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里顷刻间泪流。
《离离》,是他的告别。
她急得恨不得从船上跳下去。可船迟迟不靠岸,她快疯了,明知他看不到却一句句给他发消息:「燕羽你等等我!」
「燕羽你不要走!」
「你看看我!」
「我马上来了!」
「你等等我!」
「燕羽你回头看看我!」
……
燕羽平静地穿过船厂,废弃的建筑里草木疯长。阳光露过树梢打在他身上,光斑点点。
他望向那座巨大的龙门吊,褪了色的橙色钢铁,映在湛蓝的天空下。
他一级级往上走,什么也没想。
起初那一刻汹涌的悲愤,已经褪去。
父母,争斗,悔恨,朋友,琵琶,乐谱,一切都在突然之间,变得毫无所谓了。都无所谓了,只剩痛到极致后的空茫——累了。
累到脑袋里空荡荡一片,什么都不剩。
但……似乎,还是有点不甘:好想再见她一面。
只是想着这一句话,泪水顷刻间涌出、滚落,从高高的铁楼梯上砸落下去。一股巨大的悲伤和压抑将他死死裹住,透不过气。
这个世界已叫他麻木,他什么都不愿去想了,可——
好想再见她一面。
留下吧,生病也没什么的,就做一块脆弱的玻璃。可太疼了。真的太疼了。脑袋不可自抑地填满了黑色,他试图摇摇头,却摇不去;全被窒闷的黑色堵住。
还是爱琵琶啊,死也放不下。这一生的爱与恨都在那里,放不下的。
下辈子不弹了,想做一粒灰尘,一片燕羽。或许,再做人,就不去奚市。在遇见琵琶之前,先遇见她。
船还未停稳,黎里飞奔着冲跳上岸。
她在奔跑,这座城市的江堤突然变得陌生。江风在耳边狂刮,那不是他们走过的长坡、城墙,铁路,船厂……树上的梨花也从来没开过。
燕羽,你走过我们走过的这条路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黎里疯狂地朝船厂奔跑,发出短促的啊啊惨叫:“燕羽!!”
燕羽站在龙门吊上,看着脚下的废船厂,汹涌的长江。他好像没有知觉了,又好像很痛却找不到痛点。
仿佛灵魂无形地抽离了身体,悬在后脑之上,扭绞着,无法呼吸。抓哪里摁哪里治哪里都没用。
为什么病痛就是好不了,为什么抑郁的情绪死死摁压着他。
他拼命想挣脱,可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好累。前所未有的疲累。
可他想,黎里或许在朝他跑来。他应该再等等,看她一眼。黎里,那个把碎掉的玻璃渣一片片拼起来,捧在手心的女孩。
但他已经没用了,一个连精神都控制不了的人,一个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做主的人,他已经毫无用处和价值,何苦累赘着拖累她呢?她也很累吧。
那些他失眠的夜,她也是。他都知道。很累吧,黎里。
她是他生命里的一束光,唯一的光。但他的世界太黑暗,太冰冷。他甚至害怕,他会让那束光熄灭。
黎里,还有她的人生。可他好像已经过完一生了。太疼了。放她走吧。
燕羽苍茫地仰起头,再等等吧,但今天的天空好蓝,好澄澈,轻透得像玻璃,很干净的世界……不是脚下这个信仰已崩塌的世界。很累了。连恨都没力气了。
可……好想再见她一面。太贪心了。因为想见她一面,又一面,他多活了一天,又一天。
两行清泪从眼角滑入鬓角。他漂亮的乌黑的眼睛望着高高的蓝天,风吹着他的白衣衫。他在天空里看见了江边小屋,暴雨的夜,他和她搂着,睡在沙发上;看见秋杨坊他从小长大的卧室,他迷蒙地躺在床上,她背对他坐在窗边看书,她背影温暖得一如永恒;看见一年前,就是在这儿,黎里很勇敢地决定要离开,去远方……
他双臂缓缓张开,去触碰那一抹蓝,好想再见她一面啊。
结局(下)
燕羽抬头望, 天空很高很蓝,像块透明的玻璃。他看到初见时的黎里,站在教室门口, 甩着雨伞上的水珠, 说:“报告。”
微雨的秋, 她卷着伞,静静看着他,眼神淡淡的,黑白分明。
夏天的风从龙门吊顶吹过,他望着天空,伸手去触碰她,倒了下去。
后来许多年,黎里幻想过那个画面,觉得他是飘飞下来的, 轻轻的,像一片羽毛。但落地时, 有玻璃碎裂的声音;树叶断裂般细微,被风声江水滔滔声遮盖, 只有她听得到。
她捧在手心那么久的玻璃, 还是碎了。
……
人直接被拉去殡仪馆。
黎里想看看他,燕回南不让, 说他摔得乱七八糟, 要等入殓师整理下。于佩敏只看一眼就昏死过去,他怕她受不住。
黎里说好, 她等着。
她等了一夜。
燕回南一夜花白了头。唐逸煊谢亦筝他们从帝洲赶来, 唐逸煊泪流满面,谢亦筝哭到崩溃。
黎里很安静, 坐在原地,像没听见,也没看见。
次日清晨,黎里看到了燕羽。他穿着很干净的白衣服,静静躺在那儿,像是睡着了。
他是躺着倒下来的,摔碎了后脑,但脸没坏。入殓师悉心把他整理好,正如她一年多前粘上的玻璃心,两月前黏起的琵琶。
燕羽的脸还是很漂亮,嘴唇不红了,但也很漂亮。他知道她喜欢他的脸,所以用后背落的地。哪怕他恨那张脸。
两月前琵琶弦割裂的那道疤已淡去不少。黎里摸摸他脸颊,仍细腻柔软,但没有温度了。
“燕羽,你疼不疼啊?”她轻声问,可他睡着了,没有回答。
“燕羽?”她牵住他的手,“你疼不疼啊?”
