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哽咽到声音都碎了,“我后来一直后悔,我为什么不去拦,我到底在怕什么,我甚至还怀疑是不是因为我邪恶地希望那人死掉。我无数次后悔,为什么不拦住他。当年的我怎么那么愚蠢、软弱、反应慢,害得他坐牢那么多年……可你知道上次我哥哥怎么说吗?”
燕羽执着望住她。
“我哥哥说,因为当年的你本来就年幼,弱小,不成熟。所以其实,当初的你已经尽了全力做了当时能做的最好选择,哪怕有局限。你现在长大了,不能用现在的成熟眼光去苛求过去的自己,不能因为当年的弱小来惩罚现在的自己,这不公平。所以燕羽,放过他吧。12岁的燕羽已经很坚强了,只不过他太小,很多事情不懂,才会害怕无助。他在当时已经尽力了,他是受害者啊。他真的已经很坚强很辛苦了。”
燕羽嘴唇颤抖,眉心深深蹙起;他眼中满盈泪光,摇摇头,嘴角伤心地拉下去,极尽心酸与委屈,忽然哭出了声来。
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哭出声音,像个伤透了心的孩子。
黎里哭泣不止,抱紧了他。
“黎里……”他哭得肩膀直颤,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他终于放声大哭,好好哭了一场。自此,他心里最后一点角落,都撕开给她看了。最后一点碎片也交到了她手心。
他流泪到最后,哽道:“我一定要救一诺。黎里,我一定要救一诺。”
第104章 chapter 104
洗衣机轰隆作响, 黎里坐在书桌前,紧抓着这点儿时间解数学选择题。等她把填空题算完,洗衣机长滴一声。
她放下笔, 把洗好的衣服拿出晾晒在小阳台上, 又将卷子跟他的干净衣服放进书包, 出了门。
她去到帝音,联系上崔让后,在男生宿舍楼下等待。这时节,校园里的樱花全开了,白雾般笼罩在古朴的校园建筑上,很是秀美。
今天天气好,天空也蓝。只是莫名来了波倒春寒,气温比昨日低许多。黎里穿着那件粉毛衣,寒气顺着春风灌进衣服里。她吸着气, 跺了跺脚。
很快,崔让背着燕羽的琵琶琴盒从楼里跑出来:“等很久了吗?”
“刚到。”黎里伸手要拿琴盒, 崔让却避了下:“挺重的,我帮你背到校门口吧。刚好要出去办点事。”
黎里好笑:“这对我来说不重, 我力气很大。”
但崔让径自往前走, 没有把琴盒卸下来的意思,黎里也没强求。
一阵风吹过, 黎里打个寒噤, 抱了下胳膊。
崔让说:“今天降温了,风还大。你衣服不防风。”
“没事。春天的风不冷。”
崔让观察着, 看她神色还不错, 就是眼睛略肿,问:“你还好吧?”
“挺好的啊。”
“燕羽……他也好吧?”
黎里没立刻答。
崔让道:“我听唐逸煊说, 他有抑郁?”
黎里嗯了一声。
前天,唐逸煊谢亦筝他们还和黎里说想去看燕羽,但那时燕羽情绪很差,并不想见他们。黎里便回复说他需要休息,等出院再说。
黎里没有深讲的意思。崔让也无措,挠了挠头:“他……看不出来有抑郁。我感觉他就是话不多,比较安静,但总觉得他是个很强大的人。”
黎里微笑:“他确实很强大,意志力、毅力、忍耐力、各方面。不过,任何人也都有脆弱的一面。再强大的人,心里也有柔软脆弱的角落。大概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块玻璃吧。”
“玻璃?”崔让有些意外她的形容。
“对啊,玻璃。”
正说着,她眼睛一亮。地上落着一大支樱花,不知谁从树上折了又扔了。
黎里立刻捡起,一支樱开得繁密,一簇一簇的有十几朵。花瓣洁白,花蕊微粉,很漂亮。
她抬头望了望樱树,树梢上樱花招摇。她刚就很想带一支去给燕羽看,但毕竟学校的花儿,摘了不好,结果竟捡了一支。
“你喜欢樱花?”
“喜欢啊。”
“他这次,情况怎么样?严重吗?”他见她看过来,解释,“看他几天没来学校了,有点担心。”
“好很多了。”
他说:“我猜也是。不过,很辛苦吧?”
