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那把刀折断了,只要她想,仍旧可以锋利无匹。
门内灯红酒绿,神魔乱舞,她推进去门扉一掩而过,徒留严家穆在门外,不敢再上前一步。
他怔了良久,忽然想起池间,连忙掏出手机给他打了个电话。
一开口便被愧疚压垮了,严家穆蹲坐在墙角,抹了一把脸,低低说道:“对不起,我…我没办法把她带出来。”
“我会定下周回国的机票,抱歉…我也不能再帮你了。”
第52章 为我送葬
晏嘉禾回到包房,懒散地半躺在红色的沙发上,这整个环境都充斥着烟酒的脏蔽,吵人眼耳的灯和音响在空中乱撞,她连皱眉都没有,浑不在意地半垂着眸。
周围的人面上挂着讨好,敬她烟,她抽一口,断掉半支,敬她酒,她转手喂给别人。
陪着的几位男模都知道刚来的那个男人还在外面,可是晏嘉禾没说,他们也知趣地没有问。
被她点名要留下的那位男模试探着开口,“您在想什么呢?”
晏嘉禾笑了,还残留着讥讽的弧度,却连背后的本意都没有,“想你。”
“想我什么?”那位男模也跟着半躺下来,有意挺了挺胸肌送到她手边,彰显自身的性别魅力。
从言语到手段都直白到低劣,晏嘉禾鲜少见到这种不入流的心计,饶有兴致地问道:“想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当然有。”再说他也知道露骨,没有再向下说了。
晏嘉禾听着半眯起眼没看他,“接着说啊,说不定我能给你呢。”
那位男模屏一瞬气,接着眼巴巴地开口,“钱…其实来这儿的,谁不想挣大钱……”
晏嘉禾笑着问道:“那你想挣到多少呢?有目标吗?”
“五百万吧。”他说道:“其实我也没有概念,总听人说五百万大奖什么的,好像五百万就是个槛儿了,我这辈子能挣到这个数就够了。”
“够了之后呢?”晏嘉禾又问道。
男模想了会没想出来,“之后我没想过,应该就是开始享受了吧。”
晏嘉禾点点头,把眼睛闭起来了,“真好。”
寻欢作乐的人都是消遣,消遣就是要排解,甚至是发泄,哪有人真的过来喝闷酒呢。
男模深谙此道,勾着她说话,“您呢?”
晏嘉禾闭着眼摸索,从他胸腹摸到他的手,握着晃了晃,“我在开始享受。”
周围的几个男模看见,对着这个幸运的同行吹了声起哄的口哨,嫉妒和不甘地流连着,期望她能再多点几个人。
在这几声口哨中,晏嘉禾神情从容随意,好像不论到了何时何景,做了什么,都合该如此。
这是久居上位被人捧出来的,即便另换了一个环境,另换了圈子外的人,她的举止也透露着理所当然去追随她的意味。
她说要走,就是到了要走的时候。她说开始享受,就没有肮脏与干净的分别,没有道德和法律的约束,她会从每一寸感官上榨取快乐。
这个简陋KTV里的驻场男模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他愈发的敬畏。
男模们和公主们的心理不同,他们不会想着上岸,也不会动感情,他只是明白,和这样的人度过的夜晚,绝对是他刻骨铭心的经历。
天色将暗不暗,男模喘出一口气,侧了侧身问道:“您以前…都是怎么玩的?”
他有点害怕,很多玩法他光是耳闻都心惊。
晏嘉禾笑着捏了捏他的手,“最普通的就行,一开始就太过火,刺激是很短暂的。”她顿了顿接着说道:“我想延长这种刺激。”
“为什么?”男模第一次听见这种要求,因为按时间收费,为了少花钱,很多人上来就十分急迫。
晏嘉禾的眼里有一层疏浅的笑意,“因为我想延长我的生命。如果说你的一生,就是挣五百万然后享受,最终走向死亡。我的身家在财经报纸上估值有几十个五百万,那么我是不是已经过完了几十个人生了?”
她慢慢说道:“我确确实实只有一辈子,却死死活活几十次,每一个轮回都会剥取一点我的希望,那么你说这样的一生意义在哪里呢?”
男模听了一时语塞,很显然挣钱花钱这种事对于眼前的人已经没有意义了,但他还有别的方法,“我相信这个世界总有人爱您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甚至觉得自己很聪明,他明白人总有脆弱之处,他一定戳中了她最柔软的部分。
然而晏嘉禾松开他的手,闭眼半躺着轻轻鼓了个掌,“我藉由过爱一个人去完成我活着的意义,但是等我失败的时候才发现,爱和不爱其实也不重要。”
“原来连爱之于我都只是一种手段,那么究竟什么才是我活着的目的呢?”
