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嘉禾降下车窗,掏出驾驶证递了出去。收回来的时候,证件上还压着一部手机,屏幕显示正在通话中。
晏嘉禾接过电话,倚在半降下的车窗边,注视着外面的警察,“沈天为。”她没什么兜圈子的心思,只是缓缓说道:“收手吧。”
果不其然,对面传来了沈天为的声音,“小禾,既然傅连庭已经到了,那我是不会收手的。”
有他拦着,晏嘉禾知道自己是过不去的,索性熄了火,车里一片寂静。
“我不想管你,”她近乎倦怠,“我也不想管傅连庭,我只想把池间带出来。”
沈天为的声音低醇,毫无回转,“我看在你的面子上,已经提醒过他了,是他自己找死。小禾,你不能怪我。”
“不是的。”晏嘉禾摇了摇头,“陈家意属傅家,沈书记没有胜算,你们退下去,兴许还有活路,你又何必执着呢?”
沈天为笑了起来,很少见地疏狂,“这一届大选正遇上陈家三代,他们不得不站队,这是时。我生在沈家,这是命。”
“今日时也命也,小禾。”他说到这里敛了笑意,轻轻说道:“你怎么知道,我不能逆天改命呢?”
他们骨子里是同一种人,控不住的权欲到穷途,仍旧能被他粉饰成盛大的表演。
男儿到死心如铁,既然人间霜雪旧,何不掸袖上青云?
“观众只有我一个,你演讲的那套话术不起作用的。”晏嘉禾闭了闭眼,“真正逆命的是池间,沈天为,你逆的是天理。”
“那又如何?”沈天为笑道:“就算我冒天下之大不韪,总有人会追随权势,那就是总有人会拥戴我。想当皇帝就必须要有龙椅,替龙椅摇旗呐喊的人,即便他一辈子也做不上去,即便他为压迫自己的阶级助力,也并不可耻,更不愚蠢。”
“因为他们其实都是想当皇帝的人。野心应该被歌颂,不是吗?”
“小禾,权势是从人心阴暗处滋生的,我们都是诞生于其中的产物。只要人心在,不管我们做什么,都是这天底下的道理。”
夜色漆黑,晚风顺着降下的车窗抚进来,托起晏嘉禾的头发,在月色下如涛海,起伏消长。
“是。”晏嘉禾淡然说道:“所以我们都该死。但是除了池间,只有他不该死。”
“沈天为,如果说我在他身上明白了什么,那就是你赢不了的。因为该死的一定会死,不该死的就一定不会死,这才是天理昭昭。”
“你在挑战公平的,却理所当然地站在了不公的后面。而池间他和你正相反。”
沈天为冷笑道:“如果不该死的死了呢?”
他的话音刚落,渤海港火光乍起,轰然的爆炸声飞快地传来,所过之处都受到强烈冲击,周围的警察四散躲开,连晏嘉禾的车都震颤了一下。
风中夹杂着碎片,叮叮当当地砸在车身上,挡风玻璃布满裂痕。晏嘉禾抬头看去,眼前巨大的烟云上升,渤海港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空气也逐渐发热,明亮耀眼,恍若白昼。
只为杀傅连庭一人,只为登顶的一人,亿万货物灰飞烟灭。民脂民膏东流水,一将功成万骨枯,也总有人拥戴。
晏嘉禾平静地看着这一幕,没什么抢救的举动,在这样规模的爆炸中,不管她做什么都于事无补了。
“如果他真的死了,”晏嘉禾在火光中闭上眼睛,“那就是颠倒人间,红尘污脏,我无话可说。”
如果我一生所求仍无法挣脱,如果我的爱人为我献祭亦不可得,命运不肯眷爱,世事不肯安稳,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将永远沉默,无话可说。
“好,那我们就等一等结果。”沈天为缓缓说道:“如果他死了,那我们就在一起。如果他活着,那就是我输了。”
“小禾,不管怎么样,你都得明白,你和池间永远有一部分是不能相融的。而我们才是同一种人,能和你同生共死的,只有我。”
第58章 循环
池间将傅连庭和董国顺推了出去,大家正向外跑,离门口最近的暗室已经先炸了,门扇横飞重重地砸在地上,紧接着火焰喷了出来,迅速地向外席卷吞噬。
路被堵死,池间握住枪,回过头四下寻找另一个出口。可是仓库太大,其余门都在很远的地方,中间隔着的集装箱,也挺不了多久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池间注意到了墙角地上的扣环。
他想起了晏嘉禾曾经教过他的话,大型建筑下面都有“人民防空工程”,用来躲避核武和战争。
池间飞快地跑过去,“快一起拉开它。”
剩下四五个人眼见是跑不出去,也顾不得多问,跟着池间一起打开了扣环,下面是一截楼梯,通到地下。有徐徐的冷风从小洞口吹出来,这说明下面的空间很宽阔。
周围的人对视了一眼,争先恐后地跑了下去,仿佛劫后余生,逃出生天。
然而池间不知道的是,晏嘉禾和沈天为从小受的是同一种教育,她教给过他的事情,沈天为也非常明白。
一层之后还有一层,沈天为同样有后路,誓要置他们于死地。
先跑下去的人都立住了,因为下面早就有十几个人等着,为首一人颧骨上有道疤痕。正是刚才各处都找不见的,沈家豢养的那群亡命徒。
敌众我寡,池间把傅连庭护在身后,脊背感到了他的颤抖,心里却一片平静。他目视前方,忽然想起了当时晏嘉禾教他射击时,自己说过的诺言。
他不怕开枪,不怕在这里开枪,也不怕这不得不开枪的,你死我活的险境。
对方也在辨认下来的是褚峰还是董国顺,在这互相照面的短暂瞬间,池间缓缓抬起了手。
他的灵魂似乎已经抽离出去,在这一触即发的寂静里,蓦然地游荡在身体外。他不可遏制地回顾着自己的命运,他试图从这一路辛苦中找到可以逃离的节点。
没有,没有,这里红尘雪障,崖石跌宕,他奔赴下来,一落落到底,不曾半分停歇。
从他想要帮助晏嘉禾开始,或者更早,从他初遇晏嘉禾,初遇这个圈子开始,就已经注定了今时今日的场景,注定了他保不住自我。
人生是选择,然而更多的时候是没有选择。先是背叛再是欺骗,未来果真如预料般地到来。
要不要买官卖官,要不要收贿授贿,要不要…杀人?
