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走走停停,在冬夜里静静前行。
“蓝水河站,到了。到站的乘客请下车。开门请当心——”
黎里拿起手机塞兜里,直奔开启的后车门。燕羽跟着她下了车。
蓝水河宽十来米,冬季也不干涸。这里原先是条自然河沟,河畔垃圾遍地。后政府搞环境整改,沿河建了公园,移植了不少观赏树,春夏秋季各有风景。
但现下正是一年里最冷的季节,除了几株杉柏,树木全秃。广场舞大妈早已收摊回家。偌大的河滨公园竟无人影,只有地上零星的矮灯散着柔弱白光。
夜空无月,路都看不清。
黎里一路快行在步道上,踩得一排排木板嘎吱响,行到一处石桥边,她突然停下,回头。
燕羽在她身后两三米处,也停下脚步。
“你跟着我干什么?”黎里问。
许是夜色映衬,燕羽的脸庞愈发幽白了,眼瞳也漆黑,说:“明天去上学吗?”
还是那句话,还是没有情绪起伏。黎里忽然有些恨他。
“不去。”
“为什么?”
“跟你有关系?”黎里说,“别再跟着我。”
她快步往前,他的脚步随在身后。
她再度停下,回头,眼里有了愤懑。
这次,燕羽先开了口:“我以为我讲清楚了。”
“讲清楚什么了?”
“误会。”燕羽说,“为什么不去上学?”
“不为什么,我就是老毕说的那样,神经病,疯子。”黎里凉笑一声,“你今天也看到了,我就是个疯子。”
燕羽说:“你不是。”
黎里喉中一哽,吸着气,压住情绪了,反问:“他怎么在你面前说我的?没纪律没责任没教养,粘上就会倒霉。我会退节目退学全都叫他说中了,是不是?他很得意是不是?”
燕羽站在原地看她,目色安静:“你管他怎么想?”
“我没管,我也不在意。”
“那为什么生气,不回学校?”又回到这句话了。
“关你什么事?我和你什么关系?”
燕羽停了下,平静地说:“如果因为我在办公室讲的那些话,因为演出,我觉得都跟你解释清楚了。你要觉得不对,可以说出来,我都能解释。”
黎里看着他,一时没讲话。
燕羽又说:“如果是毕老师或学校别的人,你不要因为他们而做出错误的决定。他们怎么想是他们的事,你自己知道,你和他们说的根本不一样。这就够了。就像不论外头的人怎么说你家人,但其实他们不是——”
黎里眼瞳稍稍放大;燕羽止住,意识到自己说多了。
黎里原地惊怔了十几秒,有那么一会儿脑子是空白的,却在机械而拼命搜索着那晚的残片。究竟发生了什么,会让她醒来后对他莫名亲近了许多;她对他讲了什么,有没有失态,有没有哭闹,有没有诉说……
记不得了。但很明显,他知道,知道她的很多事;可知道却还是这幅淡静自持、保守距离的鬼样子。
到底知道了多少!
她把所有秘密都跟他讲了,可他把一切都瞒着!
黎里又羞又耻。夜气冰凉,她的脸却耻辱得滚烫,面皮烧得要掉下来。手也无法克制地捏成拳,一字一句道:“我那天晚上跟你说什么了?”她压着火气,肩膀在颤,“我跟你说什么了?”
燕羽没讲话,风吹着他头顶枯树的枝桠摇晃着,他静默无声。
黎里咬紧嘴唇,缓慢而用力地吐出一口气,一扭头却见步道外一滩鹅卵石池子,里头一堆干枯的银杏果,她走下去,抓起一颗果子就朝他身上砸。
燕羽没动,但她砸偏了。
她又砸第二颗,第三颗,全砸中了,打在燕羽腹部、手臂上,又掉在地上噼啪响。
燕羽没讲话。
黎里眼里冒火,气得竟冷笑起来:“我跟你讲了那么多?你跟我讲过你的一件事没有?”
