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知道你会问刀的事。让我解释,他买这把刀是为了做别的事,不是想自残。”
黎里一愣。
徐医生又说:“其实,他在那么低落消极的情况下,能主动打电话给我,我很庆幸。得这个病的人,会羞耻,觉得说出去是一种无能和软弱,也不愿联系医生。我做了他医生大半年,才勉勉强强能听他吐露半点。”
“我知道。但医生,现在这件事……我不敢想象对他打击有多大。接下来该怎么办,他醒了该怎么办?”
医生沉默半刻:“尽量让他多住一段时间的院,配合治疗,先让情绪稳定下来。你要尽量给他安慰和陪伴。他现在的情况,需要一直有人守着了。”
后头这话叫黎里心里一沉。
“我会的,但,我不是质疑。”黎里勉强笑了下,很无助,“治疗有用吗?他以前也住院过很多次……我不知道……真的有用吗?怎么……”她太混乱,低下头去,声音小了,忽莫名想哭,哽咽一下又死忍住,“我知道他很努力了,我也努力了……可怎么就这么难呢?……像一点用都有。他像是一直都在痛苦里打转。”
徐医生放缓语气:“首先,治疗肯定是有用的;治也肯定比不治好。但每个人严重程度不同。他的情况确实很难。他生病的年纪太小了,一个人心理发育最关键的青春期,秩序完全摧毁,陷入紊乱,一直没再好好重塑过。家庭、学校对这类病情也看护不当,各种因素导致他时好时坏,反反复复。精神抑郁影响了身体健康,身体上的疼痛又反过来折磨加重精神压力。”
“我明白。”黎里点点头,很快抹掉眼睫上的雾气,“我不是怀疑和抱怨,我只是太心疼他,也太害怕了……我真的很怕他……”她死死咬了下嘴唇。
“这个病有时像癌症,陪伴病人的亲人也很痛苦。你知道吗,曾经有病人家属和我说,舍不得病人离开,又希望他干脆死了。”
黎里怔住:“怎么能这样!”
“因为病痛折磨的从来不单单是患者本身。”徐医生叹,“也有病人和我说,死其实是解脱,让我不要救。可能谁不是当事人,很难了解他们究竟有多痛苦。生理上的疼痛,心理上的压抑……而就燕羽的病情,居然能技艺精湛地弹琵琶,只能解释为超强的意志力、或者说是对琵琶太深的执念吧。但是……”她说到这儿,停下。
黎里看向她,徐医生思索一下,还是说:“我其实给他父母建议过,远离刺激源,但考虑到他应该不愿意,而且究竟有多大效果也不确定,就没再提。”
“什么意思?”
“停学,不再弹琵琶了,远离这个圈子,至少三四年内不要再接触。”
“这怎么可能呢?不让他弹琵琶,等于要他的命。”
“我明白。这也只是我的设想,不见得一定起效。重度抑郁已经不是说远离刺激源就一定会好。只是我认为,只要有可能有希望,就该尝试。”
黎里怔忡半刻,问:“您觉得,琵琶也是他的刺激源?”
“琵琶本身不是,反而是他的精神支柱,某种程度上在拯救他;但琵琶附带的其他一切,对他是很大刺激和伤害。就比如那位陈姓男士,以及他派系里的那么多人,他以后的路,怎么绕得开?”