池间审视己身,看着始终如一的过往慢慢长出无数的阴影,遮蔽周身,他于其中竭力闪避,而后困顿踟蹰。
池间的手搭上扳机,他总是愿意帮助每一个人的,也包括自己。所以他接过那些阴霾,在原地看着曾经的自己逐渐远走,模糊至不见,无灰亦无尘。
你走吧,我不后悔。
不是快乐多于痛苦所以不后悔,不是这样计较得失的不后悔,而是这世上有一处我来过,即使无力澄净,但也救了一个人。
能救得,就不后悔。
我一生平淡无奇,虔诚坦荡,我终有所获,圆满安宁。
海边的风卷着烈火,地上轰然的爆炸掩盖了一切,包括那一声枪响,然后是无数的枪响。
沈天为和晏嘉禾对彼此都太了解了,棋面已经用尽,可是他们当初年少轻狂,决定争斗时谁都没想到,最后放上去的,不是谋略,不是棋子,而是一个真正的有着爱和理想的普通人。
这一夜在防空室发生的事,池间终其一生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
只是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梦见过他的妈妈。
**
池间从病房醒来时,距离渤海港爆炸已经过去七八天了。
董国顺等数人因公殉职,渤海港中心仓库几乎夷为平地,经济损失多达几亿,有关沈天为的物证消失得彻彻底底。
但好在傅连庭还活着,而且除了跌倒躲避造成的皮外伤,可以说是完好无损。
更好的是等一切都静下来,傅连庭在一群尸体中间强撑着挨个摸了摸,那些杀手中间还有几个有微弱的呼吸。
发现这一结果,傅连庭长舒了一口气,他给陈谷打了个电话,随后按住池间身上的伤口,力竭般并排躺在地上,不顾汩汩如河的鲜血浸湿了头皮,疯了一样大笑,笑出满脸满脖颈的泪。
黄泉路前白骨堆,转过槛来金淌海。
前一秒大劫兜头,后一秒泼天权贵,傅连庭岂止要疯,他几乎疑心自己其实已经死了,眼前所见梦中所有,不过地狱里的乱法幻相。
他为什么要躺在地上,就是不要自己回头,他生怕一回头,会看到自己铁青的尸体,会和自己呆滞的目光相视,会发现此地不过一具迷失的灵魂在发笑。
在这夜海边的港口中,在爆炸废墟余火下的防空室里,活过还是死过,傅连庭短暂地失去了感知,恍若庄生一梦。
董国顺派出去的干警,在较远港区的还未受波及,爆炸发生后反应极快地将港区控制住,在激烈冲突后,拼死拦住了港口消防,只放卫门市消防队进去,这才最终抢救出了傅连庭等人。
一直到今天,沸沸扬扬的渤海港爆炸新闻都已经冷却不少,池间才刚刚脱离了生命危险。
池间在一片光芒中醒来,高级病房三面通透,视野广阔把半个卫门市尽收眼底,初冬午后的斜阳蓬松着,温暖了整个房间。
池间睡了太久了,醒来后精神尚可,慢慢也知道了现在外界是什么情况。
晏嘉禾说了些后续的事:“鲤鱼跃龙门,傅连庭算是跨过去修成真身了。也连带着你,听说他出来后竟然没先跑回燕京,一定要看着你上救护车。”
“真难得,看来他到底还有点良心,记着你救命之恩。”晏嘉禾眨了眨眼,“啧,太子跟前的红人,以后我可不敢欺负你了。”
她的声音里有着假意的艳羡,只是故意调侃他。
池间微微一笑,喉咙还有伤后的沙哑干涩,但仍旧费力地开口:“你若这样讲,那我说一句你听不听?”
