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地等了许久,不见燕羽回来,但下一个节目已开场。她抱上他的琵琶盒,往棚里走了十几米,见几个乐界前辈正和他谈天,像在夸奖的样子。陈乾商也在一旁。
黎里一口气又提上来直堵嗓子眼,忍了会儿。见燕羽抱着琵琶,微微颔首与人作别了,往这边过来。
黎里掩饰好情绪,把琴盒给他,说:“要去观众席吗?”
燕羽将琴放好,摇摇头:“我想回去了。”
“也好。”
两人从教学楼后侧绕出校门,刚转进巷子,有小女孩喊:“哥哥!哥哥!”
是一诺和梓墨。
“哥哥,你们就要走了吗?”梓墨问。
燕羽说:“要走了。”
“一诺有话跟你说。”小女孩推了把小男孩。可一诺很羞涩,不好意思地又往后退了一步。
燕羽低头看着小男孩,等他说话。但一诺被他看着,更不敢开口。
黎里看得出来,燕羽喜欢那个小孩,但他没法表达出更多的感情,而小孩也理解不了他的这种平静,所以他看上去像无动于衷,甚至漠不关心。
黎里说:“没话说,我们要走了哦。”
梓墨急了,忙道:“他说你刚才弹得太棒了。”
燕羽看一诺:“是吗?”
一诺点头,又问:“哥哥你以后还来吗?”
燕羽说:“不太可能。”
两个小孩都很失望。但燕羽看着一诺,说:“如果你对琵琶有兴趣,还学得不错,明年这时候,我送把好琵琶给你。”
一诺眼睛一亮:“真的?”
“嗯。”燕羽说,“再见。”
“哥哥再见!”
两人转身离开,黎里望着远处砖瓦上的凤凰花树,问:“你的琵琶都是这么送出去的?”
燕羽点头:“啊。”
黎里莞尔一笑。
燕羽停下脚步,回了头,一诺和小女孩还站在原地。
“等我一下。”他和黎里说,走回去一诺面前。
黎里原地等待,见他蹲下跟一诺讲了句话,很长,又扭头对梓墨说了下。一诺似乎不太理解,梓墨也不理解。两个孩子蹙眉思索着,问了句什么。
燕羽摇了摇头,又说了句话。一诺很懵懂,但郑重地点点头。小女孩也费解但用力地点点头。
燕羽站起身,朝黎里走来,没再回头看一眼。
黎里随口问:“你跟他说了什么?”
燕羽张了口,好一会儿却没发出声音。
黎里突然明白了,牵住他的手握了握,意思是不用回答。
半小时后,两人乘上中巴车,离开了芦汐镇。
车开了没多久,黎里回头看,绿水白屋的小镇很快掩映在夏树繁花间,不见踪影。
黎里回身时,有些惆怅。燕羽在回复消息,是他家里人发来的。
“怎么了?”
“我妈妈说,可以查分了。”
今天可以查分,黎里立刻掏出手机。
她紧张得输入信息,点击确认。分数出现的一刻,心落下了。
290分。和她估算的一模一样。
岚艺、河大都能上,没问题。
但帝艺不可能了,近几年他们流行音乐系的文化分数线就没低过295。
她一贯不希冀于奇迹,所以估分时心里就很清楚。只是如今彻底面对现实,难免怅然。
她看了眼燕羽,他手机上总分也是290。由于今年教育改革,对艺考破格录取做了限制,最高只能加20分。而帝音近年琵琶专业分数线一直在310上下一两分浮动。也要看运气。
燕羽也看到她的分数,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抬眸看她。
黎里有些苦涩地笑了笑,将头靠在他肩上。
燕羽握住她微凉的手,看向窗外飞速移动的悬铃木。
夏风仍在吹,空气燥热。
他说:“听歌吗?”
她嗯了一声。
燕羽拉出耳机线,自己戴上一只,又低头往她耳朵里塞上一只。
音乐从她头脑中流淌而过,像窗外流逝的夏风。
黎里看着路的尽头,忽然意识到,曾经大把的有轻愁却无大忧的少年时光,彻底过去了。
她不得不面对现实而艰难的未来。
第64章 chapter 64
六月底, 江州最高气温突破了38度。马秀丽终于舍得开空调了,只是那机器老旧又不常清洗,空气闻着浑浊而陈腐。
门口挂的磁吸软门帘是用了好几年的, 像糊满油脂的厨房玻璃, 光线阴翳。
黎里在货架间清点着临期产品, 马秀丽坐在柜台里吃西瓜,问:“这几天填志愿,你报了哪所学校?”