黎里握着花枝,避了避路边垂落的柳条,说:“他生这个病,确实很辛苦。就跟一直好不了的生理病一样,慢慢地,很折磨人。”
崔让默了半刻,轻声:“我是说你。”
黎里一愣,道:“我?不辛苦啊,我有什么辛苦的?”
“哦,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听说,照顾抑郁症患者,挺辛苦的。”
黎里手里转着花枝,稍稍歪了下头。她微眯眼看着蓝天,隔一会儿了,似乎想说什么,却道:“到门口了,琵琶给我吧。”
崔让将琴盒取下给她,问:“他住院还能练琵琶?”
“不太能。但偶尔玩一下,他会开心点。”又一阵冷风吹来,她打了个抖。
崔让把风衣脱下来:“你先穿着吧,之后再还我。”
黎里摇头:“不用。”
“没事,你拿着,我一会儿就回宿舍了。”崔让直接将风衣塞她怀里,快步跑开了。
……
黎里到医院病房时,燕回南跟于佩敏已经到了。夫妻俩守在病床边,燕羽坐在床上,很慢地在吃午饭。
她冲他笑了下,然后说:“叔叔阿姨好。”
燕回南这次点了头。于佩敏正剥橙子,微笑:“黎里,这次谢谢你,也辛苦你了。”
“没有。应该的。”黎里说,第一时间走向燕羽,冲他摇了摇手上的樱花枝。
燕羽的目光一下凝上去,望着轻轻摇动的樱花,眼中光芒微闪。
“你们学校宿舍楼下的樱花全开了,但海棠还没有。我带了一支来给你。”黎里将玻璃杯拿过来放他小桌板上,樱花插进去。
燕羽伸手碰了碰白樱的花瓣,柔软细小得像一缕烟雾。
黎里说:“不是我种的,所以不能送你一束。”
他看向她;她也正看着他,无声交流着去年春天的那束青樱。
他淡笑了,笑容很浅。
黎里亦抿唇浅笑。
于佩敏将橙子剥好,分开一半递给她:“黎里,吃半个橙子吧。”
“我现在不吃。”黎里说着,忙把包里的水果刀拿出来,“不好意思,我把刀带走了。”
“没事。”于佩敏笑,“他喜欢吃剥的橙子,切的不太爱吃。”
黎里正卸琵琶琴盒,看向燕羽,微微瞪眼:“你这么难伺候呢?”
燕羽抿唇,有些赧然,又见她身上的男士衣服,定睛多看了眼。黎里解释:“今天风大,崔让把衣服借我了。”
燕回南这下看过来,问了句:“江艺那个崔让?”
“嗯,高中同学,燕羽也认识。”
燕回南没讲话了。
等他终于把午饭吃完,燕回南把一次性餐盒收走,出去扔垃圾。于佩敏将剥开的橙子递给他,他摇头。母亲只好把橙子放到桌上,去收小桌板。
黎里却拿起橙子重新给他:“几天没吃水果了。”
燕羽说:“我吃不下。”
黎里说:“吃五片。”
燕羽说:“一片。”
“四片。”
“两片。”
“三片。”黎里说,“成交。”
“……”燕羽说,“你一开始心里想的就是三片吧?”
黎里没忍住,笑容绽开。
燕羽于是掰了三片橙子瓣,很慢很慢地吞了进去。剩下大半,黎里跟于佩敏吃了干净。
燕回南回来,说:“你要不要休息会儿?”
燕羽却安静了,想了一会儿后,说:“我有件事想和你们讲。”
黎里明白,坐去他身边。燕羽仍有些虚弱,但精神不算差,情绪也很稳定:“我要救一诺。”
燕回南跟于佩敏来之前已听黎里讲过事情经过,所以对这名字不陌生;甚至对燕羽的话不太意外,但都没立刻给出反应。
燕回南低下头,双手用力抓了下头发,闷声:“儿子,当初的事,过去那么多年,我们没有证据了,说什么做什么都没用了。”
“我知道。我的事,已经没机会解决了。”他恍然一下,又回神,“但一诺的事应该解决。不然,将来会有更多的受害者。”
燕回南抬头:“你想好怎么做了吗?”
“告诉一诺的父母,一起找证据,把他的恶行曝光。”
燕回南毕竟活了半辈子,经验在,知晓事情绝非那么容易,可一时又不想挫伤他,狠搓了下脸,问:“那孩子是芦汐镇的?”
