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丽莎白听到姨母的话,脑子当场就懵了。
“姨母,您说的到底是什么事情?”
菲利普斯太太这才告诉她,当初玛丽在去伦敦前,私下曾拜托两位长辈打听一下维克哈姆先生在镇上有没有欠下债务的事情。
“打听别人的财务状况这种事情,传出去多难听。那时维克哈姆先生刚到梅里顿,大家对他的印象都好极了,要是我跟菲利普斯先生打听他有没有欠下赌债,是很令人尴尬的事情。我跟菲利普斯先生觉得玛丽太不懂事,还私下教育她了。”
伊丽莎白:“……”
菲利普斯太太说着,脸上的神情也不自在起来,“再说,欠下赌债是很正常的事情。这年头,哪个男人身上没背一点赌债?”
此时的英国赌博成风,国家甚至有法律规定禁止玩某些赌博类性质太重的牌类游戏。一旦上了牌桌,没几个人能不赌的。
赌输了欠下赌债,都是很稀疏平常的事情,大家都见怪不怪,有什么值得打听呢?
但是菲利普斯太太没想到穷困潦倒的维克哈姆先生,竟然背负上千英镑的赌债。
菲利普斯太太只好叹气,惋惜地跟伊丽莎白说道:“谁能想到维克哈姆先生这么一位英俊漂亮又风度翩翩的人,竟然嗜赌成性呢?莉齐,现在知道这件事情为时不晚,我之前还因为维克哈姆先生与金小姐订婚的事情为你可惜,现在看来,他也未必有几分真心,没什么好可惜的。”
伊丽莎白虽然知道长辈的一番好意,却再也无法维持表面上的得体。
她脸色苍白地向菲利普斯太太说失陪,然后落荒而逃。
她扪心自问,自己对维克哈姆先生虽然有喜欢的感觉,但还不至于为他与金小姐订婚的事情感到痛心。
可是猝不及防得知的一些事情,令她一时之间无法接受。
她想起过去玛丽和她说的种种事情,她担心玛丽会被达西先生伤害,玛丽却担心她被维克哈姆先生欺骗。
那时,她自认为自己的眼光和判断会比玛丽高明,所以对玛丽所说的一切并不放在心上。
她知道玛丽是好心,可她也觉得总是说教的玛丽有点烦。
现在维克哈姆先生完美的形象终于开始崩塌,玛丽会怎么想?
伊丽莎白当时唯一的反应不是自己被维克哈姆先生骗了而伤心,她在想在伦敦的玛丽,一定已经知道这件事情,她心里会怎么想?
一直以来在家里默默无闻的玛丽,现在终于在一些事情上证明了自己的远见,心里一定很得意吧?
反观她,一直以来自诩与不得体的妹妹们不一样,可是到头来,弄得如此狼狈。
那一瞬间,伊丽莎白无法控制自己内心的想法。
就如同此刻,她面对温声劝说自己的简时,也无法控制内心疯狂生长的各种恶意揣测。
意识到这一点,伊丽莎白仓皇地抬头看向简。
简望着她的目光温柔如水,仿佛能包容一切。
伊丽莎白微微一怔,心中疯狂生长的各种恶意揣测顿时停止,心底慢慢地涌起一股酸涩。
我是怎么了?
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不合时宜的阴暗的揣测?
简和玛丽,都是她亲近的姐妹啊。
伊丽莎白无声地叩问自己的内心。
“简,我……”
伊丽莎白的声音有些低哑,她自嘲地笑了笑,然后低声说道:“我知道你是好心,我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去接受一些事情。”
简微微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离她们不远处,莉迪亚不知道跟班纳特太太和凯瑟琳说到什么好笑的事情,几个人笑成一团。
伊丽莎白看着莉迪亚和凯瑟琳笑得无忧无虑的模样,心里忽然有点羡慕。
能像她们那样将生活过得简单一点,也是一种快乐。
伊丽莎白幽幽叹了一口气。
这时,一直窝在楼上房间的玛丽小姐,终于舍得离开房间。
她穿着一身单薄的黄色居家长裙下来,看了一眼笑成一团的两个妹妹和班纳特太太,又看看坐在一角安安静静的两个姐姐,当机立断,在两个姐姐的对面坐下。
桌面上摆放着的水果和松饼无人问津,写卡片写到快不识字的玛丽小姐早已饿了,摸了一块水果来吃。
她不知道之前两个姐姐说了什么,见两人安静得有些诡异,不由得好奇,“你们平时凑在一起总是很多话的,现在怎么这么安静?”
