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仰望着,在风中听到琵琶声。不是连贯的曲子,而是一段短促的转音,反反复复。弹奏之人在频繁练习某种指法。
黎里循声而去,进了船厂。
厂里一大片空地,覆满尘土,路基已多处碎裂,荒草丛生。
远处中心区伫立着许多巨型钢筋混凝土建筑,空洞,荒凉,却残余着一丝曾经的恢弘气势。不少落叶乔木点缀其中,枝干枯寂,衬得冬日萧条。
这片区域比黎里多年前跟父母哥哥来玩时,更破败了些。
她独行在荒废的重工业区,听着燕羽指尖那来来去去无数遍回转的琵琶短音,有种时间循环的错觉。
莫名的,她忽想起昨晚,他抱她去过厕所。那时,她脑袋靠在他肩头,能看到他利落的下颌,殷红的嘴唇微微张开着。
黎里吸着冷空气,心轻轻一颤;一抬眸,她已走到生产仓库,远远看见了燕羽。
那是一大片开阔的没有墙壁的建筑,无数根高大粗壮的不锈钢柱支撑着建筑顶端的钢架棚顶。
很多船,停在地上。
燕羽坐在船海尽头的一艘船上,弹他的琵琶。
仍是那个转音,反反复复。不知他重复弹了多少遍。
黎里练架子鼓时,碰上难啃的节奏,也会反复练,但绝对没那个耐力跟心性练上这么多遍。天才和普通人,真有些本质的区别。
她走到尽头,见是艘蓝白相间的渔船。
船停在陆地上,比水里要高许多,黎里不知他怎么上去的。
刚要绕圈,坐在船头的燕羽已看见船下的她,他手指没停,下巴往左边偏了一下。黎里会意,寻去他指示的方向,见船的左舷外有一堆三角砖。
她踩着废砖上去。
燕羽坐在操作室外面的台子上,背对着她,仍在弹那指法。
微风撩着他的黑发。
黎里莫名有些怯场,吸着气往船尾走。
这是艘普通渔船,船体漆片剥落不少,露出斑斑锈迹。船舱很小,但玻璃没破,无非灰尘扑扑了些。船身几处积了尘土的地方,长了青色的苔藓和不知名的野草。
船板常年日晒,又没维护,踩上去有些浮。
黎里尽量放轻脚步,但还是一走一响,鼓鼓咚咚。她怀疑自己打扰了他练习,越走越紧张。
待她绕船一周,到船头时,乐音停了。
燕羽抱着琵琶,抬起脸看她,因逆着阳光,他微眯起了眼,说:“刚醒?”
“嗯。”黎里莫名不太自在,移眼去看船外的天空。不远处,江水青绿,波光粼粼。
“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六点。”
她有些惊讶:“那么早?”
“习惯了。”
“一直在练刚那指法?”
“嗯。”他说着,像是出于本能,左手按弦,右手弹拨,手指如花般一旋,一段精绝的乐音流转出来。
黎里只觉跟她之前听到的每一道一般完美;但燕羽神色淡淡,看不出是否满意。
她目光被他手指吸引。此刻,他右手自然而舒展地伸开,轻拂在弦上。阳光照着,琵琶琴身温润,他手指白而修长,瘦而分明。
她还看着,余光察觉到什么,一抬眸,他正看着她,眸光清浅。她脑子里蓦地晃过昨夜他用热毛巾给她擦脸时的画面。那时,他便是这个眼神。
黎里胸口一热,胡乱说:“你……琵琶挺好看的。”
燕羽很轻地抬了下眉,低头看他的琵琶。他头发很长了,一下半遮了眉眼,看上去竟有些散拓的意味。
她忽就觉得,不剪也挺好看的,人看着散漫随意些。
黎里咬咬唇,问:“昨晚你睡哪儿?……你家好像就一张被子,给我盖了。”
他手指触着琵琶弦,没抬眼:“有别的被子,柜子里。”
“是么?”
“嗯。”
黎里不太信,但也没追问。
她侧过身,拨弄栏杆上的漆面,说:“昨天,我不太记得了。我……没发酒疯吧?”
他说:“没有。”
她侧过脸,问:“有没有乱说话?”
燕羽也问:“哪种叫乱说?”
“就是……”她不知道怎么形容。且不知为何,此刻他只是安静注视着她,她便莫名心乱,干脆把问题抛给他,“我说了些什么?”