男模听过许多客人倾诉的烦恼,不管是什么都不妨碍他的应对,“晏小姐,你就是你。”
我们一生里会听到很多人说这句话——你就是你。在某时某刻蹦出来,或是文字,或是影视,或确实是身边真诚的目光。
似乎此话一出必定收获感动和热血,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然而这骗不了晏嘉禾,“话术。”
她没有睁开眼,嘲弄地轻轻吐出这两个字。
在谎言与斡旋中成长,她对各种各样的话术是最熟悉的,她可以清晰地分辨出其中铁刃和硫磺的味道。
她难以被打动,难以去信任,同龄人的热情和无畏,她都没有。
晏嘉禾笑着说道:“这句话还是没有说出来我是什么,要不要把我的灵魂剖出来称一称,坦诚占几分,勇气占几两?”
“所以这句话真的在乎我是什么吗?”晏嘉禾点明,“不是的,你只想我感动。”
“你看连短短四个字都有它的目的,那我呢?”
她笑起来是种得体的薄凉,并不让人难堪,也不让自己难堪。
她睁开眼,眸光烨烨,轻轻拍了拍手,“我给你卡,去经理那儿兑点外汇吧。我知道你们这种场子,有倒这种生意的。”
男模茫然道:“兑外汇干什么?”
晏嘉禾笑了,“为我送葬。”
**
当池间赶到这家KTV的时候,在走廊看到了严家穆,他靠坐在墙根下,目光灰败地看着眼前。
池间拍了拍他的肩,接着推开了那扇门。
包房里的灯全熄了,暗到发黑,只有电子屏当做光源,他踏进去,像是踏进老旧台式电视机的雪花频道里,宇宙脉冲,光怪陆离。
红色的沙发上有个人裹着白床单,从头到脚地蒙起来。人这样一蒙,轮廓是个长条形。
像一截白色的雨水管。
旁边的茶桌上几个男模在盆里烧纸,如同上坟,火光升腾摇曳,卷着浓烟,但是这家KTV低档到连烟雾报警器都是坏的。
他们交头接耳地切切私语,像是不尽职的守夜家属,看见池间进来也没什么反应,桌上的纸烧一点,更多的是忙着揣进自己兜里。
池间看过去才发现,原来铁盆里烧的不是他以为的白纸,而是各国流通的纸币。
上面绘着那些支撑起这个世界的所有伟人,而现在,他们都被火焰焚毁,照亮半尺无垠,再化作零星灰烬纷乱飘荡,四下散落于永恒的黑暗。
名与利皆虚妄,生与死无差别。
池间看到这里,恍觉这整个空间愈发扭曲荒诞。
满眼是浓黑和脏红,燥热的火盆和卖|春的男人们,惨莹莹的电子光打在同样惨白的床单上。
她畏生畏死,生性的虚伪已经融合成表演,在真正的死亡到来之前,会用盛大的模拟来反复试探。
在这个由她搭建的一号场景中,构成世界的两大基石——物质和精神,都在坠落着消弭,如倾流火,如开地裂。
对于即将崩塌的事物人们总是心怀畏惧,轻不得重不得,进不得退不得。
所以严家穆留在了外面。
所以要有多少勇气才能前进,要有多少智慧才能安慰?自己能做到吗?
池间扪心自问着,放慢了脚步,踏上一地纸钱余热的岩浆,起落之间浮起飞灰,一路蔓延如黑荆棘,直生长到她的身边。
朝圣要牲祀,如置我于其上,可不可以换回你?
池间轻轻伸出手,揭开了她盖在脸上的白布。
床单下的晏嘉禾眨了眨眼睛,头发因为静电支翘着,冲他笑,“Surprise。”
只这一个单词,池间的眼泪就落了下来,洇湿了紧攥着的床单的一角。
晏嘉禾注视着他笑道:“哭什么,不好玩吗?”
“如果不好玩,”她窸窸窣窣地从白布里抽出手,指间夹着两个小包装,“那我们来玩其他的吧。”
两个小包装,一个是避|孕套,另一个外表沾着零星的白色粉末。
“我是自由的,对吗?”晏嘉禾说道。
她对话术运用自如,开口就让人无法反驳。
池间凝望着她,点点头,“是的。”
“你会尊重我的选择,对吗?”晏嘉禾笑着问道。
池间接过那两个小包装,将沾了粉末的那一包投入火盆,“我会,但是它不构成选择。”
接着他对桌边的男模说道:“它快要燃烧起烟了,如果不想吸入成瘾就离开。”
听了这一句话,刚才严家穆动用武力都赖着不走的男模们通通夺路而逃。
池间弯腰抱起晏嘉禾,走向了KTV自带的浴室,反手锁好门,打开花洒给浴缸放水。
他不甚熟练地使用好那个小包装,然后躺进了狭小的浴缸里,枕在浴缸边缘,双手交握搭在腹部。
水从他的头顶流下,浇在瓷砖上催生出的雾汽模糊了轮廓,一帘影影绰绰,徒闻水珠落在他白皙的皮肤上,清响如漱玉。
浴缸是单人的,逼仄而冰凉,水顺着脊背,穿透了他整个身体,再从脚边的排水口淌出去。
他闭上眼睛等待,过了一会儿,晏嘉禾果然翻了进来,低头吻住了他。
水打湿了她的裙子,白色的床单堆在浴缸下,像是脱掉裹尸布的还魂耶稣。
池间原以为他的第一次,会在铺有鲜花的柔软的大床上,或者也是两心相悦到浓时,却没想到会是在这样肮脏的破旧浴缸里,作为单纯承受发泄情绪的一方。
她在这种事上惯没有轻重,剧烈的疼痛从每一寸传来,可是他早就已经顾不得自己。
“池间,”晏嘉禾亲吻的间隙问他,“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花洒的水落进池间仰头睁大的眼睛,使他的眼睑湿漉漉地发红,他低低说道:“我想你活着,然后能快乐。”
晏嘉禾闻言笑了,“可惜了,原想着你若想要什么,趁我快走了比较大方,说不定都能给你。”
“然而你说这个,我可给不了。我们这种人,一生只能败一次,败这一次就是一生。池间,你得允许我放弃。”
她轻松随和,“我保证就这一次。”
这是一语双关,她绝非良人,即便已经打定主意离开,仍旧要拿走他最重要的东西,在他身上刻下不可磨灭的烙印。
池间到此时才知道,原来曾经她那些让自己伤心过的抛弃选项,已经是她最大的仁慈。
他终究不能推开她,拽住了她的衣角,声音艰涩,“我不想只有一次,可以吗?”