黎里无言许久,摇了下头:“他不可能放弃的。”
“是很难,但作为医生,我觉得,生命比一切都重要。”
……
由于药物作用,燕羽第二天才醒。醒来后,他一直望着窗外,不知在看什么。但窗外什么也没有,连天气都不好,白蒙蒙的,略显灰沉。
黎里端来医院食堂的粥,可他不吃。她轻声劝了几遍,他也不开口,甚至不看她一眼,只是望着窗外,那眼神说不上是空茫又或是执拗。
他又在想他的玻璃世界了。
她知道,他在精神极度抑郁时,会把自己封闭起来,不和外界做任何交流,但她不想太孤单,所以轻握住他的手。他应激似的颤了下,想缩回去,但力度和幅度都不太大。黎里把他手握紧,他就没挣脱了,任她握着,也没回握,像没有一点力气了。
“燕羽,一诺的事跟你没关系,不是你的错。你尽力了。保护他并不是你的责任。你不要自责。”
他望着窗外,不知听也没听。
“等你好了,出院了,我陪你一起去找一诺的爸爸妈妈,救他出来。带他来看徐医生,他会慢慢好起来的,好不好?只要你想去,我就陪你去。”
他依然没反应。
“燕羽,你心里在想什么,告诉我,好不好?不管你说一个字,还是很多话。”她轻声,“我希望知道。”
但他很轻地侧过头去,闭上眼睛。
黎里的心下坠时,他的手却稍稍收紧,握了她一下又松开,给了她一个疲惫的回应。
接下来两三天,燕羽始终不太好,他绝大部分时候在睡觉,醒来了就放空发呆,一句话也不说。东西也不吃,全靠营养液点滴。
第三天傍晚,黎里又端了碗瘦肉粥来,他不吃。她试图喂,他沉默别过头去。
黎里这次没有依从他,勺子跟过去;他偏头,她又跟过来;往复几次,燕羽垂眸看着嘴边的勺子,不动了,一直盯着,胸膛开始起伏。
黎里觉得,他要挥手把勺子打开了;可他没有。他像是很生气,呼吸急促,但最终张口含住勺子,很痛苦地皱眉,艰难地将那点粥吞下去,仿佛在吞咽最苦的毒药。
黎里疼得不行,一瞬想放过他,可不能。她又舀起一勺粥,递到他嘴边。这回,燕羽盯着那勺粥,狠狠皱了眉,生理想呕吐;但他还是张口含住,像用尽全部的力量咽了下去。
与此同时,两行泪从他脸上滑落,滴在他紧攥着的拳头上。
黎里一见他那挂着眼泪的惨淡模样,眼泪唰地掉下来,但她舀了第三勺递过去。燕羽没吭声,挣扎地去咽下第三勺。
他流着泪,她也流着泪。两人一句话没有,只有勺子在传递。被单上哒哒地滴落出一个个湿润的圆点。隐忍的抽泣声一阵接一阵。
燕羽硬撑着吃掉半碗,抹一下脸上的泪,摇了摇头。黎里将碗和勺拿走。他满脸的泪水和汗水,脖子胸膛全湿了,人靠在床上,有些虚脱。等她给他擦眼睛时,他才抬眼看向她,看着,眼中便再度含了泪。
黎里与他对视,也涌出更多眼泪来。两人皆是一句话不说,相对默默哭了会儿。
但这次,他吃完没多久,还没来得及吃药,就自然睡去了。
次日早上再醒来,他状态就好了点,不再只望窗外,眼神会落向黎里了。早餐虽仍只喝了小半碗粥,但不像前一晚那么恶心艰难,还多吃了半边馒头。
到了下午,他忽然开口:“阿黎,我什么时候能回家?”
“医生说多住一段时间比较好,等身体更好,情绪更好的时候。”
燕羽垂眸想了下,看看自己的手指,喃喃:“我四天没弹琵琶了。”
黎里当时正坐在病床边写卷子,听言,手里的笔停了一下:“徐医生给你爸妈提过,琵琶,或许也是你的刺激源……”
燕羽很轻地抠了下被单:“嗯?”
“燕羽,你没有想过……”
“不想。”他说,“我不会考虑,你也没必要讲。”
黎里吸一口气,没讲话,握着笔看卷子。纸面的白光反射得有些刺眼。
“燕羽,我希望你活下去。”
“没有琵琶,我活不下去。”
她换种说法:“那,如果说停下来,三四年。我们把病治好……”
“不可能,也停不下来。”他忽然打断,像是生气了,盯着她,“琵琶就是我的另一个世界。因为我能活在那里,我才能勉强在这个世界存活。你让我跟个空壳子一样活三四年,不可能。我也绝对不允许技术下降。”
“可这圈子里的人和事一直在刺激你,伤害你,命没了什么都没了!”黎里一口气说完,又轻声劝,“哪怕下降一点、落后一点没关系的。燕羽,赶得上来的,你已经很好了。”
“有关系!”他望住她,眼中一瞬含了泪水,疾速的嗓音里竟透出一丝凄楚,“黎里,我这一生都跟琵琶相连,从小到大,我不游乐不玩手机不虚度光阴,不管冬天多冷,夏天多热,我一直在练,从不停下。一个转弦片段,我能练几千遍;外头都说我轮指厉害。他们不知道光是一个小指轮,我练成千上万遍。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别人枯燥了,放弃了。只有我,”他说到此处,眼睛通红,狠烈中全是泪,“为了突破瓶颈,我一直练、一直练,琵琶换了无数根弦,假指甲断了无数片,也不停。你也以为现在这些是我天生就有、是上天本来就给我的吗?不是。是我自己一点一点用无数时间争取来的。黎里,我不可能放,”他狠狠咬牙,有着平日里少见的偏执和疯狂,“绝对不可能放。技艺这条路上,比上不去更痛苦的是掉落下来。见过高山,就再也看不下去土丘。”
黎里望着他,一瞬泪流满面。
忽想起谢菡有次说他柔软,呵,怎么可能?只有她知道,他这人意志力强到吓人、目标坚定得可怕。是啊,能到他这种程度的人,怎么可能软弱呢?
