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里一惊,忙搂住他脖子,来不及惊讶,他已抱着她在青草丛生的江堤上奔跑了起来。
江风掀起少年的额发,鼓起他的衣衫。她在他怀中颠簸着,迎风飞驰着,突然就笑了起来。
“啊!!!”她大叫起来,“啊!!!!”
他见她终于笑了,跑得愈发用力,身影穿透层层的风。他抱着她,在暮色里霞光里一路奔跑向前,江水、晚风全甩在后头。
他一直跑到蓝水河西段了,才将她放下来。
别说,心情真畅快了不少。黎里拿纸巾擦他脸上汗,说:“这又谁教你的?”
燕羽喘着气,不太好意思道:“小时候,我爸爸总这么跟我玩,每次我都很开心。刚刚就想试一下,也让你开心点。”
黎里一怔。
其实,听到你的笛声,就开心了;见到你,就开心了。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拉着他的手,在夜幕渐浓的大堤上一路向西。
到船厂时,天已经黑了。起了风,茂密的树叶在头顶唰唰作响。他们一直走到褪了色的龙门吊下。
黎里仰头望了望,说:“我想上去看看。”
燕羽也望一眼,并未犹豫,说好。
他们走向吊脚一侧的铁楼梯,镂空的楼梯在风雨里生了点锈,但没坏。黎里先走上去,燕羽护她身后,说:“脚踩稳,慢点。”
“嗯。”
龙门吊五十多米高,相当于二十层楼。楼梯倾斜度极小,几乎是垂直往上。爬久了,脚软,踩着铁楼梯像踩着松木。
燕羽说:“你要不要休息会儿?”
“不用。”黎里往下一看,他们已爬到中路,废弃建筑、树木、院墙、小屋、自来水厂都在脚下,像夜里的一盘棋。
高处的大风吹过,她抖了一下。
燕羽扶住她小腿,仰头时竟笑了一下,说:“怕吗?”
“这有什么好怕的。我天不怕地不怕。”她说,竟有心思屈身下来,摸摸他的头。
他任她摸揉,微笑:“不怕摔下去?”
“摔下去我们就成两粒灰尘了。”她一笑,“你不就想当灰尘。”
他也笑了。
越往上,离天越近,有种天微亮的错觉。在吊底时,夏木茂盛,夜色浓重;向上攀爬,却看见了城市的灯光。
他们爬到龙门吊顶,顶台宽大,视野开阔。
这才看清,夏天的夜空并非全然的黑,更像是蓝墨色,绸缎一样,接近地平线的地方闪着微光。好像谁去揭开来,会有另一个灿烂的世界。
燕羽和黎里坐在栏杆边俯瞰,吹着夜风。整座江州城如星罗的棋盘铺陈脚下,水光、路灯、万家灯火像落在地面的繁星,闪闪烁烁。新城区灯光密集,更似一捧珠宝盒子。
原来江州的夜景竟这么美。
他们离那片灯火很近,却也很远;他们好像是这城里的一份子,但似乎没有任何一盏灯一颗星属于他们。
黎里说:“笛子怎么吹的?”
燕羽递给她笛子,开始教她:“这只手放这儿,这只拿这儿,摁住,吹……”
她试了下,短促地吹了几个音,不太准。
“你学了多久?”
“忘了。以前练琵琶太狠了,放松的时候就学了几样别的乐器。”
“我兴趣没那么广,只喜欢架子鼓。”黎里把笛子还给他,说,“以后,我也要继续好好学。”
“你架子鼓天赋不错的,再努力点就行。”
“嗯,所以……”黎里说,“我不打算去岚艺了。”
燕羽扭头看她。夜幕下,黎里的目光清亮、坚定:“我跟秦何怡联系好了,准备去帝洲打工。半工半学,明年我要再考一次帝艺。”
燕羽有些意外,但又不太意外,只问:“想好了?”
“想好了。”黎里转过身去,繁华灯火抛去背后,面前是夜色下的长江,零星的船灯和航标灯浮在水上,像荡漾的星。她说:“江州这里能看到长江的那道弯。”
燕羽也随她看,夜色苍茫,水光荡漾。
她望着长江,抱膝坐下:“你记不记得火车上那个公平公正的乘务员,她真好。她是帝洲铁路局的。”
他坐到她身边。
“我不想留在江州,过我爸爸妈妈那样的人生了。我讨厌这个不公平的、压抑粗俗的地方,好像所有人都想把你往下拽,拽到和他们一样的泥沼里。我要离开这个环境。我会拼命学习、拼命练鼓、拼命挣钱。”她每说一次“拼命”,都下意识地点一下头,“我要远离周围所有像老毕那样的人。谁也不能阻拦我,谁也别再想把我拉下去。”
燕羽静静听完,好一会儿,问:“你什么时候走?”
