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羽假装没察觉, 寻常说:“能打一首我听听吗?我还不清楚你打鼓的……”他略斟酌用词,“情况。”
“现在?”
“挑你最熟悉,练得最好的。”
“这次汇演的曲子练得还行,打那个?”
“好。”
黎里开始演奏,一曲下来十分流畅。燕羽心中了然,说:“行,我知道了。”
他正要回身,黎里问:“你还会作曲?”
“会一点。但这个不是作曲,算编曲。有现成的节奏跟曲调, 看怎么合效果更好。”
黎里点头表示了解。
“不过,别说是我编的。我跟老师说, 是以前学校的谱。因为……”燕羽说着,低头揉了揉眼, “老师给的谱我不喜欢。”
“好。”黎里一时未多想, 只觉他揉眼的动作像个毛茸茸的小动物。
燕羽带上耳机,伏案低头。
黎里收拾心情, 开始练鼓。她起初担心会影响他, 但燕羽专注在他的世界里,对周遭一切声响浑然不觉。他定力强大到黎里都受了影响, 练习更专心了。
一连三四个小时, 燕羽坐在钢琴凳上几乎没移动过。他或是哼着曲调,或是用钢琴哐哐弹着和弦, 或是在草稿上涂涂改改。
黎里有时会偷偷看他,少年侧脸英俊,睫羽低垂;脊背微弓,手指修长;有时嘴唇一翕一合,念诵着什么;有时又紧紧抿着,眉心也拧起。
她看着看着,不由盯着发呆。
但他全神贯注于手头的事,甚至中途去洗手间都戴着耳机,手指在空气中打着节奏画着点;进出门时也没看黎里一眼,把一切全摒弃在外。
黎里见他这状态,既佩服又敬畏,还生了丝自惭,赶紧收心刻苦训练。
……
晚课结束时,燕羽弄好了,转身见她望着窗外出神。
“怎么了?”
“哦。”她回头,“说这几天会有初雪,但雪一直没来。”
“你喜欢下雪?”
“谁会不喜欢?”她笑,“弄好了?”
“嗯。”他将曲谱给她一份,“这两天多练习,到时找时间合一下。”
黎里一看谱子,诧异道:“这么多鼓点?”
“多吗?”燕羽微愣,以为她不喜欢。
他将钢琴凳往她这边拖近一点,解释:“主要是琵琶,其次小提琴,最后是鼓。这曲目是西乐跟国乐的碰撞,鼓手除了节奏和定音,也要展现自己的风格。不然,会显得像附属品,甚至多余的东西。所以我希望我们都有solo部分。”
他语气温和,像在耐心劝说她,却又异常笃定,绝无商量余地,
“这跟一群人演奏不一样,只有三个人。琵琶和小提琴会很突出,鼓也不能落下。你不该只是伴奏。我刚听你演奏,能力不错。这段时间稍微……”他又斟酌下说法,“刻苦一点,能拿下的。这鼓点难度不算大,表现力却好。再少,就真成附属品了。”
燕羽讲话时,全程注视着她,眼神温和却又坚定:“你别怕多,也别怕难,努力试试好吗?有问题我会帮你。”
黎里没吭声,她哪是嫌多?
艺校学生常有大大小小的演出,她永远是一群合奏里面最边角的位置,谱子比其他乐器少好多页,solo更是少之又少。至于这种能让鼓手痛快发挥一次的表演机会,太珍贵。而由于老毕不喜欢她……
“我不是那意思,是……”她声音低了点,又笑笑,“这种机会,从来轮不上我。”
燕羽微愣,沉默了会儿,说:“你先试下,看看怎么样?”
“好。”黎里调整好,很快开始。没想居然一遍打了下来,除了几处节奏瑕疵,整体非常顺畅。
这曲子的鼓谱确实不难,演奏中,黎里感觉不错,越往后越兴奋,一连串漂亮的鼓声击打完毕,她收了音,满眼光亮地望向燕羽。
“挺好的。”燕羽微笑,左边唇角似有隐约的梨涡。因他笑容一贯很浅,所以很难看出来。
黎里盯着看了眼。燕羽便敛了笑,表情又变得拘谨了些,跟刚才讲起专业内容时从容而暗含魄力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问:“不难吧?”
“刚有点发挥超常。现在打第二遍估计都会卡。”
“没关系。多练习。”
“对了,小提琴是谁?”