两行泪不由自主地滑落,她有些愣,意识到他的手不会回握住她了。
“你怎么……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子……”她直起身,又弯下腰去,悲恸大哭,“那么高——该多疼啊!”
但他不会再回应,他睡得太沉,太沉。他也不会再疼了。
黎里跟燕回南说,要燕羽一缕头发。入殓师把他脑后留着的那一小缕头发剪下来给了黎里。他特意留的那缕。
前几天他还说,实在长得太长了就去剪掉,再留再剪,但还没到“太长”。
生长了一年零两个月,刚好有她手那么长。从他们在一起,他的头发就生长了这么一段距离,从她的掌根慢慢走到指尖。
燕回南说燕羽不喜欢热闹,不打算通知任何人办葬礼。但他和于佩敏舍不得,想多停三天,就夫妻俩陪着;黎里随时想来看他都行。
黎里说好。于佩敏哭了晕,晕了哭,后悔不该放他离开视线;不该去找燕圣雨的出生证,幼儿园哪天不能报名……
黎里回到家,桌上放着点心盒跟一束鲜花。何莲青说,琵琶店店长把手机给了他父母;但这两样像是给黎里的,就送过来了。
打开盒子,里头装着她爱的芒果千层和豆花捞。那束花很新鲜漂亮,翻开贺卡,燕羽写了两个字:“爱你。”
黎里什么也没说,拆开芒果千层和豆花捞吃起来。
陪她回来的唐逸煊和谢亦筝担心,说:“天气这么热,会不会坏了——”
她不理,一口气吃了个干净。
黎里上楼,回房间拿上身份证跟银行卡塞兜里,快速下楼往外走。
唐逸煊说:“你去哪儿?”
她没说话,刚走到院门口。程宇帆冒出来,一把抓住她手腕:“去哪儿?”
黎里爆出天大的力气,不要那只手了似的往外冲。程宇帆竟差点拉不住,朝院里头的唐逸煊喊:“他妈的站着看戏呢!她去杀人你不拦着?!”
几人慌忙跑出来,黎里一个人抵不过四个,被拖进屋。
她要去帝洲,找陈家算账:“你们拦得住我一天,拦不住我一辈子!”
程宇帆骂:“你这么冲动,要害死你自己!”
“全都死了算了!!”黎里喊。她站在他们面前,觉得每个人都很陌生。这个世界变得很陌生了。她不认识他们。
她看着他们,却只能看见昨天她回头的最后一眼,燕羽站在家门口,微笑目送着她的样子。
她知道他想活的。她都知道。
她很快摇了摇头,她不能想,不能想他。不能想他明明给她买了行李箱鲜花和甜点要回家的,怎么就偏偏要去买花偏偏经过了琵琶店;不能想他弹那绝曲时的如雨般的眼泪;不能想他是怎么走去龙门吊上的,他站在那么高的地方在想什么,内心是否被痛苦自责和悔恨自弃撕扯撕裂;倒下去的那一秒,他害怕吗,疼吗……不能想。多想一秒她的心就要裂开,鲜血淋漓。
她只想往外走,只想去帝洲。
她没有哭,只是发了疯地挣扎,嘶喊,吼叫,摔打,但程宇帆和唐逸煊寸步不让。
她精疲力竭也没能挣脱得了他们。她瘫坐地上,母亲和谢亦筝搂着她痛哭。但她没有表情,也没有泪。不明白,她都没哭,她们有什么好哭的。
她们都会忘了他的,只有她记得。
唐逸煊双眼血红蹲在她面前,跟她说:“黎里,陈家这次逃不了的。我跟你发誓。燕羽的事儿出大了,他逃不了了。”
“谁都不会放过他。我不管花多少钱利人情,也一定不会放过他。”
唐逸煊说,昨天燕羽的直播当时就冲上多平台热搜。所有乐迷粉丝包括路人都在惊慌等结果。但最终传出的却是死讯,且是那样惨烈的方式,民意炸了天。
众人震惊惋惜悲伤痛哭的同时,更多人愤怒地将矛头指向陈家。那些曾经为燕羽发声的人,先前眼看着陈家销声匿迹不再露面,以为他们受到惩罚了,正义赢了。却不想原来他们在蛰伏。民众如遭欺骗,反弹出比之前更大的悲恨的声量。
燕羽作为乐圈举足轻重的公众人物,惨死的消息太震撼,太重大;滔天的愤懑无论如何也压不住了。
