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里穿过院子走进屋,组合的一家三口正在吃饭。她那便宜弟弟王建正坐在沙发上边吃饭边看小猪佩奇,汤汁米粒洒了一沙发。
母亲何莲青见她进来,说:“快吃饭,汤都冷了。”
黎里说:“外头吃过了。”
王安平摆着张臭脸,说:“吃过了不晓得跟屋里打个电话,没教养。”
黎里说:“王建,都上小学了,吃饭全撒沙发上,你没爸教啊。”
王建立刻尖叫,大哭。
王安平气得拍桌子:“你看看你什么态度,你妈就是这么教你跟长辈讲话的?成绩不好一无是处,学校里讨老师嫌,回家把屋里人都搞得冒火不开心……”
王建还在放肆尖叫。
何莲青捂住额头,表情痛苦。
黎里见她这模样,要说的话也懒得说了,往楼梯间走。
王安平还在骂:“跟她爸爸她哥哥一样,是个疯子,姓黎的,一屋子的神经病。”
“王安平你再跟我说一句。”黎里回头了,说,“想开心,我哪天弄包老鼠药丢菜碗里,一起升天开不开心?”
王安平不说话了,王建也不叫了,小孩子惊恐地看着黎里,丢掉饭碗一下子扑进他爸爸怀里。
黎里上了楼,听见继父在楼下踢凳子摔筷子的,但也没再讲一句骂人的话,可能忌惮她真的发起疯来搞死人,毕竟这是他们黎家的传统——一个比一个疯。
黎里窝在床上玩了几局游戏,听见院子里自行车响。她起身到二楼走廊上看,何莲青正推着车要出门的样子。
“这么晚去哪儿?”
“有人下了个单要买糍粑,我去送一下。”
何莲青是做糍粑的好手,她家楼房一层面临小街的一间房就开了小店,供应附近生活的邻居,还有老顾客跨越大半个城区来的,甚至有隔壁市县网上下单快递寄送的。
何莲青眼睛有散光,到了夜里看不清,秋槐坊又黑黢黢的没几盏路灯。
黎里有点烦躁,说:“我去送。”
何莲青说不远,不用她去。但黎里已经下楼,何莲青还在讲:“就在秋杨坊那头,不远,还是我去……”
黎里说:“你别烦了。”
何莲青不坚持了,小声交代:“秋杨坊二十三巷十七号,电话是这个,是姓于的阿姨,一共四十八,还没给钱。过会儿你自己收起了当零花……”
话没讲完,黎里已推开院门出去,跨上车,脚一蹬,车子颠颠簸簸地沿着破烂水泥路消失在夜幕里。
第2章 chapter 2
秋杨坊跟秋槐坊一样,毗邻防洪大堤而建。两坊之间隔着一条并不算宽的林荫道,北至长江大堤,南至江州市中心。起了个奇怪的名字,叫琉璃街。
黎里骑车横穿过林荫道,路灯光就暗淡了下去。
小巷子里没有灯,只有家家户户昏黄的玻璃窗,像古代的纸糊灯笼,聊胜于无。夜里冷,巷子里也没个人影走动,几只野黑猫在院墙上巡逻。
她边骑边望着家家户户的门牌号,十九巷十号……二十一巷十二号……
她拐了个弯,猛见巷子中间横着条大黄狗。车头赶紧一避,但车后轮从什么细软而劲道的东西上碾过去了。呃……狗尾巴……
黎里都骑到二十三巷了,那狗还在她身后狂骂人。
没骑多远,前头也传来骂人声:
“你不嫌丢脸老子嫌丢脸!”中年男人的一声暴吼,跟炸弹一样丢在静谧的巷子里,紧接着是砸东西的声音,哐当响。
这下,后头的狗不叫了。
周围几家窗口处冒出了窥探的影子。
前头是一户带院子的小楼,楼上楼下都亮着灯,淡黄色的光斜铺在巷子里。黎里骑车近了,见那户院门上挂着的小蓝牌写着:“秋杨坊 23-17”
里头一个女人沙哑地哭泣:“你别逼他了……”
“你他妈闭嘴!”男人打断,“是你们在逼老子!!我死了他就满意了!你看看你生的个什么烂东西!”
“我是个烂东西,你把我弄死啊。”这回是个少年的声音,并不大,虽力气强撑着,但听上去很虚弱。
“你以为老子不敢?死,今天一屋人都一起死……”说话人快速走动着,带出了桌椅划地声和女人的尖叫。
黎里刚好敲响院子的小铁门,咚咚咚三声,给里头一出闹剧摁了暂停键。
铁门没锁,她敲这三下,门自动朝里开了。
屋里屋外都静了两三秒,屋子里响起几种脚步声,夹杂着桌椅搬动声。随即小楼的大门打开,那个男人站在门口,高大的黑影跨过院子,砸到黎里脚下:“谁啊?”
