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恺亲自去帝洲将这段视频交给樊警官鉴定,陈乾商被警察带走。通报一出,再次引发轩然大波。雪崩开始了。
黎里什么也没管,她静静给燕羽守灵。
她看着冰棺里,燕羽闭眼沉睡着,脸颊越来越白。
起初,黎里陷入一种幻觉,她不停努力地回想,像在反方向拨动着时钟,假装此刻是一天前、两天前、三天前——她骑着摩托车经过他家,他说要去给她倒杯水,他轻轻捏她的手说晚上去江堤上走走。那时,燕羽安静的眼睛里全是藏不住的温柔爱意。
她拼命抓着那一刻的回忆,竭力抵抗着时间的流逝,竭力扭转着走动的时钟,让它停留在他抚着她头盔,低头吻她的那一刻。
她通过不断的重复去唤醒那一刻的记忆,夏午的阳光照在肌肤上很温暖,有清风吹过,燕羽的睫毛长长的,嘴唇很柔软……她将每一丝记忆都补到极致,让那一瞬永远生动。
从此,时间停止,他和她还在那里。她靠着这种反复的回想,平静了很多天。
可最终,她的摩托车开走了,那画面烟消而去。他要火化了。
黎里最后抚摸了下他的脸,说:“燕羽,我知道你很努力了,你好好的啊,以后就再也不会疼了。”
她说:“下辈子遇到琵琶前,要先遇到我哦。”
门关上那一刻,她剧痛难忍,晕厥过去。再醒来,燕羽变成了灰尘。
燕羽葬在江边小屋的后边,他们野餐过的香樟树草地上,能眺望江水和夕阳。
下葬时,黎里颓坐他墓碑前,看着碑上他那张蓝底的证件照,一如初见。她静静的,发不出声音。
于佩敏哭着烧纸,说:“你在那边要好好的啊。”
燕圣雨听不懂,他不知道他没有哥哥了;还很开心地往火堆里丢纸钱。
要走了,黎里慢慢起身,走开不远,燕圣雨对她说:“哥哥要你不要伤心。”
黎里没反应,燕回南和于佩敏也没在意。
走了一会儿,燕圣雨又说:“哥哥说她会一直陪着你的。”
黎里这才问:“他什么时候和你说的?”
“刚才呀。”燕圣雨转身指燕羽的墓碑,“刚才你在哭,他还摸了你的头。哥哥也哭了。”
黎里惊讶,回头望,那墓前只有风吹拂着鲜花。
燕回南和于佩敏也大惊,问:“你在哪儿看到的?”
黎里也问:“现在呢?”
“刚刚就在那里啊,现在走了。”燕圣雨说,“他回到一只燕子身上,飞到小屋那边去了。”
黎里就又跑回去,靠着墓碑呆坐了许久。
从江边回家后,黎里很沉默,开始打扫阁楼。谢亦筝想帮忙,她不让。
她一直忙忙碌碌,还挺正常地跟谢亦筝聊天,说她房间以前这儿放着什么,那儿摆着什么。
直到她拉开抽屉,看到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打开来。里面放着燕羽送她的玻璃心,心里一株玫瑰。碎裂的纹路四面八方。
黎里捧着那颗心怔怔数秒,突然悲从中来,一口一口深喘着气,扶着腰坐下,开始不停流泪。
谢亦筝忙问怎么了。
黎里说不出话,一张脸深深皱起,挤满了委屈,像个可怜孩子,她指着捧在手里的那颗心,泪水疯溢。她不停张口要说什么,可太激动太痛苦,数度不能言。
谢亦筝吓得喊阿姨,何莲青跟唐逸煊立刻跑上楼。
黎里浑身发颤,终于溢出一句:“他……送给我的时候,它就已经碎了。”
她捧着那颗心,弓下腰去嚎啕大哭:“妈妈,我还没碰到,那个外卖员就把它摔碎了!他放到我手里的时候,就已经碎了!”
是谁说,人心是这世上最脆弱的玻璃,该好好捧着。可他这一生从未受过优待,历经苦难,备受摧残。他来人间一趟,落下一身的伤。
燕羽,你觉得解脱了吗?
就是在那一刻,她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终于意识到,燕羽彻底没了。
她痛到呕吐一晚上。
当天夜里,黎里从包里翻出燕羽的药,杯子里没水了。她下楼去接,她要把他没吃完的药片全部吞下去。
因不安而起夜的何莲青发现,大哭:“你哥哥明年才出来,你难道要我去监狱里跟他讲,说你没了?”
黎里说:“你有两个小孩,少掉我一个不要紧。”
“怎么不要紧!我把你从这么小一点养到这么大!怎么不要紧!!”