“池间,你听我说。”晏嘉禾把头拱起来,埋在他胸腹之上,低低说道:“我这无意义却苟活的一生,我这不断争斗掠夺的一生,我已经…不想继续了。”
能坠落的唯一原因,是站在了高处。而其中最彻底的,曾经站得最高。
晏嘉禾说着也在他身上做下去,拽住他柔软的皮肤,团在掌心向两侧拉扯,头极力地抵近,似乎要钻进他的腹腔。
池间不觉得自己进入了什么,而其实是在容纳,他毫不怀疑,如果现在有一把刀,她能把他整个剖开,将他的皮肉披在自己身上。
感到她在自己颈间撕咬,池间反手抚上她的头发,他的声音有纵容的温和,“如果没有意义就停下来看看周围,活着就是一直在路上。嘉禾,你生在了终点,但是你不能活在终点,你得,活在路上。”
在路上就是要行行停停,活着就是活着本身,在四顾茫然的深处,永藏着希望。
晏嘉禾冷笑,唇边已经见了血,“你比刚才的那些人都高明,你似乎总能影响我。可是,若我执意呢?”
池间在倾泻的水雾中开口,没有为自己辩白,也没有非要坚持。
他深知她禀性如饕餮,向她探出指尖,她就会咬上来,将手臂也吞掉,然后是躯干,最后是头颅。
他原想着一己之身大概可以填补,却原来不是,她就算吃掉他,转头也会将自己一并吞噬。
他的声音很平静,只有一点哀伤,“就算我们素不相识,要我眼睁睁看着一个人走向死亡却什么都没能做到,我也会一辈子陷入自责,更何况我还爱你。”
“如果你执意,嘉禾,我说过我是你的,不管你到哪里,我都会跟着你。”
“这个世界很好,我有幸遇见你的这一生也很好,我还想和你长长久久地活下去,所以嘉禾,我请求你,不要把我也带走,好吗?”
只要你不走,我就也不会走。只要你还对我有一点爱,我求你把我留下来。
而留下我的唯一方式,就是你回来,从由你自己驱使的那片黑暗之中回来。
过了良久,池间只感到颈边温热,以为是血更多的流了下来。
他闭上了眼睛,他除了她其实也没什么牵挂。如果她不止不信,还要亲手带自己走,那也没关系,只是多少有些遗憾。
到最后,也没能帮上她。
可是又过了一会儿,他才惊觉并不是自己的血,而是她的眼泪。
他第一次知道她的哭泣,看不到也听不到,混着血混着性,有意隐藏在世间万物之中,唯有它们全都崩溃的时候,才会在尽头显露出来。
不要哭啊,池间想着,他摸了摸她的头,我们做这种事,是希望你能快乐。
他却没有注意到,他早就不自觉地流了很久的眼泪。
为和她初相识就察觉到的,她那于权力阴翳下的痛苦的灵魂。
晏嘉禾慢慢松了手,她不再用力地拉扯,不再试图钻进去躲避。
她的手臂从浴缸和他的脊背之间的空隙穿过去,略为珍重地抱住了他。
晏嘉禾在清脆的水声中低低说道:“好。”
“你有和谁争过什么吗?”
池间到此才肯安心,迷障千里,守得云开。
我和死神争过她,而我们会有光明的未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53章 洋葱
晏嘉禾回到公司后,连日来的沉闷气氛一扫而空,人人都积极踊跃起来。
这当然不是因为晏嘉禾有多受爱戴,而是因为她亲自发了内部邮件,承诺近期表现良好的员工可以得到她的推荐信,另有突出贡献的员工直接引荐到业内其他心仪的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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