“崔让。”
黎里一听,挑了眉。
……
几日后,下午最后一节课,天色已昏。
艺术楼三层东侧的小排练室里亮着两条灯带,燕羽、黎里、崔让呈三角位坐着。
隔壁排练室时不时传来欢声笑语,这边气氛却冷清。
崔让擦拭着琴弓,黎里检查着鼓棒。
燕羽戴好甲片,说:“先合一遍,听听效果,我再看看有哪些细节要改。”
崔让跟黎里配合地做好准备。燕羽看黎里一眼,眼神指示。
黎里开始击鼓,很快,琵琶加入;随后鼓声停,琵琶独奏;之后,小提琴悠扬行进……三种乐器搭配相宜,如三股江流,时而交汇,时而起伏……越过高峰,走过平川,最后,三流汇合,卷涌,结束。
燕羽轻摁琵琶弦,微努了努嘴唇。
三人首次合作,虽有几处衔接跟配合问题,但一遍下来,效果出彩。
黎里轻叹:“哗!”
崔让也很满意。虽说琵琶是绝对核心,但小提琴不甘示弱,而鼓手也有漂亮的展示空间。这编曲很牛,能将水平不在一条线上的乐手融合到一处,毫不露怯。琵琶与小提琴对话那段,尤其精彩。
崔让从小比赛演出,和不少同年龄段的民乐高手同台对话过。不得不说,燕羽实力超群,深不可测,甚至有轻松碾压一切的实力。与其同台,他力量被激发了不少。估计到演出那天,会更加酣畅淋漓。
燕羽听完三人合奏,认为谱子有几处要调整。他先改谱,至于他俩,可以去琴房自练。但黎里没有想走的意思,崔让也没走。
燕羽没管他们,低头在谱纸上做标记。
黎里翻了会儿谱子,翻着翻着,眼神飞向燕羽。他握着笔,眉心蹙着。他认真做事的时候,脸看上去有些清冷,却反而散发出一股张力。
黎里指甲轻轻摩挲着纸张,刮出细微的摩擦;她忽起了身走去燕羽身边,站在一旁瞧他做事。
燕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心无旁骛。
她也不打扰,心情不错地歪着头,只觉他后脑勺看上去也很帅气。他已剪短了发,脖子后头的肌肤细密而白皙,紧绷在颈骨上。
她守在他身旁打量,站了十分钟也不觉累。
半路,她瞅见他微微抬头,思绪放松的间隙,问了句:“我刚打得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地方要改进?”
燕羽有三秒没动,像是从思绪中抽离了,才抬头看她:“挺好的,没有基础问题。鼓速比我想得好很多,基本功还不错,120以上的速度都挺稳。但这几个小节,”
他翻开谱子,找到对应的鼓谱,铅笔在指尖一转,点在纸上,“复杂的节奏型要注意下时值,还有solo部分,你可以根据自己喜好,加花,改编,都行。”
黎里微愣:“我可以自己改?”
“为什么不能改?”他很淡地笑了下,“想好怎么改了跟我说。继续说你的问题。合奏的时候,你偶尔会被我带跑,大概是你合奏经验不太多,有点紧张。有几处衔接,你自己应该也意识到了,但都不是问题。勤奋一点,多练就能解决。”
他态度认真,该夸的地方夸,该揪的问题揪,每个不足点都给她找了理由,给了方案。
黎里很浅地抿了唇:“嗯,记住啦。”
燕羽又低头做自己的事了。黎里在他身边多停留了一会儿,嘴唇轻咬。
崔让看在眼底,不发一言。
黎里回到架子鼓前,脸上泛着笑意。她拿上鼓棒,准备要练习,转眸见崔让正看着她。她松泛的脸色绷紧了些。
崔让看得一清二楚,也不知怎的,贸然就开了口:“毕老师说,你对我有敌意,我们应该合不来。”
黎里无所谓:“好学生跟差学生,天生不就合不来吗?”
崔让说:“我看你跟燕羽很合得来。”
黎里奇怪看他,怀疑他是受了什么刺激还是吃错了药。
反观燕羽,手握铅笔,飞快在谱纸上写画着,完全没注意这两人的剑拔弩张。
黎里微皱眉:“你有毛病吧,突然说这种话?”
崔让吸了口气,既无奈,又困惑:“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对我有敌意?”