“下周。”
“这么快?”
“对复读生来说,倒计时已经开始了。”
燕羽明白了,很轻地点了点头。
“我以前觉得,我可能不配去想更好的东西,足够,刚刚好,就行了。可这次我想,我是能够到的。为什么不呢?我就该配有更好的一切。”她停了一下,说,“我见过的最好的你,都喜欢我了。那我就是值得的,对吧?”
燕羽微笑了,点头。
“我们两个月后见。”黎里说,“希望你成功破格上帝音。”
燕羽看着她,眼中光芒微闪:“如果没有……我重读的话……可能还是会在江州。”
“我知道。”她一下有些苦涩,“但我不能留在江州了,我不喜欢我家,也不喜欢这个学校。在这里我很难受。我……在那边等你。不管是两个月,还是一年。”
燕羽低下头,捏了会儿手指,抬眸看她:“两个月后见。”
“嗯,两个月。”她微笑。
燕羽,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只是想到要和你分别,就想落泪就很伤悲。但她将心思咽进了肚里。
两人吹着夜风,望着暗茫的长江,没再讲话。或许,到了这刻,少年和少女都体会到某种无奈而无助的苍茫感。
其实,黎里也不知道两个月或者一年,江州、帝洲都会发生些什么。未来会是什么样,她忐忑,紧张,也茫然。
可没办法啊,人生已经到了这样的节点,必须坚定无畏地往前走下去。
她想,只要努力往上爬,爬得够高,黑夜也会变亮的吧。
第65章 chapter 65
江边小屋, 响起敲门声:“你好,外卖到了。”
燕羽过去开门,接过袋子, 说了声谢谢。
黎里扭头:“外卖员居然能找到这儿?”
“渡口那边的驳船上都能收外卖。”燕羽把袋子放到小几上, 拿出一盒紫菜包饭团, 一碗关东煮,一袋面包,八罐啤酒,“这么多酒喝得完?过会儿又醉了。”
“我今天想喝。下次跟你喝,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了。”她声音低了下去。
燕羽听言,朝她看去。
小屋里没有空调,只有一架老式落地扇,风档开到最大,呼呼吹着。黎里抱着双腿蜷在沙发里, 眼睫低垂。风鼓起她的衣衫,显得瘦弱单薄。自龙门吊上下来之后, 她情绪就有些消沉。
他揉揉她的发:“两个月后就见了。”
她不答,说:“我饿了。”
燕羽拆了筷子, 掀开碗盖, 将关东煮递给她。
她接过来就咬了一大口鸡蛋,吃得太快, 鸡蛋黄堵在喉咙里, 她皱了眉。
“你慢点。”燕羽去给她倒水。回来时,她已开了啤酒, 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罐。是带着情绪的。她将罐子砸在小几上, 扬头望他:“要是一年呢?”
燕羽说:“一年不过是两个月重复六次。”
黎里一愣,似乎想了下, 端起碗又开始慢慢吃东西了。
“我没谈过异地恋。”她何止没谈过异地恋,与他的恋爱都是第一次。还没在一起多久,就面对分离。
燕羽刚想说什么,她似乎觉得自己这样太优柔,很快笑笑:“但也没什么,很多人都异地恋的。再说,我去帝洲是为了赚钱,学习。”
她给自己做了番心理建设,放下碗,拿起啤酒喝一口。燕羽开了一瓶,和她碰了碰。
两人喝着酒,有一会儿没讲话。燕羽话很少,两人相处的很多时候,他话也不多。黎里一不讲,屋子里便格外安静。只有电风扇和挂钟的声响。
“你会不会觉得,我这样去帝洲,有些贸然?”她抿了一口酒,忽问。
“我觉得你很勇敢。”
黎里扭头:“勇敢的意思是莽撞?”