“听。”晏嘉禾挑眉笑了,坐在病房的椅子上敲了敲扶手,“你说一百句我都听。”
池间哪有这么多话要说,被她逗得脸上有些发热,过了会儿才缓缓说道:“我有的时候总不放心。”
他垂下眸,落在盖到胸前的白色薄被上,“我总怕我看不到时,你的路又走了回去。”
他知自己渡的是一偏执人,这人禀性实在难改,他生怕自己功成身退,羽化成仙,某日在天上拨开千里白云往下一看,这人又扔了桨弃了船,重塑泥身。
他这样放心不下,即便身中两枪,抢救三十几个小时,昏沉七八日,在不被外人所知的战场无数次独自与死亡搏斗,还是硬撑着一口气舍不得走。
晏嘉禾稍稍敛了笑,他总是不肯让自己轻松些。
她生性深沉,第一次面对爱人间的生死离别,心里有多少的焦虑和祈祷,都习惯性地压回去,面上仍旧风轻云淡,半分也不会显出来。
因此见池间醒了,也只是说些调笑的话,掩饰过去了也就算了,不料他倒借此来逼她,非要她做到些什么。
晏嘉禾停了指尖,目光锁住床上的人,“那就不要看不到。”岑岑笑意背后的阴暗终于浮出一二分,“池间,如果你不在了,我也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所以,你别想一走了之。”
这个人果真不改,二十一年积雪难化,她抓住什么就牢牢不放的习惯根深蒂固,从前是晏嘉乔,现在是池间。
池间温和又无奈地微笑,“所以我想请你听我一句,我这次实在是怕极了,倘若某日我不能再陪你,我希望你还能快乐地活下去。”
晏嘉禾是个商人,商人就是凡事都可以商量的人。她刚要说什么,但是池间截住了她。
医院外明亮的天光映进病房里,他的面容清澈皎洁,“嘉禾,你要坦诚。你知道病情会反复的,你难道就不怕,这是我的遗言吗?”
晏嘉禾骤然沉默,半晌不语。
过了很久她才缓缓说道:“池间,我只能说我试试。”
在这片初冬柔软的阳光中,她看起来比他还要呼吸困难,“我答应你,我会尽最大的努力去尝试,去过你所说的那种,心理健康的生活。”
池间抢救过后的惶惑与不真实感逐渐消退,变得安心起来,“嘉禾,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你能做到。”
他要她答应的,是他死后的事情,倘或她做不到,他也会陪着她。
这是一个不死的循环,情之所至,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晏嘉禾遇见他才明白,权不能使人成神,而爱能。
她凝视着他躺在光里。
满目洁白的病房里,黄昏最后一点流金的余晖穿过透明玻璃,穿过床头盛开的插花,蒸腾起馥郁馨香晒得他脸颊微红。
自然的万物都爱他,连阳光也帮他遮掩,这点不知是自觉还是不自觉的红。
晏嘉禾望了半晌,疑心他要溶进这光里,化得不见了,一想到此陡然伸手拽住了他。
回过神来才觉得突兀,为了掩饰,晏嘉禾说道:“你知道我现在有什么想法吗?”
池间回望她,初冬是干燥的,他的眼眸却湿润如玉。“什么?”
晏嘉禾笑道:“我想把你供起来,早晚三叩首,晨昏一炷香。我们是苦海无边,你已经超凡入圣了。”
池间弯起清隽的眉眼,“拜我有什么用,恐怕你面上答应,心里勉强。”
“别说,我现在还真不勉强了。”晏嘉禾挑眉辩解道。
池间打定主意考问她,“那你讲一讲?”
静默须臾,晏嘉禾也难得红了脸,正视着他说道:“要是有一颗温暖的心,即使没有特别的意义,或许人也能活得很好。”
“从前我教你都是些歪门邪道,幸好你没走错,以后出了国,还要你教我如何生活了。”
“好。”池间微笑起来,轻轻说道:“不过,那很长的。每过新的一天,人生就会有新的智慧和经验。”
“没关系,”晏嘉禾说道:“我已经没有那么害怕了。”
作者有话要说:
改了一下。
卡甜啊啊啊,我是甜甜苦手。
第59章 灰
陈谷接到傅连庭的电话后,当即带武警和检察院赶往沈建来的家。这是绝对的武力,他根本没把沈家可能的抵抗放在眼里。
然而沈家在京城深耕多年,几乎在同一时刻就收到了消息,就在武警来的路上,沈家先送小女儿沈宝珠携大量资产仓皇出逃,只留下沈建来夫妇被带回接受调查。
几个沈系要员全被传唤,晏青山也不例外。
晏嘉乔同样收到了唐静要他出国的指示,只是他惊慌失措,外加不想离开妈妈,竟回到晏家耽搁了一会儿,便被公检法一起扣住,恐怕在最终调查结果出来前,都不能离开晏家了。
这一夜风云突变,渤海港爆炸以及陈家的动向使得政坛哗然,往届也有这样的大手笔但只是内部知晓。可这次海港直接消失不见,别说人不是瞎子,就是堆放的千千万万的快递都没了,哪个消费者能不找,想瞒都瞒不住,更不用提张巷等媒体人推波助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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