燕羽想了想,说:“也没什么。冷,累,困,不想回家,大概就这些。”
黎里问:“别的没有了?”
“没有了。”
“真的?”
燕羽抬起脸望她,微眯眼:“你想有什么?”
“不想有什么。”黎里背靠栏杆,在模糊的记忆里搜刮了半天,“我……没哭闹吧?”
燕羽判断了一下,不知她是希望哪种回答,见她有些警惕了,说:“没有。”
“我怎么记得,好像哭了一会儿。”她如何回想,却都忆不清楚了,“没有乱喊乱叫吧?”
“就哭了一小会儿。挺安静的。”
说到这儿,他大概知道她弯弯绕绕半天,在意的是什么了。
燕羽说:“你没给我添麻烦。也没给我讲秘密。”
黎里抿唇,暗暗松一口气,只是前胸跟脖子上仍燥热得慌。明明是冬天。
她侧过身,迎着清风握住栏杆,想坐上去。
燕羽看出她意图,轻声提醒:“可能不稳。”
黎里双手抓紧栏杆,推了两下:“挺稳的。”
燕羽见状,一手拎着琵琶,从台子上下来,一大步走到船舷边,另一手握住栏杆用力推了一下。
但黎里没料到他过来试栏杆,已直接踩着下层横栏,反身坐上去。燕羽也没想到她速度那么快,他推得那栏杆猛一摇晃时,她刚好坐上去,猛地就朝后倾滑。“啊”一声短音,眼见她人要倒下船。
燕羽疾步上前,一手伸到她领口,用力一抓,将她扯了回来。
黎里被大力带回,整个人被他扯落栏杆,撞进他怀里。少年蓬勃的气息从衣领里涌出,像某种香皂,某种荷尔蒙。下一瞬,她的额头碰上他嘴唇,温热的、柔软的触觉。
黎里一骇,心猝然跳到嗓子眼,面颊瞬如火烧。
燕羽也是一惊,在她冲击下,人没站稳,撞得他左手的琵琶磕在栏杆上,琴弦发出“铛”的一丝裂响。
黎里立即退后一步,紧张道:“你琵琶没坏吧?”
燕羽低头看一眼,说:“没有。”
再看她,就见她衣领被他扯松了,纤白的锁骨处留着刚被他手指抓出来的两道红痕。
燕羽下意识捏了捏右手指尖,刚他手不小心伸到她衣服里抠了把她的锁骨。她脖子下的肌肤很热,很软。
额头上也是……
他耳朵红了,低声说:“对不起。”
她同时脱口:“谢谢。”
两人都一愣。
黎里手心是热汗,说:“谢谢你救我。”
“不是。”燕羽匆匆道,却又没接着说出话来。
黎里立刻转开话题:“琵琶弦真的没坏吗?”
乐手的乐器是很宝贵的,她真怕把他琵琶弄坏了。像他这种人,必定极度珍惜乐器。
“碰了下琴弦。没那么容易坏。”燕羽说。
“那就好。”黎里说完,船上陷入安静。
天地间都安静得很,连风声都没有。
黎里脸上要更热了,手机铃响,解救了她。
她顺理成章小跑去船尾,摸出手机,却是何莲青。适才浑身乱窜的暖流一瞬消失殆尽。
她接起来:“喂?”
“吃早饭没有?我煮了碗小汤圆,一上来,你屋里没人。”
黎里没讲话。
“你昨天没回来?”何莲青小声,“去哪儿了?”
黎里说:“你管这么多?”
何莲青语气难过:“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可我也没办法。要是你爸爸还在,我也不至于……”
黎里听不得她说这些,打断:“昨天在同学家。”
“你什么时候回来,中午给你做排骨吃好不好?不是说下午给你哥哥买几件衣服的吗,明天一起给他送去。”
黎里站在船尾,能看见远处上游的码头。一艘渡船启了航。
她说:“好。”
走回船头,燕羽已抱着琵琶坐回台子上。
“你还要练习?”
“嗯。”
“我先走了。”
“好。”
“谢谢。”
燕羽停了一下:“谢什么?”
黎里:“昨天收留我。”
燕羽:“没事。”
黎里正要走,燕羽忽唤她:“黎里?”
“嗯?”