黎里崩溃大哭,喊着说太疼了,她受不了了。她没有糖了,以后都没有糖了。
王安平被吵醒,烦得要死,骂黎里哭丧。
这次,她没开口,何莲青冲上去,狠扇王安平一耳光。这个女人抖索着,生平头一次咆哮着将男人赶了出去,要跟他离婚,让他带着他的儿子滚。
何莲青哭道,妈妈以后也没伴了,妈妈给你做伴好不好?
黎里精神太差,吃不下喝不下,被何莲青唐逸煊送去医院休养。她在病床上沉睡了两天,醒着也闭眼,不知在想什么。
第三天的时候,她突然镇定起来,跟唐逸煊讲她要发视频。后者同意了。
是在病床上录的,镜头中的黎里形容枯槁,面无血色,但很冷静。她讲述了燕羽这些年与抑郁的斗争,他无数次的求生与挫败,不断地挣脱又陷落。像是一个人千万次想从沼泽里爬出来,却不断被无数黑色的手往下拖。
黎里说:“我从来不觉得他输。我觉得他赢了过去的自己,只是中途太累,不小心停下时,被狡猾的病情趁机吞了下去。”
在呼吁大家对抑郁患者进行关心重视后,她提到陈乾商。燕羽、一诺、师恺等人站出来了。她哭着恳求其他的受害人勇敢发声,祈求知情人请给警方提供线索。
“有些人或许还有更多的考虑,但我要告诉你们,燕羽推开的这扇门或许是你们此生唯一的窗口,最后的机会。这次再沉默,你们此生都会深陷黑暗里。不自救,不会再有人替你们去撞门。正义是要靠自己勇敢开口去争取的。我也恳求任何相关的知情人联系警方。我捧在手里的玻璃,已经碎了。但你们的一个举动,哪怕是匿名线索,也能阻止其他玻璃的碎裂。求求你们了。”
她凄惨的状态、极富煽动力的眼泪与话语,再次引爆社会议题。#一起撞开那扇门#,#她捧在手里的玻璃碎了#等话题热度爆升,媒体也大量参与进来,持续分析讨论了数天。
在那之后,樊警官陆续收到匿名线索,说当初奚市医院国际部几个护士在同一年购置了高档小区住房。不久,又有匿名线索,称司机酒驾当晚和他一起饮酒的朋友,后来中了“彩票”。同时,因近期一诺受访报案而重新调查一诺事件的警官发现,艺术学校有两位成绩优异的学生,这学期开学没出现了……
而黎里不想在医院住了。她忽然理解了燕羽为什么不喜欢医院。一个人躺在病床上,对自己的精神、身体失去控制,会觉得人生消沉无意义。
她搬去了江边小屋。唐逸煊和谢亦筝回帝洲了,何莲青陪着她。
黎里很多时候缩在那张沙发上,闭着眼,假装燕羽还在。在江州、在帝洲、在大理、在南岛、在纽约,很多个地方,他和她喜欢一起睡在沙发里。他侧蜷着,搂着她的腰;她躺着,脚搭在他腿上。
她甚至觉得,燕羽没走,他还在小屋里。
她抱着他的衣服,回想他肌肤的温度,呼吸的气息,发间的香气,肌理的触觉。她每天都会想。这样,只要闭上眼,就一直能清晰地记住他,他就没走。
更多时候,她坐在小屋后门的草坪上,他的墓碑旁。也不说话,就在那儿坐着。陪他吹香樟树的风,陪他看晚霞。
她有时跟自己说,她明白的,她知道他的理想已破灭,秩序已崩塌,信念已摧毁;太爱琵琶可又无法融入那个圈子,内心撕扯痛苦;愤恨失望中却又想抗争嘶喊;这世界和他必须碎一个,只能粉碎了离开。
但她偏偏也知道,那是一瞬间决定的偏斜,力量的失衡。她偏偏知道,他也想要活,也试图重新构建版图、修复秩序。
哪怕心灵已残破,他还努力想把碎片收拾起来,缝补好了,牵住她的手一道往前走。他知道她在辛苦粘黏着他的玻璃碎片,他不想浪费她的努力。所以,他也在竭力踉跄着往前走,抓紧她的手。
她知道,他是真的想去打卡,想去国外,想学作曲,想开始新生活的,都是真的。
所以,她无法释怀。
如果那天找到了燕圣雨的出生证,如果那天他没去买花,买了花没去买甜品,买了甜品却走了另一个方向……
她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那天她跑得太慢?如果再拼命一点,跑快一点,让站在龙门吊上的燕羽能看到她奋力跑向他的身影。
她知道,他就绝对不会跳下来。
可就迟了那么一点点,风筝线就断了。
你走后,我一直在想。燕羽,你跳下去之前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想……我?是不是,很想再见我一面?
