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羽等了她一会儿,没有结果,便低头喝粥。
黎里吃完那颗鸡蛋,又喝了口粥,说:“你转校之前,我们就见过。”
燕羽抬眸。
“去年九月,从北城到南城的船上。”
那天他从奚市回江州,坐了船。
黎里看他表情,知道他想起来了。
“那天你不是踩空。”隔了几秒,她说,“跳江?”
火车窗外,电线杆和枯木的影子一截又一截从两人头上、肩上飞驰而过。
“厕所虽然在船尾,但周围有栏杆。船尾甲板是往上倾斜的,不可能感觉不到。何况,还有防行人的链条。”
燕羽“嗯”了一声。
“以后别跳了。”
燕羽没说话。
“从小在江边长大的孩子,都喜欢长江。我就是。每次心情不好、话没处说的时候,江边坐一坐。看着江水就那么不回头地流啊流,看着看着,慢慢就好了。我真的很喜欢长江,看见就开心。走江堤去上学也开心。”黎里说到这儿,停了一下,“但如果你死在里面,以后我一见到长江,就会很痛苦。长江那么长,哪怕我去很远的地方,都能看见它的。”
小桌上,一段段光影流逝而过,许久,她听到燕羽轻轻一声:“嗯。”
黎里吸一口气,眨眨眼,继续喝粥,又说:“不过,你也很喜欢长江吧,所以想跳进去。”
燕羽声音不大:“那时在想,水里面是不是很透明,像玻璃一样。”
黎里回忆:“那天确实天气不错,水很清。但天黑了。”说到这儿,她问,“那天买糍粑的也是你家?”
燕羽看向她。
黎里:“姓yān的人家很少。又不是姓张。”
燕羽:“是我家。我爸妈……你应该印象深刻。”
黎里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摇了摇头:“附近每家都吵架。我印象是很深,但不是因为他们。”她放下勺子,“因为那天我看见你手了。你房里黑黢黢的,但一只手,很白。这样子……”
黎里学了下他手垂着的样子。
燕羽看着,想着她的视角,略涩地弯唇:“很吓人吧?”
黎里摇头:“我当时第一反应,手指这么细长,不搞弹拨乐可惜了。”
燕羽一愣,微微笑了。
他抿了抿唇,舀着纸碗里的粥:“所以,转校那天,你认出我了?”
“嗯,但你应该对我没什么印象。”黎里说,“你当时躺在房间里,应该没看到我。”
燕羽说:“没看到,只听到了声音。”
黎里微叹:“所以你第一印象就是我跟老毕吵架,像个疯子。”
燕羽默了半秒,问:“你觉得,我的耳朵,会分辨不出听过的声音?”
黎里抬眸,桌面上闪烁着阳光:“嗯?”
“你喊报告的时候,我就听出来了。是你。”
所以,看了你第一眼。
第48章 chapter 48
回到琉璃街是上午十点。街上店铺正忙着开张。两人下了公交, 在路口分别。
黎里走到街对面了回头望。燕羽背影单薄,脚步缓慢行在巷子里,伸手扶了下院墙。
她正想过去, 燕回南跟于佩敏转进巷道。夫妻俩看见儿子, 小跑来迎, 取下他身上的书包跟琴盒,扶他离开。
黎里回家后简单收拾一下,去了学校。
燕羽只报考了一所院校,而她除了帝艺,还有另外两所。备考时间紧张。
从一月底到二月中,她不是在琴房,就是在赴考路上。但每晚十一点差五分,燕羽睡觉前五分钟,她会发一条消息:「在干嘛?」
燕羽通常会回:「准备睡觉。」
黎里偶尔答:「我也是。」绝大部分时候她不回, 扔下手机入睡。她很忙,也很累, 没时间闲聊。
燕羽和以前一样,无事不聊天, 也不主动找她。
但她的每条“在干嘛”他都秒回。偶尔没回, 第二天也补上。
这对话定点重复,十几次后, 黎里考完河大初试, 回江州的火车上,收到燕羽消息:「你过初试了。」附一张截图和网页链接。
黎里当即点开。复试名单二十人, 她排倒数第三位。复试时间二月底。
她既惊又喜, 又紧张。帝艺音乐系流行乐只招10人。复试和三面是20进12。整体40%的淘汰率。她初试几乎垫底,翻盘希望渺茫。
lili:「复试只有两周了。大概率陪跑。」
yanyu:「与其想些有的没的, 不如沉心做事。」
黎里有些触动,定了定心:「你呢?也进复试了?」