黎里提起手里的塑料袋:“你们家买的糍粑。”
“送错了!”男人正在火头上,粗暴地关上大门。
黎里看了眼院子门上的标牌——秋杨坊23-17。
“妈的,吃什么吃!跟老子都死了清净!”屋子里头有人说。
黎里手上的糍粑十斤重,塑料袋提手勒在她手心里。她走进院子,敲响了大门,咚咚咚。
很快,门再次被拉开,这回男人不客气了:“说送错了你听不见啊?”
黎里说:“没错,就是你家订的。姓于,是你们家吧?”
“老子姓yān!滚!”
他以为面前这学生模样的女孩会吓到,但黎里眼神很淡,仿佛在看一只纸老虎。
她叹了口气,掏出手机拨通电话。这下,屋子里手机响了,手机的女主人坐在沙发里,低着头。
“我不管你姓烟姓酒姓打火机,东西就是你们家订的。”黎里把袋子放在地上,说,“四十八。”
男人说:“是我们订的也不要了!”
黎里说:“行。跑腿费十块。”
男人说:“你他妈哪家的丫头,敲诈敲到老子头上来!”
黎里又叹了口气,说:“大伯,我不是你家小孩,可以随便给你凶的。你说我敲诈,那你报警,找警察来协调,可以吗?”
男人登时一脚就踢向袋子,塑料袋破开,一块块的糍粑散落一地。
人家买了的东西,爱怎么处理怎么处理。黎里面无表情,点出微信收款码,说:“四十八。”
男人盯着她看了会儿,竟真没把她怎么样。公正地说,这男人面相不差。但人心岂能只看面相。而他家发生了什么糟心事,黎里毫无兴趣,只关心收钱了走人。
男人一转身,冲女人道:“你买的东西,你解决。”
那女人拿着手机上前来,赶紧扫码付了钱,冲黎里很小声地说了句:“对不起。”
黎里没表态,她向来厌恶软弱的人。
钱款到账,黎里一刻不多待,转身就走。
她目光一扫,见堂屋旁边一扇房门虚掩着,床上伸出一只少年的手,惨白的颜色,手指又瘦又长,像恐怖片里的场景。
她没在意,出了院子,骑上自行车一蹬,又颠颠簸簸地离开了。
在这个连路灯都没有的破地方,每扇窗后都是悲剧。
好走的路没几条,窗子却是密密麻麻。
……
周末两天过得飞快。
周一那天早晨,闹钟叫的时候,黎里很痛苦,那时她再次萌生了不想上学的念头。
这念头一出来,人倒是清醒了,躺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起来——她更不想待在家里。
她起得晚,差点儿迟到,最后一段路是小跑去的。
她不是怕迟到,是嫌烦。
艺校其实管理宽松,只有每周一必上早自习,其余日自由出早功。但她们班规矩极其严苛,周一迟到了得拿着书在教室后边站一整个上午。
黎里就迟到过,站了一上午,人都快站睡着。
站着挺烦的,不如坐着打瞌睡。
她踩着第一节 早课的铃声进了教室,早餐都没吃。早课后有四十分钟的早餐时间,到时可以在食堂对付一下。
可一进教室,黎里发现班上有一个空位置,三组第四排。
毕老师的心肝宝贝——崔让,居然迟到了。
黎里觉得今天终于有了点儿意思。
过了大半节早课,崔让才出现在教室前门口,喊了声:“报告。”
不少同学从书里偷偷抬眼看。
毕老师对崔让点了下头。
崔让走进教室,没解释,也没交请假条,径自坐到座位上放书包。
同桌谢菡兴奋地拿手肘杵了下黎里,等着看班主任的心肝宝贝罚站。
但毕老师站在讲台上,以一种在黎里看来极其不要脸的姿态说:“崔让今天身体不舒服,迟到了,情有可原,就不罚站了。”
崔让神色自若地翻开英语课本念单词。班上的读书声甚至没有降低半点。没人觉得这件事或这句话有什么不对。
好学生的豁免权是学校里的天经地义。
黎里盯着班主任看了会儿,他也看见了她,但他并没有在意她的目光,又在过道里巡视了一圈就回办公室了。
早自习下后,带了早餐的学生在教室里吃起早餐,没吃的则散落去食堂。没有人议论崔让迟到这件事。
黎里在食堂买了碗面,只吃了几口就作罢。
回去教室,上楼梯的时候,黎里说:“我知道老毕恶心,但没想到他能这么恶心,再次突破下限。”
谢菡道:“他就是这样,我见过最势利的老师就是他。对听话的、不听话的,家境好的、不好的,那两副嘴脸,啧啧,恶心死我了。”
黎里轻嘲一句:“你说,他怎么不给崔让跪下来叫爸爸?”