燕羽还是没讲话,黑发下一双凤眼沉黑而静,直视着她。
“好。”黎里点点头,又抓起几颗银杏,一颗狠砸过去,打在他大腿上。
“是朋友?你跟朋友什么都不讲,燕羽大神?羽神?”她讽刺道,又一颗银杏狠狠砸过去,敲在他膝盖上,砰地一响。
这回有点疼,燕羽抿了下嘴唇。
“我不是你朋友,VIP包间里跟你摇骰子喝酒的才是你朋友!”黎里说着,还要再砸,手上剩的却都是鹅卵石了,她一颗石子摔在他脚边的地上。砰一声炸弹开。
“你要不是喝了酒,也不会跟我讲那些。”燕羽垂眼看了下那石子,说,“你心里对我也没那么熟。”
黎里一下无话了,周身热烈的火气瞬间被浇灭。她手心捏着冰冰凉、灰扑扑的石子,隔了几秒,讥讽道:“不熟你现在干什么?你管我去不去学校?”
“我想和你变熟悉。黎里。”
有河上来的风,贴着地面沿着步道吹来,卷过几缕尘土与碎叶。是很冷的风,理应吹得人脚踝发凉,但黎里半刻前冰凉的心却像冬夜小窗边的火炉,静静地,开始升了温。握着鹅卵石的手指尖,也触到了一下一下的心跳。
燕羽就站在两米外的位置,看着她,眸色深深,像夜河中的水。
黎里说不出话来了,手中的鹅卵石掉落下去,砸在木板路上砰砰响。一颗反弹到她鞋子上,有点儿疼。
那一丝痛莫名蔓延到她心口,她忽然很难受,很疼,但又说不清是哪里。那股劈头的迷茫感再度席卷上来,她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为什么会走到这里,站在此刻这个位置上。
她转身坐到步道上,抱着双腿低下头去,闻到了羽绒服毛衣里翻涌出来的臭味。
台球厅里那股腐烂污浊的臭气裹挟到她衣服上了,散不去,只恨此刻冷风不够大,把那些气味全刮掉。
燕羽走下来,踩着鹅卵石,坐到她身旁。
黎里抱紧自己,克制着发抖。
燕羽看着她微颤的身影,抬手想碰碰她,手悬在她肩上,却没落下去。他说:“别难过了,黎里。”
“你背上还疼吗?很疼吧?”
燕羽顿了一下,说:“不疼。她没什么力气。”
“肯定疼。”
“真的没事。还好不是男生砸的。”他还有心思说这些,“也不是你这样力气大的女生。”
黎里埋着头,低声:“刚才,我真的……是个疯子。……我做错了。”
燕羽声音很淡,也很寻常,说:“你又不是个完美的假人,犯点错怎么了?”
黎里霎时静止住。
爸爸死后,哥哥入狱后,别人都说她疯,天不怕地不怕。不是的,她自己知道,她时刻警醒,不要做错事。而以前别人欺辱她和妈妈,无论她反抗得多狠、非叫对方长了教训再不敢招惹;无论因此别人怎么说她是疯子,她都知道,她没错,没失控。她不是。她心里有杆明确的标尺。但今天,她发疯了。她知道。她做错了。
明明是她做错了事啊,可他竟然……
她一瞬鼻子酸得不行,喉咙也哽得要命;滚烫湿润的液体从眼睛里涌出来,濡湿了袖子。
“黎里,你很好。”燕羽轻声说,“你没必要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他们讲的那样,就对自己太过严格苛刻。做错事了,又怎么样?这不是很正常?这世上谁没做过错事?犯了错就是疯子,那人人都是疯子。再说,你是或不是,他们都会这么讲。既然这样,发几次疯又怎么了?”
黎里原含着泪,听到最后一句,忍不住弯了唇。她让衣袖把泪吸干,稳住声线,吐槽:“没想到你会讲这种话。”
“什么话?”
“不讲道理的话。”
燕羽淡淡道:“我其实在讲道理。”
黎里哼一声,仍是埋着头,忽情绪上涌,闷声道:“我不想待在江州了,真的好烦这里。好想走掉,走得越远越好,再也不回来。”
燕羽说:“所以你要回学校。”
黎里不吭声了。这样的道理,她其实知道。只是,偶尔,她真的需要发泄,需要停下来喘一口气。喘过气了,她终究还是会重新站起。
燕羽也不多说了。他想安慰,但觉苍白。
一个一路走来只能靠着武装自己而顽强支撑的人,怎么安慰?何况,她已经足够勇敢坚韧,比他好多了。
他望向几米开外的蓝水河,漆黑的河上闪着银色的波光。冷夜无边。
过了不知多久,黎里抬起头,望住燕羽。燕羽也看向她,见她眼睛湿润,神色倒很硬气了,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
“怎么?”