黎里不想理她,装没听见。
“岚艺学费很贵的,你妈供得起?贷款都难还。”
黎里从货架上拿出一瓶过期橙汁,扔进篮子里,哐当响。
马秀丽还没眼色,吃西瓜吸溜得直咂汁水:“去我哥厂子打工的事还考不考虑的?要我说,不错的, 能挣到钱。他儿子,我侄儿就在那儿上班。还没女朋友, 他家资产上千万,你有没有印象?上次来过, 胖胖那个……”
黎里就要不耐烦时, 马秀丽手机响了下,她说:“有个乐艺的单, 转你了。”
黎里划开手机看一眼, 很快配好货,打了包。她掀开门帘出去, 热气蒸腾, 光线刺眼。坐上摩托,车座烫屁股, 戴上头盔,脸像进蒸笼。
她忍着浑身炸裂般的炎热,踢开脚蹬,骑车而去。
下午两三点钟,太阳暴晒,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她摩托骑得飞快,不到十分钟就到了乐艺门口。
她将摩托停在一棵法式梧桐下,摘下头盔透气。乐艺今年的暑期集训已经开课,园区门口时有背着乐器盒的学生出入。
去年这时候,她去奚市打暑期工,没参加集训。过去一年,她自认是她学习生涯最努力的一年,但结果很明显,她的努力并不足够。当然,能考上岚艺对一年前的她来说已经是很不错了。
很快收货人出来,拿上塑料袋匆匆跑回去上课。黎里重新套上头盔,行驶进烈日里。
摩托带起了炎热的风,她眯眼看着漫天的阳光,忽然间很遗憾,在之前的很多年里,没有更努力地去求学。不论因为外界多少原因,但这结果终究是自己内里独自来承受的。
傍晚回到家,王安平跟他宝贝儿子抱着半个西瓜坐在客厅沙发上,边吃瓜边吹空调看电视,何莲青在厨房里做晚饭。
天光昏黄,她在煮肉片汤。水汽蒸腾,她满头满脸的汗。
黎里拿了把大蒲扇,给她扇风,另一手清洗着水池里的菜叶。
外头,王安平叫:“还多久啊,孩子饿得快把西瓜吃完了。”
黎里把装菜的篓子往台子上一摔,刚要说什么,何莲青赶紧扯住她的手。
王安平走进厨房,眉一皱,发现了问题:“怎么没煮饭?”
何莲青一愣:“忙忘了。”
王安平说:“你脑子里不想事的?”
黎里道:“你没长手不会煮?”
王安平怒:“老子招你惹你了,上个岚艺了不起了是吧?也看我愿不愿意出钱供你读!”
“就你那点钱……”她话没说完,被何莲青推出厨房。男人还在里头发牢骚:“饭都能忘记煮,中不中用啊你。”
何莲青将女儿一直搡到楼梯间,示意她别惹事。黎里忍了又忍,大步上楼,回到阁楼拧开电风扇,吹了半天才勉强降了点火气。
正要起身,摸到凉席上一片湿滑。黎里回头见薄毯湿了一角,掀开一看,是她的小猫泡泡机,里头内胆拧开,泡泡水全倒光了。
水里还沾着一撮白毛。
她心一凉,赶紧把毯子抖开,她的小白狐狸被利器撕扯得稀巴烂,跟团破布一样掉出来,九根尾巴割断了四五根。
她原地站了足足十秒,突然冲下楼去。楼梯踏得噼啪响。楼下王建也知大难临头,尖叫着跳下沙发:“爸爸救命!”
王安平从厨房跑出来。
但黎里已两三步跨过客厅,一巴掌甩在小男孩脸上,啪一声清脆。
王建脸上五个血红的指印,疼得嚎啕大哭。
“你拿怎么弄的?是不是剪刀?!”黎里扭头一找,从桌上零物盒里抓住剪刀,回头时眼睛像狼,“哪只手?!”
王建吓得直往他爸背后缩。
“你发什么疯?”中年男人大吼一声,气焰十足。
“他剪了我的娃娃!”黎里跟他对吼,直奔他身后的小孩而去,“你哪只手干的?我给你剪了!”