“没敌意啊,不就是同学吗?”黎里明显不想跟他多聊,坐直了就要敲鼓。
但崔让忍了很久,今天已挑明,就不能糊弄过去:“那我换一下说法,你为什么对我不友好?”
黎里手中鼓棒一跌,敲在鼓上一声闷响。她不悦地看向他,索性直白了讲:“因为老毕对你很谄媚,我看着恶心。”
崔让吃了一惊。
黎里脸色也不好,扔下鼓棒,扭头看窗外。还没到晚饭时间,但天色昏暗了。北风吹着窗外的冬青树疯狂招摇。他们的影子和桌椅一起映在玻璃窗上,薄薄一层,假的一样。
她看着“她”头顶摇晃的树影,说:“你可能觉得,我没资格这么想。我妈妈说,穷人没权利要求公平,公平是要有钱人施舍的。在学校里,差生就相当于穷人,没权利要公平。但我就是不服,就是恶心他对你那副谄媚样,行吗?”
她说完,不想多讲,拿起谱子重新翻看。
“你为什么要用谄媚这种词?”崔让脸皮薄,倍感羞辱,“毕老师是偏爱好学生,对差生严厉些。但人是感性的,没办法做到完全理智,这没什么原则性的大错吧?”
黎里从谱子里抬眸看他,眉一挑:“行吧,你说得对。”
崔让顿时急了:“你怎么……我说的哪儿不对?”
黎里盯着谱子,忍了忍,终于抬眸,眼色微凉:“你看不见他的错,是因为你在高处。崔让,在江艺快六年了,新书新教材你搬过吗?倒过垃圾吗?排练室器材搬过整理过吗?上体育课你从我抬的筐里拿篮球的时候,有没有想过,那个筐你一次都没抬过?”
崔让怔住,他不知道这些事。
黎里一看他表情,便知他不知,所以更觉可笑。
他也没必要知道,当年她去交班服费,有张纸币皱巴巴沾了糯米浆。老毕说换张新的来,你钱是厕所里捡的?黎里说,钱又没坏,不是一样的?老毕说那我给你一套粘泥巴的班服行不行?
这样的事,数不胜数。但讲了干什么,没意义。
她压着火,吸着气让自己平静。但崔让辩解地说:“我不知道有这些事。谁都没跟我说过。搬书,搬器材,都是老师点同学去的。我真的不知道。”
黎里手一松,谱子丢在鼓上:“在他眼里,学生是分等级的,你是钻石,我是不值钱的玻璃渣。站在特权的那一端,是不是很舒服?”
这赤.裸的讽刺叫崔让表情难看,她笑了,“怎么?现在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不服管,很麻烦?你知道为什么我语文和小三门成绩好,上这些课都很听话?因为这几个老师都好。我要是说,我以前挺不错,自从他教我就开始厌学,你信吗?还是说你也像他一样,觉得差生天生就这么烂的?那你就这么想吧。这样你周围会一直很美好,你会越走越高。社会、阶层会帮你铲除掉我们这些不美好的画面,你也会渐渐习以为常,愉快接受。你会活在一个没有玻璃渣的世界,像乌托邦一样美好。”
这番话显然超出崔让的预料,他震惊、茫然,更觉无辜:“所以这是我的错吗?我并没有要求他去做不公平的事。我是追求公平公正的,我从来没有用自己的身份去占取什么利益。他自己要做这些,我有什么错?”
“嗯,是利益天然就偏向了你。你没错。是我生来就有错,可以吗?”
崔让被她这话刺激得音量提高:“那要是你呢,你站在我的位置,你会怎么做?”
“我会自己去教室后边站着!”黎里冷道,“如果我站在不公和特权的有利一方时,我没有说不,我光明正大心安理得地享受,那我就没资格说自己是一个公平公正的人。”
“你觉得我对你评价不公,你晓得反驳了。你站在天平顶端的时候呢,你为什么沉默?”
崔让怔住,良久,颤音:“后来,我自己去教室后面站了。”
黎里默然半刻:“所以,崔让,那时我对你就没有敌意了。你别听他在那儿瞎讲。”
崔让又是一愣。黎里坦然面对他:“你挺好的,比我原想的好。话说开了,就过去了。以后别提了。”
崔让没做声。
教室陷入诡异的安静,只有唰唰的铅笔响。两人这才意识到什么,同时看向燕羽,后者像坐在一个真空的屏蔽罩里,极度专心于手头的曲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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