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见过她。”晏嘉禾一针见血地指出来。
薛呈嘴硬,蛮不讲理道:“可是我知道那就是她。”
晏嘉禾看了他片刻,倏忽笑了:“那我送你去见她好不好?”
她说着猛地出手把他摁在床里,牢牢扣住他的脖子,指节逐渐收紧。
“晏嘉禾,”薛呈挣扎着大喊,软床震颤着,“你欺负小孩!你还要不要脸!”
晏嘉禾不为所动,压下他说道:“在一些东西面前,我们都是弱小的,比如法律和真理。所以永远会有比你强大的事物对你出手,这里没有秩序,也不叫欺负,明白吗?”
薛呈安静了下来,眼前是陷进床被的黑暗,颈后是温热的手掌,他在岩浆与硫磺之中聆听。他必须要在童年就明白这个世界的本质才能活下来,每一个能帮到他的人,都是他的老师。
“你跟池间说要报复虚伪的大人,”晏嘉禾反问,“那么说你是追求诚实了?那你告诉我,刚才你在想什么?”
“想活着。”薛呈回答道,她动手太快太狠,有一瞬间他真的害怕了。
“记住你唯一的答案。”晏嘉禾淡笑道:“除此以外的一切,都是你的伪装。你能活多久,取决于你能伪装多久。我知道忍耐恶意的滋味并不好,但是不忍你就等不到属于你的时机。”
晏嘉禾说完,缓缓松开了手,没有在意他后颈的红痕,把鞋踢在床下,倚靠着床头展开带过来的硬皮书,“好了,我们现在可以好好读童话了。”
薛呈从被子里抬起头,目光压低盯着晏嘉禾,“我可以跟我爸说,让汪菱他们家回去。我住在你家,你嫌烦了我可以随时找其他的寄宿家庭。”
晏嘉禾侧躺在床里翻了一页书,不置可否,“条件呢?”
“你当我妈妈。”薛呈说道:“你把你会的都教给我。”
晏嘉禾蹙了蹙眉,“你这乱认妈妈爸爸的习惯是哪儿来的?”
薛呈绷了一瞬嘴角,“反正我是瓶子里蹦出来的,谁都可以是我的爸爸妈妈。你要是认了,我就只有你一个妈妈了。”
晏嘉禾回视了他片刻,薛呈太小了,还不能戴美瞳,雾样的灰色越过经年。她笑了笑,“可以。”
达成了协议,薛呈手脚并用,在床上爬了几步,顺着胳膊的缝隙钻进去,窝在了晏嘉禾怀里,一大一小头贴着头,共同看着眼前谁也不信的童话书。
池间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温馨的一幕,专门等待了他良久。
他站在卧室门口松了口气,举起手里的塑料袋晃了晃,玻璃瓶发出清脆的声响,“我买了鲜牛奶,一会儿给呈呈做小奶糕。”
“好耶。”薛呈欢呼着拍了拍手,“谢谢叔叔。”
池间深感欣慰,高兴地去了厨房,想着一会儿还要报一个儿童教育课程。他敏锐地知道薛呈不会那么容易改变,但是他充满信心。
等他离开后,薛呈挑眉看向晏嘉禾,眼睛眨了眨没有说话。
其实戏有点过,不过值得肯定,晏嘉禾咳嗽一声,合上童话书,远远地扔在一边,“行,明天教你玩刀,是你陈谷叔叔以前教过我的。”
还没等薛呈的笑容扬起来,晏嘉禾冲着池间忙碌的方向抬了抬眼,接着低声嘱咐道:“还有,以后要叫他爸爸。”
第64章 番外五
军人的天职是服从,无条件地服从。然而很多时候无条件往往也意味着无道理。
没人能一直生活在一个他认为无道理的世界里,除非他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活,他就能忍受一切颠倒、失常、残忍和求而不得。
