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老师大步从讲台上跨下来,直逼黎里跟前,以一个成年男性加班主任的权威身份说道:
“你站不站?”
附近几个同学吓得一弹。
黎里微抬头,说:“你看我站不站。”
班上一片倒抽冷气声,夹杂着桌椅微动的窸窣响。
班主任额头上青筋直暴,眼珠子跟青蛙一样凸出来。
“我教书这么多年就没见过你这样的学生,你看看自己什么样子!”他疯狂斥责,斥她不要脸面不讲自尊,骂她注定是个废物渣滓。
狂风骤雨的吼叫令全班静如冰封,气氛紧绷得令人窒息。
但黎里油盐不进,她甚至翻开了英语书。她寸步不让,就是不起身,就是不罚站。
班主任输了。
他不骂了,盯着黎里看了五秒,扯过她的英语书甩在地上。
黎里抬眸扫他一眼,陡然间站起来,桌椅哗啦一声响。她173的身高,气势完全不输班主任。
同学们吓一大跳,
一旁的向小阳反应极快,跳起身拦抱住她,谢菡也赶忙扯住她的手。
向小阳毕竟是男生,力气大,把黎里给摁住。
后排男生也起来拦,怕事情闹大。
毕老师瞠目结舌:“怎么的,你要造反!黎里你看看你是个什么样子?好好的书不读想被开除了去社会上当流子是吧,好,你现在就跟我去教导处!”
黎里身子没动,隔着向小阳的肩膀,手指班主任:“你把教导处主任喊来。我就在这里问他,崔让凭什么不罚站。”
死寂。
这世上有很多东西看上去是天经地义的。比如,班上的差生就像社会上的穷人,你生来就得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儿。
但这种天经地义本质是虚伪的。而所有虚伪的东西,撂在明面上说不得,一说就破。
这一刻,毕老师发现,他那道貌岸然的皮被撕开了。他站在教室的后半截,独自面对着那些一贯挨他训斥的学生们——他们的眼神无声,隐忍着怒意。
他突然有一丝没底,疑心这恐怕要变成某种造反。
向小阳从他的神色变化中看出端倪,立刻笑着打圆场:“毕老师算了,都骂了半节课了,我们要背书了。算了算了,您回办公室休息吧,我们要背书了,等下语文课老师要抽查《六国论》呢。”
他说完,后排几个男生大声念起来:“六国破灭!非兵不利!战不善!弊在赂秦!赂秦而力亏!破灭之道也!”
男生们嗓子扯得极大,跟这辈子没读过书似的。其他学生也明白了,陆续大声朗读起来,似乎想将刚才的冲突压盖下去。
班主任站在一片读书声中,不可发泄,无力回天,不再激化矛盾又受不了这怨气,绕开话题对黎里说:“你是坐这儿的吗?”
跟谢菡临时换了座位黎里不搭理他。
班主任看四周:“我跟你们说!你们后排的这些个人,再让我看见你们乱换座位,就都给我站到走廊上去。”
但他说完这话,也没能把岿然不动的黎里怎么办,径自离了教室。
他走了没多久,读书声弱下去。
向小阳冲黎里竖了个大拇指,说:“里姐威武!”
一帮男生们冲她挑下巴调侃:“里姐威武!”
前排的学生们也有不少回头,有的心有余悸;有的面无表情;还有的心烦被耽误了半节自习,捂着耳朵努力背单词。
崔让仍是低着头看书,一动没动,脖子和耳朵已是血红。
谢菡问:“现在换位置么?”
黎里淡说:“换他妈。”
这时,燕羽忽回头朝她望了一眼,恰巧黎里一挪眼,撞上他目光。
这次,她近距离看清了他——少年面容洁白,嘴唇嫣红,乌发如鸦,眉目深幽,颌面五官阴柔而不失凌厉。
哪怕是将他放去隔壁或楼下美人如云的表演播音舞蹈班,他的美貌也远在众人之上。
和她对视不过一秒,燕羽回过了头去。
窗外细雨潇潇,黎里的心在那一瞬像被童话里点石成金的手轻轻触碰了一下,凝封静止了。
第4章 chapter 4
高三器乐二班转来一位奚音附中的美少年,叫燕羽,名字美,人更美。
消息不胫而走。
各年级不同专业的学生,甚至美人如云的表演专业的都绕道经过、停留在他们班外的走廊上。
课间,黎里拿手机打游戏,瞧见这热闹景象,瞥了眼燕羽。他头垂得很低,在玩消消乐。
他又穿了刚来那天的白色毛衣。秋光正明媚,一大团阳光折过玻璃窗,笼在他身上,白绒绒一团,清俊而柔软。毛衣的白光反在他脸上,衬得他皮肤愈发光洁。绚烂日光下,少年卓越的眼睫、鼻翼与嘴唇线条仍是异常清晰,却又像要融进光芒里。
他手指颀长,骨瘦却有力感。随指节滑动,消消乐屏幕里一道道马卡龙色飞舞爆炸,炫彩缤纷。
燕羽玩到半路,低垂的眼睫在光线里颤了颤,似乎察觉到什么。
黎里适时地收回目光,玩下一局游戏。
过去几天,众人对燕羽无甚了解。他在学校里只有三个状态——上课时塞着耳机研究乐谱,或睡觉;下课时玩消消乐,或睡觉。
他不跟任何人交流,不出现在除教室以外的所有公共场合。坐黎里后排的罗东甚至吐槽没见过他上厕所。
当然,也没人在琴房登记本上看到过他的名字。
更有甚者,他在第一天下午上了节乐理课后,接下来所有的技能理论课都缺席,包括个人专业课。
艺校管理不如普高严格。除了早课和课表规定课程外,其他自习课学生可自由出入学校,据自身情况选择在学校琴房、或校外练习。但规定课程是不允许无事由旷课的。可诡异的是,老毕居然不管他。
今早在食堂吃早餐,几个女生聊起天。
“你们班新来那个燕羽真好看。”表演班班花说,“一对比,我们班男的都成歪瓜裂枣了。名字也好听,我第一次听以为是女的,烟雨,好有意境。”
播音班的问:“他学什么的?”