她皱眉,有那么点质问:“你跟你朋友在一起那么活泼的?”
“……”燕羽觉得她重点转得有点快,但也意识到,他恐怕也是她这次退学的一大促因,“我——”
他没讲下去,移开眼神,手指无意识抓了下膝盖。
黎里等了会儿:“我什么?”
燕羽知道不给个理由她大概不会放手,嘴一张,说:“我喝酒了。”
“啊?”
“我喝酒了会话多,会闹腾。”燕羽抿唇,低头揉了揉眼睛。
其实没喝。但能怎么办,说他躁狂发作?被唐逸煊摁着吃药才缓了点儿?
黎里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说:“走吧。”
燕羽跟着起身,莫名:“去哪儿?”
黎里:“喝酒。”
燕羽一愣,说:“还是回去——”
话没说完,黎里突然朝他逼近一步,燕羽一下后退,鞋子踩在鹅卵石堆里发出清脆的挤压声。
黎里抬头盯住他:“你喝不喝?”
燕羽看着她眼眶上残留的微红,半晌,安静地点了点头。
幸好,亏他今天没吃药,不然这酒还真喝不了。
第37章 chapter 37
江边的夜空并非纯粹的黑, 而是略透明的墨色的蓝,幕布般悬在天上。这夜云层也厚,看不见星子。但夜光熹微, 辨得清脚下的路。
燕羽拎着装有糍粑和啤酒的塑料袋, 划开手机电筒, 刚要找钥匙。
“我来开。”黎里忽然说,手伸进羽绒服深兜里。
燕羽便停下等她。
黎里歪着头摸找,眼神扫四周,远处废船厂内的建筑像隐匿在夜幕中的魅。小屋旁的一排破平房里,窗口黑漆漆的。她在寒气里打了个哆嗦。
燕羽:“很冷?”
“江边风太大。”黎里缩着脖子,跺跺脚,“你一个人来这儿的时候,不怕么?”
“怕什么?”
“鬼。”
“……”他说,“你怕?”
“你看我像怕的样子?”
燕羽没讲话, 要怕,她也不会三番两次在夜深无人时跑来江边。她胆子真挺大的。
她抓到钥匙, 直起身;燕羽拿手机电筒给她照,见他给的钥匙和她家的钥匙串在一起, 还有个阿狸的钥匙扣。
她哆哆嗦嗦, 钥匙进锁孔。
推门,开灯, 暖黄色的灯光洒满小屋。两人进去, 将夜露冷风关在屋外。
黎里连抽冷气,牙齿打架, 一张脸冻得发白。
燕羽把塑料袋放桌上, 进小书房搬出木制烤火箱跟小火炉,接上电源, 档位开到最大了,放在沙发边。
火箱里很快一片红光。
“你先烤火。”他搬来被子铺在火箱上,又丢了双拖鞋给她。
黎里冷得要命,立刻脱了鞋,手脚一同钻进被子,颤道:“这儿怎么有女士拖鞋?”
燕羽正往沙发边搬凳子跟小椅子。他拿凳子当小桌,塑料袋拎过来,自己坐在小椅上,说:“外婆家里的。”
“怎么看着是新的?”
“可能放着一直没用。”燕羽说,见小火炉已通红,伸手探探热气,问,“你吃几块?”
“一块。”
燕羽拿出两块糍粑放在火炉上炙烤。
黎里手还没烤暖就伸出被子,扒开塑料袋,拿出两罐啤酒。
燕羽看她一眼:“真要喝?”
黎里:“反悔?”
燕羽没讲话,拿起一罐抠开拉环,放到她面前;又拿起另一罐打开,跟她那罐轻碰一下,拿到嘴边抬起下巴喝一口了,放到凳上,抬眸看她,目光明静。
“……”黎里心跳慢了半拍,拿起灌了一口,说,“你酒量好吗?”
“不知道。很少喝。”
“那天喝了多少?”
燕羽没答,只拿起啤酒,等她。
黎里和他碰一下,“咚”的一声。
燕羽喝了两口,放下易拉罐,将炉上的糍粑翻了个面。他双手张开,悬在炉上烤火。冬夜里走久了,手冷,炉火温度上来,烤着又有些发痒,他搓了下手心手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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