燕羽的手在兜里摸了一下,朝她伸过去,是一把钥匙。
黎里一愣。
“万一,没地方去。我一般晚上不住这儿,你可以随意来。”燕羽说,“但希望你用不上。”
黎里接过来。那片钥匙在他兜里待久了,还是热的。她紧攥在手心。
她说不出谢谢来,知道他也不需要。
燕羽说:“走吧。再见。”
“再见。”黎里说着,看一眼他的琵琶,多问了句,“不带谱的吗?”
燕羽指了指自己太阳穴,示意他记谱。
很随意的一个动作,黎里却觉得他气息很是飞扬,很是迷人,她脑子当即就空了一秒。
今天不知是怎么了,像中了邪!
她没说多的话,点一下头,匆匆下了船。
她绕过船头,走开几步了,却没忍住回头。刚好隔着船舷,看到了高处的燕羽。
船体挡住半截视线,只露出他的肩膀和脑袋。
栏杆为框,蓝天为幕。像一张证件照。
而她回头那一刻,蓝天下,画框里的燕羽,也正静静俯看着她。
初冬稀薄的阳光洒在他脸上,少年唇红齿白,目光清明。
黎里心头一突,立刻跑开。
她一口气奔过那片停在陆地上的船海,又跑过广场、红砖楼、废车间,跑得心跳剧烈,背后生汗;羞恼自己奔跑的行为太蠢,才停下来。
周围很安静,只有她嗬嗬的喘气声。
她抬手摸了摸额头,他嘴唇的触感仿佛还在,黎里猛地蹲下,抱住自己。
过了好一会儿,厂区里才再度传来琵琶练习的琴音。
心乱的,不止她一人。
刚才的那一段空白里,燕羽你又在想什么呢?
第27章 chapter 27
黎里站在离监狱还有两百米的路口处, 冷得跺了跺脚。
按规定,只能进一人看黎辉。何莲青去了,她在外头等。
仍是当初的路口, 路旁梧桐已光秃, 天空也阴沉。街对面小卖部开着, 行人寥寥。
黎里呼着热气,来回走动,看交通信号灯红了又绿,绿了又红。没多久,何莲青过来了,双眼红肿。
黎里皱眉:“你干嘛哭啊,把哥哥也惹哭了吧?”
何莲青擦擦眼,忙道:“没有。我是出来了才哭的。”
两人往渡口走,何莲青又开始流泪:“你哥哥太可怜了, 那么小就进去了,以后出来不知道怎么办。要想打工糊口, 江州都没人招他。”
她诉起苦来,没完没了。
黎里心烦, 又不忍责她, 加快脚步把她丢在身后,听不见她声音才算完。
在北城渡口上了船, 何莲青不哭也不诉了, 站在船舷边看江水。
江水呈浅青色,草梗木屑类杂物漂浮其中。船上风很大, 又潮湿, 寒气刮骨。偏不巧这趟船上没有客车,没法避风。
黎里看看发呆的何莲青, 过去将她羽绒服帽子掀起来戴头上,拉紧帽绳系了结,又扣上扣子,捂好她脖子:“服了,你不知道冷?”
何莲青回了神,忙要自己整理,但女儿已给她收拾妥当。
“谢谢丫头。”她说。
黎里没搭话。
“你哥哥在里边挺好,没人欺负他,叫你放心。”
黎里看她一眼。
“他学了修车,等他出来,在你叔的零配店帮忙。他自己挣点,我给他攒点,好好干个几年,有经验了看能不能盘个小店。黎里,妈妈没什么钱,不能全给你,也要给你哥哥留一点……”
黎里打断:“没指望要你的钱。哥哥也不一定要你的。”
何莲青就不说了。
隔了会儿,黎里问:“人渣跟理发店那个,怎么样了?”
何莲青语气惨淡:“不知道。”
“理发店那个看不上他,久不了。”
何莲青抬头。
黎里见她这表情,无语:“没了她,人渣也会找新的,理疗店的,玩具店的,你打得过来?”
何莲青又露愁容。
“他会玩,你就不能玩你的?能不能找点乐子过得高兴点?”
何莲青没料到才十七的女儿说出这种话,道:“你瞎讲什么!”
黎里懒得多说,看船尾,却意外看见崔让朝她这边走来。
两人目光对上,黎里率先扭头朝船舷外。
冷风从江上涌来,她呛着风,咳了两声。
崔让从她身后经过,走开两步了回头:“黎里。”
黎里看他:“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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