“嗯。”
燕回南眉头跟压了座大山似的,有些难以启齿,道:“那家境应该不好,要是……你想曝光,可后面他父母被收买了呢?”
病房静到可怕。
黎里忽脚底生寒。昨天,燕羽和她说起此事,她很支持,认为他必须要迈过这个坎。可现在只觉后背发凉,他们太天真,想得太简单。
燕羽脸上空无半点情绪,说:“或许不会呢?”
“就当他们不会。”燕回南何尝不知儿子心里的痛,可他更害怕他们太过想当然,“我听黎里说,他第一次被侵害是去年了。没有现场的直接的证据,警察不会抓人的。”
燕羽下颌一动:“那就网上曝光。”
“你们说的话,外界就信?人家形象那么好,艺术家慈善家教育家!哪怕外界有人相信,陈家什么位置什么势力?一堆公知喉舌给他们发言!他们不会反过来把黑的洗成白的,白的刷成黑的?”燕回南道,“你们设想这个学校里有其他受害者,可如果暂时没有呢?你们也设想当年、在你之前,有其他受害者,但你有没有想过,他的很多学生现在都在这行混饭吃,有的都结婚生子了。这事儿太丑了,人家为什么要站出来?”
燕羽没讲话了,眼神放空开去,不知在想什么。
燕回南问:“如果到时所有人都不信一诺,你怎么办?”
燕羽面色如铁:“那我就把自己的事说出来。”
黎里一瞬心惊胆战。燕回南瞪大眼睛,于佩敏急得站起身,大哭:“不行!燕羽你是男孩子,这个社会没那么开明,人家会笑话死你的呀!连女孩子被害,都有那不清白的人追着羞辱去骂。再说,你一点证据都没有,只凭口说,会出大事的!你这样万一把自己毁了!”
“妈妈,我已经疯了。”他红着眼睛,泪落下来,“我知道,事到如今,我说什么都没用了。但让我什么都不做,不行……不行的妈妈,我受不了了……”
于佩敏哭得浑身颤抖,拿纸巾擦他脸颊:“好好好,你别哭,你一哭妈妈心都碎了。”
燕回南别过脸去,眼眶通红。
燕羽哽咽:“我想努力,活下去,所以我一定要做。”
黎里又惊又惧,心脏狂跳,本能地紧搂住燕羽的身体。他只穿了病号服,很瘦,瘦得她怕他会随时消失。
病房陷入安静。
父亲说:“那你有没有想过,你没有证据。哪怕你说了,大家也不信?哪怕你说了,他也没有得到惩罚?”
燕羽没动。
燕回南肩膀垮塌着,但终于挺起来,一字一句,带着无尽的心酸和心疼:“儿子,你干什么,爸爸都支持。只是你一定要想好,怎么做,为了什么去做,做到哪一步。开弓没有回头箭,不论结果如何,你都要承受住,做好心理准备。爸爸知道,你心里苦,冤,恨,我知道这口气你一直咽不下。老子恨不得替你去杀人,替你去死。可不能。”
他手背一抹眼泪,“你要做什么,我都支持。但你要知道,很多事情你出击了,结果不一定会照你的预想来。你要做好最坏的打算。要是失败,你也得接受。你如果做好了这个准备,你想干什么都可以。不然,”
他一大汪眼泪涌出,“我不能看着你去遭受更大的打击。我怕你到时根本承受不住,那时候,我跟你妈……得多后悔现在没拦着你……”
他声音扭曲得说不下去了,捂住眼睛抽泣起来;于佩敏也掩面落泪。
燕羽沉默良久:“我会想清楚的。”
……
夜深了,病房里静静悄悄。
燕羽缓缓睁开眼睛,天花板上漫着外头走廊的灯光,有些朦胧。黎里侧蜷着,睡在隔壁病床上。
他慢慢起身,轻手轻脚换好衣服,出了门。护士站这会儿没人,他顺利走去电梯,出了病房大楼。
夜里,医院门诊楼亮着灯,玻璃门里头半个人影也没有,白光照着擦拭得洁净的地面和墙壁,有些渗人。
燕羽径自从门诊经过,出了医院。春夜微冷,街道空无一人。他将冲锋衣领拉高,下半张脸缩在衣领里,呼吸着清凉的空气,脑子里清醒了少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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