这次,很多人发声了。与上次不同,他们在支持燕羽的同时,明确站在了陈家的对立面。
宫教授极度痛心且痛苦,一夜无眠后,今早公开发文悼念燕羽,表示对自己无能的悔恨和剧痛。他一反常态地带头站在陈乾商的对立面,呼吁知情人站出来。哪怕不公开也请联系警方。宫教授说:“世界不该是这样。燕羽撞开的一条门缝,请你们一起推开。”
一时间,宫教授的同僚们、跟燕羽合作过的一些艺术家演奏家们纷纷支持转发,并附上对燕羽的悼念和惋惜。
宫政之跟丁松柏通过电话。丁松柏很清楚此次事态的严重性,与以往截然不同。不可能再糊弄。协会公开声明表示切割,希望警方调查,请业内知情人士提供线索。
而林奕扬及唱过燕羽作曲的几位歌手的跨圈层发声,更是将此事推到又一个高点。
一时间,全网都在号召鼓励并请求更多的受害者站出来。
更关键的是,苏玉联系到唐逸煊,说一诺不知从哪里看到消息,哭到晕厥,非常绝望。苏玉跟丈夫及心理医生询问一诺本人后,一家人决定接受声音采访,披露此事。
而师恺通过李新木联系到唐逸煊。他有陈乾商曾经猥亵自己的证据,但他以前不敢对任何人透露。直到燕羽发声,他有了丝站出来的冲动。可他导师是陈乾商的挚友,他犹豫再三,最终又沉默。如今,他很痛苦悔恨,希望弥补。
唐逸煊说:“黎里,你相信我们。如果他名不见经传,或许大家愤怒一下会过去。但燕羽影响力太大太大了,他的死绝对绕不过去。谁都不可能放过。只要我们咬牙坚持,证据和证人一点点出来,陈乾商绝对逃不过制裁。”
黎里没什么反应,过了好久,冷笑一声:“制裁又怎么样?有用吗?把他换得回来吗?”
唐逸煊哑然。
可程宇帆开口了:“换不回来,但有用。”
黎里看向他。
程宇帆:“折磨燕羽一生的,是歪曲了的是非跟价值,能往回掰正一点,为什么不掰?如果迟来的安慰不是安慰,那你为什么这么恨,非要去帝洲?要的不就是一个制裁?那垃圾逍遥法外,和那垃圾锒铛入狱,在你心里真没区别?没区别你往外冲什么?”
“我要他死!”
“他死也换不回来了。”
黎里看着程宇帆,眼神陡然生出灭顶般的仇恨,扑上去打他。
程宇帆没还手,黎里撕打几下,累了,又瘫坐回地上。
谢亦筝轻声说:“黎里,哪儿也别去了。再陪陪燕羽吧,你不给他守夜吗?”
黎里就守了他三天三夜。
燕羽的事闹得很大。很多乐迷想去看他,但唐逸煊替燕父发了声明,不希望打扰。一些没良心蹭热度的自媒体去殡仪馆搞直播,被程宇帆的人赶走,留了清净。
一诺一家接受采访了,没露脸,但一诺一字一句清晰连贯的回答和讲述说明了一切。
师恺公开了多年前的一段视频——
他并非陈的弟子。但初中那会儿,师恺总在燕羽下课时等他,和陈熟了。师恺也想受大师指点,时常请教。他学东西没燕羽快,加上他一直有录生活视频的习惯,会把每节课录下来复习。那天,陈教他时,忽然从背后抱住他,手伸进裤子里。当时,师恺太惊愕,长达一分钟没敢动。幸好走廊外有人经过,陈才松手。
师恺说,公布这段尘封多年的视频,他很害怕,不知未来在学校会是什么处境。但燕羽是他曾有过最好的朋友,他一直悔恨中学时期在燕羽最难的时刻迫于同学间的玩笑流言与他疏远,也悔恨在他那么勇敢地对抗之时,他仍畏缩不敢上前。让他一个人孤身奋斗,迟迟等不到援军。
对恶的沉默,就是同流合污。他恳请更多的受害者像他一样站出来,不要留下终生悔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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