谢菡和徐灿灿齐摇头:“不知道。”
“西乐民乐啊?”
“也不知道。”
表演班班花纳闷:“奚市音乐学院附中那么牛的学校,怎么会转来我们这儿?”
徐灿灿:“可能他学小提琴,像崔让一样,为了跟着关之月老师,就回江州了?”
“他的气质确实适合弦乐。”谢菡推了推黎里,“你说呢?”
黎里正喝着豆浆,说:“弹拨乐。”
……
他那长手指,不学弹拨乐可惜了。
心想着,黎里这一把开局就走错方向,死了。
窗外,几个女生推搡嬉闹着,猛一下发出高频的尖叫,引得教室里的人投去目光。
燕羽头也不抬,任她们的影子在他头顶晃来晃去。
黎里身后正趴着睡觉的罗东被吵醒,烦道:“吵死了,动物园看猴儿呢!”
被他骂的那只“白猴儿”无动于衷。
谢菡跟黎里使了个眼色。
黎里再次进入游戏,这一把认真开打。
有风从窗外吹进来。
秋风凉了,但燕羽格外喜欢开窗。他在的时候,那扇窗基本都是开的。
罗东喉咙里像卡了异物,咳一声,躁道:“又把老子给吹醒了。你他妈这么喜欢开窗户,怎么不搬个椅子在走廊上坐着?!”
周围正常讲话的声音落了一落。
燕羽依旧在玩他的消消乐,没听见似的。
罗东安静了,在酝酿着什么。
前排的几个同学回了头,谨慎地看向他俩。
谢菡紧急推黎里手臂,但黎里游戏里正打得火热,被推得晃了晃都不抬头。
罗东起身,椅子往后滑出刺耳的声响。
他一脸乌云地走到燕羽桌边,一手撑着他桌子,一手去够窗户把手。燕羽神色若无,玩着手机,只身子稍稍朝里斜了一斜,避免罗东的衣服沾到他。
“砰!”一声,窗户关上了。
走廊上,外班学生们如鹌鹑般注视完这一幕,尴尬地溜走。
班上同学了解这是罗东对新来的同学立威,谁也不出头。
但……
黎里紧盯屏幕,手指飞快施展着招式,说:“这么怕冷,你体虚?”
后排几个男生一阵“哇哦”鬼叫。
罗东哪甘示弱:“老子虚不虚,你还不清楚?”
“哇啊!”男生们的怪叫变得放肆,愈发不怀好意。
黎里手指忙不过来,在游戏里大杀四方:“我就是清楚,才说你虚啊。这么点儿风都禁不住,回家多补补。”
男生们拍桌子起哄:
“东子,里姐说你虚哦,让你补补~~~”
“要大补了你!”
罗东眯眼看着黎里玩游戏的侧脸,砸了下舌,没接上话,只推搡身边几个朋友:“滚滚滚。老子给你补……”
小风波过去了。
向小阳探头,戳戳燕羽的后背:“诶,燕羽。”
燕羽回头。
“还不知道你学什么的。”向小阳说,“黎里猜你是弹拨乐。”
正打游戏的黎里:“……”
死了。
她目光杀向向小阳:你话这么多!