简叫见她拿在手里的水果吃完了,又用水果签给她签了一块苹果递过去,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那一百张卡片写完了吗?”
玛丽接过简递过来的苹果,鼓着腮帮点头。
等将嘴巴里的水果全部咽下去,她才叹息着说:“写完了,累死我,我快不认识自己的名字了。”
忽然写这么多遍自己的名字,真的会觉得自己不识字。
玛丽皱着眉头,跟两个姐姐抱怨,“我累死了。”
伊丽莎白笑着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开玩笑似的说道:“当小说家哪有不累的?你这才开始呢,别娇气。”
玛丽忍不住向伊丽莎白皱了皱鼻子,“跟你们娇气一下都不行啊?”
伊丽莎白无奈,“行,你饿了吃水果就行了吗?要不要让希尔去给你做点夜宵?”
玛丽一听,头顿时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不要。下周简和宾利先生结婚的那天,我要穿莉迪亚给我设计的礼服。那件礼服对身材要求很高,在简举行婚礼之前,我只能瘦,绝不可能比现在胖一点点。”
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无语地看着玛丽,苦口婆心地劝:“爱美是好事,但不能为了美就饿肚子,这样人也不健康。”
玛丽很固执地摇头,“你不懂,人不能时时爱美,但关键时刻,一定要美。下周是简的重大日子,我得漂漂亮亮的给她长面子。宾利先生邀请了一些朋友来观礼,我美不美还是其次的,但是莉迪亚设计的小裙子必须要完美地呈现给大家看。”
为了简的婚礼,莉迪亚给家里几个姐姐都设计了两套同一系列的礼服,一套观礼的时候穿,一套是在内瑟菲尔德庄园举行的舞会上穿。
跟莉迪亚相比,玛丽的那点外貌包袱不算重,但莉迪亚设计的漂亮小裙子不可辜负,必须要保持完美状态。
伊丽莎白被玛丽弄得哭笑不得,但也只能随她。
君子好逑 37
玛丽回朗伯恩之后的时间,大多数都跟着家人应酬办事,不是别人来朗伯恩,就是家人要去梅里顿或者是附近的哪个庄园聚会。
班纳特一家这么大动静,当然不是因为玛丽的小说将要出版,而是简将要出嫁。
家里的大女儿要出嫁,那可是大事。
虽然简在伦敦的时候,已经和加德纳太太一起置办了不少东西,但班纳特太太还得带着她去梅里顿的商铺再买些小饰品之类的。
家里姐妹都跟着父母一起出去,玛丽当然也要一起。
连续折腾了几天,班纳特太太终于消停,这天全家都待在朗伯恩的家里休养生息。
难得休闲,玛丽没去休息室里待着,她带着画具到了屋后的草坪去画画。
在伦敦的时候,几个小表弟小表妹活泼得很,她有时要写稿,有时又想着跟莉迪亚一起去周边玩,都没什么心思安静下来画画。
铺开画板的时候,才恍然发现自己去了伦敦之后,就再也没有画过画了。
画点什么好?
玛丽坐在小板凳上,想要画画,可是一时之间无从下手。
就在她觉得无从下手的时候,伊丽莎白也来到了屋后,见她对着画板发呆,莞尔问道:“没想好要画什么吗?”
玛丽抬眼,看向伊丽莎白。
春日的阳光下,伊丽莎白穿着一身杏色的长裙,方领,露出精致的锁骨,长发编成麻花辫垂在胸前。
简单,优雅,美丽。
玛丽点头,老实说道:“太久没画了,手生。”
伊丽莎白建议:“既然不知道画什么,不如陪我去矮树林走走?或许你去矮树林里看一看小溪流水,又听一听鸟儿鸣叫,就知道要画什么了呢?”