谢菡扭头看她,正要附和,余光瞥见后边上楼来的人,住了嘴。黎里回头,就见崔让在她身后五六个台阶下。
两人目光并没有对上。
谢菡有点尴尬,但黎里毫无所谓。
崔让跟在她们身后,并没有超过她们,一直上了四楼。黎里从后门进,崔让去了前门。
黎里一落座,就见一组的几个同学正在把桌椅往前移,腾空间。
很快,一组最后一排的向小阳前边出来一个空位,向小阳不知从哪儿搬来一套空桌椅,放在那里。位置不错,刚好靠窗。
谢菡问:“有新同学?”
向小阳说:“嗯,有人转学来了。”
黎里说:“眼睛够瞎的。挑老毕的班。”
但那天,新同学没来。
在那之后的十来天,也没有新同学来。
只有秋天稀薄的阳光在那个空位置上坐了小半个月。
第3章 chapter 3
最近降温,又连续落雨,黎里迟到了。
门房大爷掀一掀眼皮,见是她,提起圆珠笔在登记册上写下:“器乐二班,黎里。”
黎里撑伞出门房,脚步不徐不疾。
近日的连雨似乎要到尾声了,淅淅沥沥的。
身后,两个迟到的学生风一样从她身边卷过,将雨水浸湿的水泥地踩踏得吧唧响。他们呼啦啦冲向各自班级,好像最后这几步路的挣扎能改变已迟到的事实,或做做样子让老师们看——他们虽然迟到但仍在努力挽回过错。
江州艺校虽对学生管束松泛,但学生每迟到一人次,班主任要扣十块钱。黎里想想自己的迟到次数,还行,也就叫班主任损失了二十,占了他两杯奶茶的便宜。
客观来讲,黎里不是坏学生。她不染发不斗殴,不纹身不浓妆,不招惹同学不穿露脐黑丝一类的奇装异服,也不打鼻环唇环肚脐环。
但就像人的个性不是靠那些装腔作势的外在东西能彰显的,人的个性也不是凭一身泯然众人的装扮就能隐藏的。
哪怕是在学生个性花样百出的艺校里,她也个性得过头了。
太有个性的学生,毕老师不喜欢;如果表现还差,那是罪加一等。
今天又是周一,不出早功,上自习。
黎里甩了甩雨伞上的水珠,踱进教学楼。他们班后门紧挨着楼梯间。可能下了雨,秋风寒,坐在后门口的向小阳把门给关了。
黎里推了一把,没推开。
教室里传来毕老师的声音:“这是从奚音附中转来的新同学,yān yǔ。”
班级哗然一片。
“奚音附中?”
“大神啊。”
“这么牛的吗?”
“怎么会转来我们这儿?”
“奚音附全国前三啊!”
黎里也挑了眉,奚音附?
烟雨?
女孩名字不错。
黎里穿过雨雾微漫的走廊,隔着一扇扇玻璃窗往里瞄,却见一个身着白色毛衣的少年立在讲台上,他身形薄削而瘦高,比毕老师高出了大半个头。
玻璃窗上折射着日光灯与晨曦交融的光,少年的脸庞在晃动的光线与雾气中明明暗暗,叫她总看不太清晰。
“燕国的燕,羽毛的羽。”班主任说,“燕羽,给大家做个自我介绍。”
“大家好,我是燕羽。”少年声音很低,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黎里提着滴水的伞,走到教室门口,说了声:“报告。”
燕羽转过头来,和她的目光对上了。
少年眼珠很黑,水亮亮的,像含着光的玻璃。他皮肤很是白皙,无论眉眼唇鼻,都生得太过漂亮,以至于黎里脑子空了一秒,莫名想到江南烟雨轻敲的木棱窗。但只短暂的一瞬,他眼皮一耷,移开目光。而她也摆出一副不过尔尔的不挂心姿态。
黎里卷了伞进教室,坐到第二组倒数第二排的位置,不动声色地捋了捋因潮湿而蓬松的头发。
燕羽走下讲台,坐到向小阳前边的空位上,就在黎里的斜前方,只隔一条过道。
黎里收好折叠伞,有些走神。待她翻开英语书,才觉气氛不对。同桌谢菡轻轻杵了下她胳膊。
今天只有她迟到,毕老师正一脸冰封地站在讲台上,目光锁定她,等着她自觉拿书站到教室后排。
黎里说:“老师,我今天不舒服,不罚站了。”
早课的读书声停了一秒,复而又起。
毕老师看她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只大闹天宫的猴子,他说:“不舒服拿医院证明来,没证明就给我站到后头去。”
念诵声消弭了一半。
黎里说:“我不站。”
最后几道念课文的声音也消失了。
几十道目光聚焦在黎里和班主任身上。只有新来的燕羽垂着头,好像无动于衷。
班主任脸色变了:“黎里你想干什么?不守班里的规矩你就从我班上滚出去!”
“上次崔让迟到也没有医院证明,你怎么不让他罚站?”黎里说,“我今天不站,以后也不会站。”
一部分目光迅速弹向崔让,他坐在教室正中间,保持着低头看书的姿势,一动没有动,耳朵在变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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