燕羽看她:“勇敢的意思就是勇敢。”
黎里一仰头,发现罐子空了,伸手又去够啤酒。易拉罐一掀,呲的一声。燕羽看了眼她面前空掉的两个罐子,发现她喝得太快了。
他于是说:“我觉得,一个人,敢于脱离熟悉的环境和原生的家庭,去到一个新的地方重新开始,都很有勇气和胆量的。但你和我说的时候,我一点也不惊讶,因为觉得,这就是黎里会做也敢做的事。”
她鼻尖微酸,不知怎么的,他每次说话都刚刚好,刚刚好就熨帖在心上。
她捏了下易拉罐,低下头,声音也低:“但……我也可能没你想的那么勇敢。”
她仓促地冲他笑了下,笑容竟有些脆弱羞惭:“说实话,我有点害怕。”
燕羽没接话,静静等她讲。
她的手微微发抖,又捏了下罐子:“可能,我还没有一个人去别的城市生活过。帝城好远,还那么大。上次去的时候,我站在他们那个楼下望,楼好高啊,太高了,我就像只小蚂蚁……”她轻轻皱了眉,莫名有一丝委屈与心酸,抿紧唇了摇摇头,努力将软弱的情绪摇掉后,干笑两声,冲他晃了晃啤酒罐,“我平时没这么多愁善感,是这个酒……”
话音未落,燕羽牵住她手腕,将她带入怀中。她猝不及防扑进他怀抱里,啤酒罐晃荡,涤出黄澄澄的液体,濡湿了他的T恤。他毫不介意,手掌伸到她腰后,紧紧揽住,两人的腰腹紧贴在一起,随着呼吸起伏熨帖。
黎里有些懵,手轻摁在他胸膛。少年无言,心却炙热有力地跳动着,蓬勃在她手心。像一股温热的洋流,一下驱散她心中密匝匝的浮着冰凌的冷川。
燕羽手掌覆住她后脑勺,安抚地摸了摸:“如果这次特招加分都不够,我也每半个月去看你一次,好不好?分数够,七月底我也去看你。”
“真的?”
“真的。”
“那好呀。”她笑出两声,憨憨的,酒气喷在他肩膀上。
他偏头,轻吻下她脖子,说:“不能再喝了。”他要拿她手中的罐子,她躲了去:“这罐喝完。”
燕羽让她了。
她罐子挨在嘴边,咬了下,咕哝:“我今天不想回去。不想看见家里那些人。”加一句,“你要回去你回去吧。我一个人住这儿。”
话这么说,但她知道,他不可能把她一个人丢在江边小屋的。果然,他说:“我不回,我去给你找下牙刷,我还有件T恤在这儿,给你当睡衣?”
她笃笃点头,脑子里边酒精在晃荡,热气漫上脸颊。
他把衣服跟洗漱用品找来,黎里去浴室洗了澡,出来时穿着他的白T恤,下摆堪堪遮住腿根,两条笔直细长的腿又嫩又白,像出水的藕段。
她走来时,电风扇将T恤鼓起,下摆扬了一下,带着沐浴的香风。燕羽一眼便挪开目光,快步进浴室关上门。他原地站了几秒,呼吸微乱,也不知自己在躲什么,明明是他女朋友。名正言顺的女朋友。
他走到淋浴喷头前,转眼看见毛巾架上挂着她的衣服,文胸,内裤。
白色的,小小一个三角,搭在杆子上。
他愣了愣,心跳就有些不稳。
黎里窝在沙发里,歪头望着转动的电风扇,目光四下转动,打量着小屋。
下次再来,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今晚不知怎么了,离别的惆怅像此刻半干半湿的头发,黏腻着缠着。她已经开始想念这小屋,柔软的沙发,潮湿的气息,灰白的墙壁,甚至墙上那个不准的钟。最想的,还是他。
未来两个月,一年,究竟会发生什么,会按他们计划的路走吗?如果不是呢?
是酒精作用吗,她想法好危险。
如果以后终将分道,她此刻也想和他在一起。哪怕没头没尾,一次,也愿意。她落败的生命里,不会有比他更好的了。
浴室里传来淅沥的水声,她望向那扇门。夜深人静,那水声像下在她心头的热烈的雨。她忽然就做了个决定。她想要他。
燕羽出来时,仍习惯性拿毛巾擦拭着头发上的水珠。黎里盯着他看,他一身柔软的T恤裤子,整个人干净又美好。
燕羽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摘下毛巾,走去桌边倒水喝,但她的眼神像缓缓游动的鱼,无声追随他。
无论他去放毛巾、调电扇,他走到哪儿,她眼神跟到哪儿。一直黏在他身上。
燕羽想着晾晒在浴室里的小片衣物,一时没敢看她。他拿了垃圾桶去收拾小几上的空盒空罐,发现了她这眼神的缘由——他洗澡的功夫,她把剩下三罐啤酒全喝光了。加上之前的,一共六罐。
他吃惊地抬头,她面颊绯红,抱着双腿,直勾勾看着他。电风扇撩动着她的衣衫和长发,女孩浑身都是香气,锁骨若隐若现,小腿又白又细,两只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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