陈谷少年的时候,还不知道晏嘉禾是为了什么活着,可是他知道从第一次和她交锋开始,他就已经服从于她,无条件并且无道理。
陈谷初见晏嘉禾是九岁半的盛夏,他从小在军旅中长大,到这个年纪,也逐渐学着使用暴力来建立自己的秩序,享受着大院其他孩子的恐惧和憎恶。
那时他喜欢组织同龄人玩“打鬼子”的游戏,陈谷永远是游击队长,奋勇冲在一线,带着乌泱泱的一群小孩在院子里奔来跑去。
而被迫当鬼子的,通常是傅连庭,因为他小时候有点不讨喜的虚胖,硬派给傅连庭一伙的是伪翻译官程文怡。
小孩子的阶级不是按大人那一套分的,他们自有自己的规矩,更隐秘更没有道理,也更不被重视。所以很多出生在权贵家庭的人,童年也会受到伙伴的欺凌。
没有人知道这些事情对傅连庭和程文怡的性格造成了多大的影响。
陈谷回忆过去,并没有愧疚,傲慢的人都有很强的沿袭性,童年莫名看不上的人,长大了也仍旧看不上。反之也是如此,入得眼的,一辈子也入得心。
他只记得在那场游戏压倒般的胜利里,是初次被接到康茂园的晏嘉禾帮了傅连庭他们。
阻止陈谷他们推搡傅连庭和程文怡的是一块从天而降的石头,砸在地上尘土飞扬,差一点打破了他的头。孩子们都被吓住了,而陈谷反应最快,立刻仰头盯着大院里一层红砖砌的车库,只过了几秒,房檐探出了一个毛茸茸的脑袋,眨了眨眼和他平静地对视。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晏嘉禾。
“你谁?”童年的陈谷声音尚稚嫩,但吐字狠厉短促,一个多余的字都不愿意说。
晏嘉禾没有说话,黑白分明的目光扫了一圈,又收了回去,头也跟着缩回去,以当时陈谷的身高,从下面根本望不到上面还有个人。
陈谷生气了,登时也不“打鬼子”了,指着车库顶喊道:“打她,把她打下来。”
众小孩极易被煽动,兴奋起来一拥而上,可是顶着盛夏的烈日忙活半天,谁也爬不上去,也不知道晏嘉禾是怎么上去的。
陈谷自己也爬不上去,后退几步捡起刚才扔下来的石头,眼风一瞪,也不提醒别人,扬手就往车库顶上抛。那块石头不轻,从下往上需要的力气也比从上往下大得多,没能砸上去,在一片混乱中落到了聚在一起的小孩们中间。
谁也没注意到他的动作,身边猛然又落了这块石头,连着远远站着的傅连庭和程文怡,大家再次被吓了一跳。
在众人惊魂未定的注视下,陈谷不以为意,“拿石头砸。”
迫于他往日的暴力威慑,小孩子们只能有意忽略差点被他砸到的事情,言听计从地散了开来在院子里找了不少小石子,从四面八方往车库顶上扔,像是院里派发的军事报纸上科普的爱国者导弹。
晏嘉禾挨了几下,知道一块块还击不容易打得到,便迅速地拢起落在车库顶上的石子,用衣服兜成一包,天女散花般地扬了一片,下面的小孩子吱哇乱叫着来回闪躲。
陈谷冷眼一看,晏嘉禾在车库顶上易守难攻,是为地利,自己这面人多势众,占了人和。老话讲地利不如人和,他信心满满,赢的肯定是自己。
然而随着两方僵持不下,天色渐渐暗了起来,三三两两的小孩子们被父母领回去吃晚饭,最后这片庭院只剩下陈谷和晏嘉禾,像是彼此都亡国了却还在对打的遗民。
陈谷环顾了一圈,发现优势彻底没有了,只得开口冲着车库喊道:“喂,你到底下不下来?”
回应他的是一块小石子,陈谷敏捷避开,一抬头又撞进晏嘉禾的眼里,她抿着唇目光平静,一看就是一个倔强的刺头小孩。
从中午到晚上拖得这么久,又累又饿,就算天大的气也消了。陈谷终于愿意收兵,立在那里盘问道:“你是哪家的?以前从没见过你,是新进京的吗?”