王建吓得跳脚,嘶声嚎叫:“爸爸救命!”
王安平怒不可遏,一手护着儿子,一手要推黎里:“你再敢动他一下,老子对你不客气——啊!!!”
黎里掀开他手,一剪刀戳在他侧肋上,吼:“来啊!”
王安平疼得大骂:“我艹你妈!”他捂着痛处,来不及护儿子。黎里已一把将王建提溜过去,掐紧他手腕:“是不是这只手?”说着,剪刀卡了上去。
王建吓疯了,拼命挣扎,扯着嗓子大哭:“姐姐我错了!姐姐我错了!别剪我的手!别剪我的手!妈妈——”
“黎里——”何莲青冲上来,捂住王建的手,将孩子扯过去,她一把将黎里推开,“一个娃娃,你至于吗!”
黎里停了下来;就在那时,王安平赶过来,一巴掌打在她后脑勺上。她脑子嗡嗡响。
她没管,只看着何莲青。
何莲青身上还沾着菜叶,一脸愁容,哀怨道:“你性格怎么就这么强呢?他是弟弟,就弄坏一个娃娃。你房里那么多,让他一下又不要紧。”
黎里还是没讲话,盯着她看。
何莲青又有些内疚,可她不知道自己哪儿错,她只是心太累了,不想听见家里再吵了。
王安平在一旁骂:“你两个孩子都是从小没教好的,你现在跟她讲这屁话她听得进去?都毕业了养这么大也够了,赶紧滚吧,有多远滚多远!”
“你少说两句!”何莲青说,看向女儿时,眼神躲避而不忍。
黎里什么也没说,扔下剪刀,转身上楼。一进屋就趴在了床上。
楼下小孩嚎哭许久,王安平一直在哄,边哄儿子边骂她。隔壁不知谁家在炒菜,锅铲碗盘噼啪响。
过了会儿,何莲青上楼敲门,叫她下去吃饭。她没理会。何莲青又叫了她几下,嗓音带着哭腔。
黎里还是没理。她站了会儿,就下去了。
晚饭时间,巷子里很喧嚣。隔壁家妈妈又在训斥小孩,闹声一片。
忽然,她听到笛声,是那首渡月桥思君。满巷的人声、车声、锅碗瓢盆声,唯独那缕笛声悠悠扬扬。
黎里抬头,窗户上光线朦胧,还剩最后几缕晚霞。她摸出手机,半个多小时前,燕羽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吃晚饭。他应该是见她没回复,过来找她,结果撞见这出闹剧了。
黎里起身,快速下了楼。一家三口正在吃饭,何莲青见她下来,忙讨好地说:“我给你舀了汤……”
她跟没听见一样,快步出门,抄近道往大堤上走。
巷子里全是各家各户的炒菜香。因天气炎热,不少人家在地坪上洒了水,一时间反倒热气蒸腾。
笛音散去时,黎里看见了燕羽,他在堤坝下一株栾树旁,一身黑色T恤,有些融在暮色里了。
她朝他飞跑过去,说:“不好意思,你给我发的消息没看……”话没说完,燕羽朝她走来,一下将她揽进怀里,摸了摸她的头。
黎里一愣,呆了呆,眼泪唰地就掉了下来。她抽泣道:“他把你送给我的白狐狸剪烂了。”
他把她抱得很紧:“没事,我那里还有一只,下次拿来给你。”
“不行。”她哭起来,“本来是一对的。”
“那我们再去抓一只,好不好?”
“不行。我就要原来那个。别的都不是它。”她继续哭,“我好烦这里!我真的好烦这里!”
他轻拍她后背,不劝。让她哭,让她发泄。
她只哭了一小会儿,抹了下眼睛,止住了,“但还好有你在……没事,我明天试试看,把它缝起来。我手工还是很会的。”
燕羽说:“它毛挺长,缝好了应该看不太出来。”
“试试吧。”黎里又擦了擦眼睛,看他,“我想去船厂走走。”
燕羽点头。
走上大堤,江上残留着最后几抹晚霞。暮色四合,城里的路灯次第亮起。晚风轻拂,黎里兴致恹恹,提不起精神。
“别难过了。”燕羽轻声说。
她点点头,望着暗红的江水,深吸一口气,可走几步,又低下了头。
燕羽见状,忽过来将笛子塞她手里,一下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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