国乐最讲神韵。他要是没气性,没骨气,不会取得如今成就,也奏不出那样神韵精绝的曲子。
是啊,他骨子里怎么可能是个无所谓的弱者?他要是真柔软如沙地一样,伤痕早就愈合了。
偏偏他不是,偏偏他宁折不弯,偏偏那些加之在他身上的伤,跟他刻在皮肤上的割痕一样,一道一道,他含着血和泪记得清清楚楚,刻骨铭心。麻痹着说不在乎,不去看,可全支离破碎地嵌刻在那里。
黎里都明白,她懂他,她理解他的一切痛苦、梦想、坚持、挣扎、凄恨与悲哀。但当下这一瞬间,她快承受不了。她发现她原来没那么强硬,不能负担承受所有的苦难。
她泪落下来,问:“那我呢?”
燕羽深深望着她,泪水弥漫上眼眶,轻漾着,说:“你是一样的巫山,我见过你,这一生眼里就不会放得下别的人。”
他说:“黎里,我会一直喜欢你,只喜欢你,到我死为止。”
黎里轻声:“那我宁愿你不喜欢我,不要随便就死。”
许是太意外这句话,燕羽没能做出反应。空虚的光横亘在两人之间,病房里很安静。
良久,他泪落下,很轻地摇了摇头。
……
又是一个靠镇定剂沉睡的夜。医生说,他今晚不会再醒,让黎里回家好好休息。
黎里舍不得,在病房里守了许久。直至夜里,才垮着肩膀回到小屋。推门进去,磁吸墙上贴着许多便签,他们日常的留言记录在上面。
她呆望了会儿,绕过拐角,愣住。书桌上放着两个朱红色的首饰盒,一只小绵羊,一束红玫瑰在灯光下鲜艳地绽放。虽已过了几天,花仍很精神。
她轻抚着玫瑰花瓣,低头嗅了嗅,很香。花间夹着一张卡片纸,折开,燕羽的字迹在上边:
“和你分开两个小时了,好想你。”
第103章 chapter 103
燕羽醒来时, 有些头疼胸闷,睡了太久,脑子昏沉了。他眯眼望向窗子, 快中午了, 天光很亮。空中一层极淡的蓝, 聊胜于无。
“你醒了?”
燕羽回头,黎里蜷坐一旁椅子里,书本垫在膝盖上,在做卷子。
她眼圈下有淡淡青色,但精神还行,脖子上戴着他送的项链,很简约的款式。一枚闪耀的钻石,隐嵌在玫瑰金托里。他盯着看。
她摸了下,微笑:“我戴着好看吗?”
燕羽点头。
“今天要干活, 手镯就先不戴了。”黎里把书本卷子和笔放上床头柜,从柜里拿出袋子, 里头装着从家里带来的洗漱用品,“洗澡洗头, 刮个胡子, 好不好?”
燕羽摸摸下巴,确实冒出来了。他撑坐起身, 头有些晕, 黎里上前扶他,将床头摇起来。
“黎里, 想喝水。”
她递来水杯:“我告诉你妈妈了, 他们明天来帝洲。”
燕羽看她一眼,她说:“虽然你说不想让他们知道, 但……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他们。”
他没太多异议:“好吧。”他喝完水,道:“黎里,我想选你当我的家人。”
“我不已经是你家人了吗?”
燕羽看着她,眼角很浅地弯了下,住院以来第一次。
“走吧。”黎里搀住他。他体力不济,脚有些软;她撑着他,把他扶去卫生间,坐在里头的椅子上。
他自己慢慢脱掉衣服,脸有点红。
黎里还从没见过他洗澡,也不太好意思,眼神躲闪地拿喷头给他淋水。他自己涂香皂,安静而认真地四处揉揉搓搓。
他动作有点慢,她没忍住帮他摸摸,碰到他肚皮,他缩了下,低声;“有点痒。”
“不碰你了。”她专注拿喷头,喷湿他的发。燕羽拿洗发水打了泡,低头搓搓,像一只大狗。末了,水量开到最大,满头满身的泡沫随着水流冲刷进下水道。毛巾擦干,胡须剃掉,一身清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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