是不是我再跑快一点,让你看见我,我就能拉住你了?妈妈叫我想开点,怎么想得开?
浑浑噩噩几天,燕回南和于佩敏来了,带来了燕羽买的两个行李箱,箱子里装了燕羽的白狐狸,还有他的一些衣服和物品。
于佩敏把硬币项链、手机和一张银行卡给黎里。
黎里拿了项链和手机,不要银行卡。燕羽挣的钱都跟她讲过,她知道那张卡里有两百多万。她不能要。
于佩敏说这是燕羽留给她的,她依然不要。往复几次,燕回南开口:“叫你拿着就拿着!”
于佩敏把他一推。
燕回南一头花发,低声:“燕羽想让你出国去,留学很费钱。你妈妈跟你哥哥是指望不上。你不拿着,以后怎么发展?他说了,你一定要出去。你哥哥的事在,永远是你的限制。去了外头,你才有未来。”
黎里没吭声,鼻子发红。
于佩敏握住她手:“黎里,拿着吧。我跟他爸爸很感谢你。我们很久都不知道他高兴是什么样子了。但因为你,他开心幸福地活过了。他有了爱的人,做了爱的音乐,留下很多经典的表演……而且,因为你……”她哽咽,“我们跟他和好了。虽然还是遗憾,但没有让遗憾更多,误会更深。谢谢你——只是,他还那么小,那么年轻,我的儿啊……”
一行泪从黎里脸上滑落。
于佩敏哭道:“黎里啊,阿姨没别的请求,你以后能不能每年来看看他。他这孩子犟得很,不肯走的。圣雨非说看到他了,他就在这里。我也总觉得他还在。他是真的喜欢你,你来看看他,他会开心的。你千万别怪他别恨他,他不是故意的。就是那一下子,没控制住。要是我陪他去买花,就没事了。他太苦了,你别怪他。他想过为了你活的。”
“我会的。”黎里说,“我都知道。”
黎里拿到燕羽手机后,看他的相册。除开和琴谱音乐有关的资料,其余都是她的、或者他们俩的照片视频。
他拍过出租小屋,晾洗的床单;昏昧光线下,她沉睡的脸;比赛后台等颁奖时,他明明在跟人聊天,却拍下了镜子,镜中有他,也有她。那时她在偷偷看他;照片下角有他的马面裙摆,上面有他的下半截脸。
他拍过爬山时,她坐在半山腰的侧脸。她拜佛的样子。
下雪天,江州医院顶楼,他们白头的合照。
她在图书馆里埋头写卷子的样子。她在酒吧舞台打架子鼓的视频。
住院时,她捡了送他的一支樱花……
而她居然不知道,在一起后,他偷拍过她的许多日常。他们一起走路时、坐出租时、乘地铁时、在图书馆学习时、餐厅吃饭时、出去游玩时……很多很多。
还有许多她睡着的样子,靠在椅子里的,歪在他肩上的,贴在他脖子里的,趴在枕头上……许多失眠的夜,他拉开窗帘,借着月光拍下她熟睡的模样。
还有很多他偷偷给两人的同框自拍。有时,燕羽看着镜头微笑,拿手指指她的方向;有时,他扭头看着她,侧脸温柔。而她看着别处,没注意到他在拍他俩。
太多了,她不知道他是怎么偷拍那么多的。
更多的他们光明正大的合影、视频。有段不知是谁拍了发给他的,当初过沙洲彩排时,她站在他身边讲话,燕羽抬头望着她,听得很认真,在微笑。
她这才发现,从旁观角度,燕羽看她的眼神原来那么深情,全是爱意。
她翻开自己手机,看着视频里一个个会走会动,会说话会微笑的燕羽,伤心欲绝,扔下手机再也不看。
帝音早已开学,她请假近一个月才去。她没住宿舍,独自住在出租屋。燕羽的一切都还在,墙上贴着密密麻麻的写着他们字迹的便利贴。
黎里每天正常上学,回到家里,像关进另一个世界。反复听他写给她的《离离》。这其实是首悲凄中带有激昂的曲子,但她振作不起来。
有天她看到东门斜对面的小区,想起他们约好了来帝洲就换房子。
现在,他们本应该一起上下学,住在新的有投影仪有阳台的小窝里。马上国庆了,他们会去逛宜家,买很舒适的地毯、桌布、餐盘装扮新窝。
黎里站在街上,突然蹲下痛哭。
她觉得自己或许走不出来了。
周末,她在出租屋独自醒来,看着空空的半张双人床,怔怔发呆,觉得哪里不对,除了那首《离离》,应该还有别的告别。
她又翻出他手机,打开他的备忘录,仍都是关于她和琵琶。
备忘录里记了这一两年的日常,哪一天的超市清单,哪一天与她有关的信息,譬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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