燕羽正要说什么,上课铃响,老毕进教室了。向小阳赶紧坐正。燕羽也回头坐好,转身时,很轻的一瞥从黎里身上扫过。
上午最后一节文化课后,燕羽又走了,下午没再出现。
……
今年他们省的艺术统考在十二月初,时间紧张。黎里暑假没集训,这段时间的专业课格外认真。
晚饭后,她打算去艺术楼练习,路上想起新买的谱夹落在综合教学楼抽屉里,便独自去拿。
艺校每天上午三节文化课,其余时间全被技能理论课、专业课和自习课占据。所以到下午,整栋综合教学楼都是空的。
黎里沿着空荡的楼梯往上走。
傍晚,楼道里光线昏暗,徒生寂寥之感。这时候,东方的天空是紫灰色,幽暗沉沉,像铺天盖地落寞的荒野。
黎里一直不太喜欢傍晚,不像白天那样开阔;也不像黑夜那样沉沦。反倒有种隐秘的窥见一切生机缓慢逝去湮没的失落。
尤其在此刻,整栋楼很安静,一个人也没有。
她背着书包,从昏暗的楼道里出来,绕上走廊,有些倦沉地朝教室里望了一眼。
就那一眼——西边的天空铺满浓墨重彩的晚霞,粉紫,流金,明黄,桃红,靛蓝,银紫……金光流转,色彩交融,像泡进溪水里的巨幅油画,又像打碎了的玻璃万花筒;而白衣少年削薄的身影像工笔画刻一般映在那美得令人窒息的画境之中。
燕羽正把椅子拿起来,倒放在桌上,姹紫嫣红的霞光勾勒着他料峭的侧影。
他立在那儿,也朝西边望去,似乎被窗外的景色吸引。
教室里只开了一条日光灯带,柔和而不夺目,衬得西边的窗棱如画框,抵映着一副巨彩油彩。
黎里走过一扇又一扇的窗;教室里的少年有所察觉,停了观赏,继续手上的工作。
黎里进了教室。
燕羽见她走来,侧身站进桌子间避让。
黎里经过他身旁,到自己位置坐下,从抽屉里拿出新买的谱夹。云彩投射进来,包装塑料袋上流光溢彩。
黎里拆掉透明袋,鼓谱从旧夹子里拆出来,夹进新谱夹。燕羽已从后边绕过来,搬谢菡的椅子。他的侧影投在她手中的曲谱上,“发丝” 在五线谱上跳动,只一瞬,他走到前边去了。
黎里起身把旧夹子扔进后门的垃圾桶,回到座位上,手指在曲谱纸上点了两下,人一时没走。
窗外,霞光绚烂地流转。盛大的虹彩扑面而来,壮丽而深沉地盈满教室。
室内很安静,只有他的脚步声,和轻微的桌椅碰撞声;以及她翻动纸张的唰响。
燕羽搬完第三组了,开始搬四组。
隔着一整个教室四脚朝天的椅子,黎里忽抬头,说:“是弹拨乐吧?”
教室太空,她的声音稍稍回荡。
燕羽脊背弯成一张弓,起身将椅子放桌上了,微微点了下头。
黎里细眉轻抬,接着看曲谱。
燕羽走走停停地又搬两把椅子了,开口:“那……你呢?”
黎里抬眸:“你猜。”
他又弯腰下去了,垂下的额发半遮了眼:“打击乐。”
黎里轻愣:“你怎么知道?”
燕羽把椅子倒放好,回头朝她手中的方向,微抬了抬下巴:“鼓谱。”
黎里:“……”
他刚看见了?
黎里:“你怎么现在还在?”
燕羽:“该我值日。”
黎里微讶:“你整个下午都在教室?”
“没有。刚来。”
黎里匪夷所思:“专门来值日?”
“嗯。”
椅子搬好了,他去后门拿扫帚。
少年白色的衣角从她身边掠过,黎里说:“值日不该是四个人吗?”
燕羽没说话。
黎里推测,他应该是和班上那些老油条男生们一组,而他们都推给他了。
她不太赞同:“你不该这么让着他们。”
“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燕羽语气寡淡,弯腰开始扫地,额前的碎发晕在黄昏的光线里,看着有些孤寂,却又莫名静宁。
黎里没说话了。
西边,斑斓的晚霞开始融化成深浅不一的橙与红,明明暗暗的紫色勾勒着云边。
燕羽快扫到这边来时,黎里阖上谱夹,提起书包,将自己的椅子倒扣在书桌上,离开了教室。
第5章 chapter 5
旧城区。
位于秋槐坊和秋杨坊之间的琉璃街是一条老旧的商铺街。江州市这几年忙着发展南边的新城区。靠北的旧城跟废弃的钢厂船厂一道,扔在江边,无人问津。
而琉璃街竟像与世隔绝一般,自黎里有记忆以来就无甚变化。
因常年有拉河沙的大货车驶过,水泥路面早被压得破烂不堪,像被什么庞然大物从空中锤了好几拳。
人行道上六边形的透水砖连花色都凑不齐整,踩哪儿哪儿喷泥;时不时凭空冒出一段没来路也无归途的盲道。
摩托车、小货车、小三轮大军则随意停挤在行道上,掩埋掉本就是摆设的垃圾桶。起风的时候,破塑料袋、废纸屑满地翻滚。
地面灰败,空中却是五颜六色。白的、蓝的、黄的、红色、绿的,各种高饱和度、形态各异的招牌悬挂在灰旧的矮房矮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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