「嗯。」
意料之中。黎里还是登录帝音官网查了下,燕羽初试第一。
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满分100。艺考什么时候有过满分?还是在帝音?且他居然甩开第二名整整3分!这在各考试科目合并换算成百分制的情况下,是极罕见且巨大的分差。
黎里迅速扫一眼名单。帝音琵琶专业只招8人,20人进复试。复试加三面淘汰率高达60%。初试最后一名成绩是92.5分。可见竞争之激烈。
名单里既没陈慕章,也没章慕晨。
黎里说:「看了帝音复试通知页面。爽。」
燕羽回了个流着鼻涕发懵的表情,不知懂没懂她那个“爽”是哪层意思。
黎里没多说,燕羽也不多问。
两人认识这么久,彼此习性都了解。黎里不是嘴碎的人,没有对细枝末节展开分解的喜好。
她也清楚,燕羽关注的事情极少,他对绝大多数事情无所谓。很多不在他注意力范围内的东西,他既不关心,也不好奇。
且他话真的很少。黎里见过很多男生平时话不多,手机里却很能聊。但燕羽不是。无关正事,他基本不聊天,一心都在他的琵琶上。他甚至可以整天不看手机。
当晚,黎里回到家中,跟何莲青说自己进了帝艺复试。
何莲青并不明白。
黎里说:“比岚艺还要好。学费更便宜。”
何莲青就懂了:“那你好好准备。”
“但我初试垫底,不一定能进。你别抱太大希望。”
王安平听见,哧道:“去了也是陪跑,浪费路费。”
“花你半分钱了?”
何莲青推搡她上楼,又冲王安平道:“你少说两句。”
黎里回到房间,躺床上抱住小白狐,看手机。她昨晚的“在干嘛”,燕羽没回复。白天通知她出成绩时才解释昨晚很早就睡了。
已经十一点,黎里没给他发消息,等她洗漱回来是二十分钟后,手机依然安静。
她随意点开网页,系统自动推荐了一些重度抑郁的资讯,信息良莠不齐。她翻看半小时,只得了粗略的理解。
次日去学校,燕羽的位置仍是空的。自帝洲回来近半月,他一直没来过。
中午放学,黎里特意从秋杨坊穿行回家,经过他家时,院门紧闭。早已立春,但樱树还没开花,连花苞都极细小,像枯树上长了许多小豆子。
黎里拖着脚步经过,心情像近日白茫茫的天空。
终于,她头一次在非晚安时段问了句:「你在干嘛?」
没有回应。
她不知他是仍生着病,还是练琴太专注,没看手机。回家后,她草草吃完饭,骑着摩托去了凉溪桥船厂。厂里一片枯寂,但废墟之上开了几株白梅,惊人的漂亮而有生机。
停泊的船海里没有他的琵琶声。黎里拿钥匙开门,进了小屋。
屋里也静悄悄的,漂浮着一股淡淡的潮气。桌上的水杯剩着半点水,薄薄的灰尘浮在里边。
黎里锁好门,骑摩托折返。她在江堤上一路驰骋,见到燕羽家那条巷子,冲下江堤。
行到他家门口,大门紧闭着。她停了车,摁响车笛,连摁三下。
车笛在空巷中回响。小楼很安静,没有回答。
她等了会儿,抬头望天空,仍还不想走时,听见了开门的响动。
燕羽穿着睡衣,套了个黑色外套,一张脸在初春的天光里格外柔白。
半个多月不见,他瘦了点,头发也长了些,看着略消沉,但又不算太坏。
他从楼里走出来,开了院门。
“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睡了很久,该醒了。”燕羽说,目光停在她眼里,微笑了下,“好久不见。”
四个字,像往她心上挤了柠檬汁。的确是好久了呀。她从来没觉得半个月有那么久,她都独自去两个城市考试回来了。
“好久不见。”她说,低头握了握车把手,明明想过等见到了有很多话要说的,临了,却只会笨拙重复他的话。
“你还好吗?”她又匆匆抬头。
他点头,脸色虽苍白,嘴唇却是红红的。
“我……是送货,刚好经过,看看你怎么样。”
燕羽听言,目光移向她空空的车篓和踏板。
“都送完了,要回去了。”她找补地说。
“哦。”他点点头,一副表示相信的模样。
她却觉着那点相信大概是做做样子,不好直视他,眼神也飘忽了下:“那……我先走了,你继续休息吧。”
她刚要拧车钥匙,燕羽轻声说:“我休息够了。”
这话说得黎里微微茫然:“啊?”