两个问题收获了两块石子。
陈谷顿时觉得她像个原始人,无法沟通还喜欢投掷武器,顶多石器时代不能再多了。
天色黑透,陈谷不甘心了一下,还是飞快地跑回家。因为回来得晚了,陈谷被他老爸扯着耳朵教训了一顿,可是心里琢磨着晏嘉禾,挨打都没觉得疼。
陈谷翻来覆去直到半夜也没睡着觉,忽然想起来自己的卧室能看见车库,一个打滚坐起来,拉开窗帘往下看。只见清亮的月光洒在房顶上,晏嘉禾穿着黑色的衬衫长裤,仰面躺在光海里,身边一圈里里外外,散落着大小不一的石子,延着黑斑点样的影子。
晚风从窗缝里吹来,卷了些尘土,卷进了陈谷的眼睛里,他用力挤了挤眼然后再看,风中的灰尘在光下成了明雾流动,绕着她推来又浮去,那些黑斑点的影子,恍若深海鲸波,星星盏盏半隐半现。
童年的夜比二十年后更净,月亮好像也比二十年后更圆,那时尚且还新鲜的白水泥抹的车库顶也更亮,极亮,亮到能看到晏嘉禾阖上的睫毛的弧度,起伏的鼻梁边线的银光晕染,亮到陈谷只觉得刺目耀眼。
其实这些都不是陈谷当时的想法,年幼时懂得什么,恨不得美丑都不知道,哪有那么多朦胧情愫。
这是他进了军营以后,在暗无天日的封闭训练时咬牙切齿地紧攥着过往,一遍遍摩挲细化,意识到喜欢上她以后后补的。
像是几帧电影镜头,陈谷甚至拉近了视角,看到了那个距离看不到的小绒毛,加了高光滤镜,打磨出一个梦幻般的初见回忆。
他把一个错觉,一生心动,都归在军属大院盛夏夜的车库顶上,面积不过数坪,比当时寿数还要短。
等到第二天,刚刚破晓,陈谷就睁开了眼睛,又拉开了窗帘,发现晏嘉禾还躺在车库顶上。陈谷边穿衣服边低头看,晏嘉禾怀里多了一个灰色的兔子玩偶,陈谷立刻认出来是程文怡的,和她的眼睛颜色一样。估计是后半夜程文怡偷偷出家门扔上去的。
接着,晏嘉禾好像也醒了,抱着兔子沿着车库边缘慢慢走了一圈,又找了个角落坐了下去。
陈谷琢磨了一下才明白,她是下不来了。
经此一夜,陈谷心里明白,自己倔不过她,便有点想和她交朋友。他飞快地穿好衣服,早饭也没吃,奔到车库前面,仰头看她,“你下来,我不打你了。”
晏嘉禾坐在檐边,悬着两条小细腿,有点疑虑。
陈谷张开手臂,说道:“我接着你。”
晏嘉禾的眼睛盯了他片刻,然后试探着先把兔子玩偶扔了下去。陈谷接住了,反手又扔到了地上,再一次张开手臂目光不错地看着她。
晏嘉禾在车库顶上住了一晚,幸亏夏天很热没有感冒,但是早就已经很想上厕所了,看到陈谷愿意帮她,也别无选择,一言不发就从房顶上站起来,站得直直的往下一扑,落进了陈谷的怀里。
人可比玩偶沉多了,陈谷抱住她幼小的身体也往后倒去,恰好摔在了昨晚混战遗留的石头上,磕破了额角鲜血直流。
那块晏嘉禾先扔出去,又被陈谷拾起反击的石头,经过了短暂的和好,最后还是完成了最初的攻击,一如他们的后来。
陈谷在军营里一想到这儿就觉得,怨不得古代人常常借一物占吉卜凶,果然冥冥中早有定数,不可违背。
磕破的额角并没有怎样,在陈谷看来都是小伤,从他抱住跳下来的晏嘉禾的那一刻,他就很高兴。小孩子之间总是好一阵歹一阵,拥有无数的不通情理的约定。她敢往下跳,说明她信任他,那他就也会信任她。
从那以后晏嘉禾成了陈谷的新一号小跟班,也是陈谷最喜欢带着玩的一个。她一直不说话,玩起来不怕脏不怕痛,梳着短发太小了也看不出性别,所以陈谷一直把她当成男孩子。
直到几周后他们去人民公园玩,一起挤着上公共厕所。
那天陈谷当着晏嘉禾的面,把裤子脱完,刚对准小便器,就听见晏嘉禾慢慢发出清丽的声音,“那是什么?”
