,错眼却见窗外车如流水马如龙,一辆马车缓缓驶过,在银楼门口停下。
“殿殿殿殿下,是是是是文家的马车。”
姜玺面无表情喝茶:“哦。”
“臻臻来买首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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