燕羽后退一步,肩背将院子门向后推开几度,铁门吱呀一声:“进来坐坐。?”
“现在?”
“我爸妈不在家,都去店里了。进来吧。”
黎里把摩托停去别家院墙脚下,随他走进院子。
步道旁摆着几排种了蔬菜花草的小盆,黎里说:“你家院子好整齐。”
“我妈妈比较整洁。”他说,回头看她鞋子难脱,道,“别换鞋了。”
“但……”她觉得不太好,问,“有鞋套吗?”
燕羽找了鞋套给她,她边套着,打量下他的家。客厅宽敞,窗明几净。
燕羽关上大门,走进卧室,她自然随他进去。他本是想自己先回房换件衣服,没想她左看右看地跟着进来了。
他也没作声,衣服是不能换了,坐进了床边的单人沙发里。
今天多云,但云层薄,天光很亮。卧室窗子大,光线很好,衬得黎里的脸美好而明净。
燕羽起先只是匆匆瞥了她两眼,但她在打量他的屋子,没看他,所以,他大胆了些,目光一直游在她脸旁。
大概因是他住的地方,黎里对每个细节都很关注。房间不小,也很温馨。书桌上垒着各类空白纸、稿纸、线谱;核桃木的镇纸颇有古典气息。衣柜书柜都是原木色,各种乐器盒堆放在柜子上、墙角里。另有一整面墙壁的玻璃柜,摆着各类奖杯证书金牌,挤得满满当当。
她望着,心想,原来这就是他的人生啊。
床是单人床,大概是他小时候买的,床头是可爱的蓝色鲸鱼形状。天蓝色的被子很蓬松,掀开了一角,是她在外头摁车铃时他刚睡过的地方。仿佛里头还留有融融的热气。
她看着床单上的褶皱,想着几分钟前,他在那里头滚过,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跟他进房间的行为有些越线的暧昧。
这丝暧昧像只小蚂蚁,从她脖子里冒出来,沿着脖颈一路爬到脸颊上去。
她略感不安时,余光却见他在看她,那只蚂蚁一下掉落心尖。她假装看他书架上的书,又走几步去拨动地球仪,却发现他目光随着她的走动而移动,轻纱般笼在她面上。
蚂蚁在心尖飞速爬动,黎里一下下转着那地球仪,除了手指,浑身的姿势都不自在。
燕羽一瞬便知她有所察觉了,立刻别过头去。
房间里是漫长的悄悄。
黎里稍站直,瞥见垃圾桶里剪断了的医院住院腕带,又见他确实苍白:“你休息吧,我先走了。”
“黎里,”燕羽望住她,“你再待一会儿。”
他眼神太过清澈柔软,她心动了动,却说:“要我在这儿干嘛,又不能干什么。”指尖的手机转了转,胡乱道,“只能打游戏。”
燕羽轻声:“那你就在这儿打游戏。”
黎里没讲话,想了想,坐到他书桌前,面朝他这边,滑开手机屏幕,点开游戏界面玩了起来。
手机音量不高,发出擦擦的打斗声。在春日中午的房间里,格外明晰,像那儿藏了只骚动的小虫子。
隔着四五步的距离,燕羽坐在沙发里静看着她。莫名觉得这样的午后很好。
黎里心不在焉,很快打完一局,也没进第二局,漫无目的来回点着页面。
燕羽问:“你喝水吗?”
她抬头:“不用。”
他还是站起来,去客厅倒了杯水。回来时,黎里在看他桌上的乐理书。燕羽顺手将水杯放在书桌上。
黎里抬眼:“你这段时间在干嘛?”
他不答:“怎么了?”
她察觉出他的一丝封闭,不无失落地微低了头,阖上书,看乐谱:“不干嘛,随便问问。”
燕羽没说话,却也没走,靠站在书桌旁。
黎里余光能看见他胸腹以下,外套里头是他在帝洲酒店做睡衣穿的白T恤灰裤子,布料松软。房间空气里有他身上的气息,她觉着,他衣服上大概也有这种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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