陈谷一下失了准头,像是一截躺在地上却瞬间注水的尼龙水带,四处乱飞中喷到了墙上。在沉默又停不下来的水声中,陈谷觉得有什么东西缓缓脱离了自己的身体,飞离了地球,好像是他社死的灵魂。
青梅竹马这种关系,一半是情人,一半是另一个自己。不怪世人这样想,陈谷也觉得,从意识到要有界限之前,彼此就已经越过去了,再做什么都是欲盖弥彰。
晏嘉禾能融入康茂园是陈谷带的,她重新开口说话是对着陈谷。而性.器官的启蒙,也是看的陈谷。
赶在长成大人自我封闭之前,窥见彼此最赤.裸的隐秘和纯真,是幸运,也是心中魔障。
看都被看完了,陈谷也彻底躺平了,从童年到少年,都不介意在她面前裸露身体。行为影响心理,心理也指导行为,两者互相叠加互相增强,导致陈谷对晏嘉禾越来越信任。
然而他们之间也并不是没有分歧的,比如在对待傅连庭和程文怡的态度上,比如几年后回到晏家的小王子晏嘉乔。
再比如他们相继步入了如同迷沼的青春期。
总有一段时光是每个人都想方设法以求能永远留下的,然而古往今来,从没有人能够成功。
那么失败之后,该如何面对?
陈谷站在高三的走廊里思考着这个问题。
他在被罚站,因为课间打闹,撞了班上的女同学,不料她当场哭得惊天动地,一下吸引了很多她的闺蜜和看热闹的同学,上课了还在门口迟迟不散,老师只得罚他这个罪魁祸首。
这里是子弟学校,每个学生都大有来头,但是能在这里当老师,也是背景颇硬,不存在被学生压倒或者主动讨好的事,索性大家都当成普通人一视同仁,秉公执法。
被撞的是宋家的小女儿,她之所以那么大反应,一是陈谷撞到的不巧,正好是她的胸口,女孩子处在发育期,平时碰一下都疼,更别说被撞到。二是,她也很喜欢陈谷,正好籍此闹大,让陈谷心生愧疚,产生联系,再慢慢培养感情。
她也确实对陈谷造成了冲击,却不是愧疚,而是困惑。
如果那一下撞到一个男生身上,自己是绝不会被罚站的,陈谷想,因为男生耐得住疼,也因为这是男生间习以为常的事。
自己并没有想伤害宋同学,也没有故意加大力量,只是做了惯常做的事情,就因为她是女生耐不住疼,自己就要被罚站,那么错的是自己,还是对方呢?
强大的人真的有义务迁就弱小吗?
人类也比其他动物强大,但是有人从来没有伤害过一只蚂蚁吗?人一天会踩死多少泥土中的昆虫,有时时刻刻把这种义务放在心上吗?
陈谷冷笑一声,想起宋同学的闺蜜为她抱打不平的样子,她又无意中杀死过多少弱小动物呢?她自己都做不到收敛自己的力量,又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如果宋同学是个男生就好了,陈谷想,就没有那么多麻烦事了。
如果,晏嘉禾也是个男生就好了。那我们就可以永远互相理解,毫无芥蒂。
陈谷想到这里便在走廊站不下去了,趁着老师在上课,抬腿就往初中部走去,没找到晏嘉禾,略一思索,翻墙出了校门,直奔晏家而去。
晏家的佣人开了门,告诉他晏嘉禾没去上学,请假在家。
陈谷来到晏嘉禾的卧室,她正穿着家居服半靠在床头,腿上架着本习题册,看到陈谷进来,放下笔说道:“谷哥?”
陈谷倚在高腿茶桌边,“你怎么没去上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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