这个主意听上去很不错。
玛丽对伊丽莎白的建议没有任何异议。事实上,她觉得伊丽莎白并不是想去矮树林里看小溪流水,听鸟儿鸣叫。
这次回来朗伯恩,玛丽明显感觉到伊丽莎白情绪低落。
虽然伊丽莎白掩饰得很好,但是眉宇间偶尔流露出来的落寞骗不了人。迟钝如班纳特太太,最近都明显感觉到伊丽莎白的不对劲,很少给她找事。
“听简说,在她婚礼的那天,你就陪她一起在内瑟菲尔德庄园住了。”
伊丽莎白手里拿着一根折下来的小树枝,跟玛丽在矮树林里一边走,一边随意地说着话。
“这样也好,她刚结婚,身边除了宾利先生也没有熟悉的家人陪着,肯定会不习惯。你陪她在内瑟菲尔德住一段时间,她心里会很高兴的。”
玛丽对简能不能习惯成为宾利夫人的生活,倒是不怎么担心。
简是个特别有主见的人,对于一些原则性的事情,虽然表现温和,但从不妥协。
玛丽笑着说:“简是担心我在朗伯恩不能安心写作。如果她只是单纯想要人陪伴她度过刚结婚的这段时间,内心肯定是希望你陪她的。”
玛丽隐隐约约知道伊丽莎白最近为什么而低落。
但是伊丽莎白不明说,她也不想胡乱揣测。
她来到这个世界的时间不算短了,看明白了很多事情。
人与人之间,有时候雾里看花也挺好的,给彼此留一点余地,没必要事事都要挑得明明白白。
玛丽走向前方的橡树下,坐在秋千上。她支着旁边空着的秋千,邀请伊丽莎白,“莉齐,过来坐啊。”
伊丽莎白走了过去,坐在秋千上。
踩在实地上的脚用力一顶,秋千就晃晃悠悠地荡起来,伊丽莎白心神有些恍惚。
“玛丽,等简的婚礼结束,威廉爵士和玛利亚就要启程去亨特福德看夏洛特。”
这件事情,是在夏洛特和柯林斯先生还没结婚的时候就已经定下来的事情。夏洛特临走前,还握着伊丽莎白的手,真挚地向她发出邀请
“伊丽莎,明年春天我的父亲和玛利亚会到亨特福德看我,我很希望到时候你能跟他们一起来。我能否在婚姻中得到幸福,等你到了亨特福德,就能知道分晓。”
伊丽莎白当时并没有答应夏洛特的邀请。
她至今还记得好友临走前那依依不舍的眼神。
想起那一幕,伊丽莎白内心惆怅万分,大概是时间已经冲淡了她当初得知夏洛特答应柯林斯先生求婚时的荒唐心情,最近她每次想起夏洛特临走时的眼神,心里都觉得自己当时怎会没有接受夏洛特的邀请?
伊丽莎白跟玛丽说:“感觉自从宾利先生和达西先生到了赫特福德之后,发生了很多事情。大家都在往前走,只有我困在了朗伯恩。”
玛丽觉得伊丽莎白话里有话,她侧头看向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微微一笑,“去年舅舅和舅母跟我说好,今年夏天去湖区玩的。可是舅舅的工厂发生火灾,今年夏天可能不会如愿了。我很想出去走走,或者会想明白一些事情。”
玛丽听着伊丽莎白的话,想着她刚才说的话,大家都在往前走,只有她困在了朗伯恩。
或许对于本来就优秀的人来说,看到身边原本不如自己的人在进步,慢慢接近自己的时候,心里会有一种危机感。
这是很正常的。
并不是说她见不得别人好,而是心里不可避免会产生落差。
这是人之常情。
“或许大家都在往前走,是因为我们本来就不是什么优秀的人,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而你,朗伯恩的伊丽莎白小姐,你一直以来都是那么被人器重,比我们优秀太多了。”
玛丽半是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本来就优秀聪明的人,脚步有时走得慢一些,才能给别人一点活路。”
伊丽莎白没说话,秋千一前一后地晃荡着,就像她此刻的心情。
“夏洛特在给我的信件里说她的婚后生活,希望我能去亨特福德看她,我向她许诺,等简和宾利先生的婚礼之后,就跟威廉爵士和玛利亚一起去看她。”
玛丽看了看伊丽莎白,忽然说:“其实舅舅跟我说过夏洛特的事情。”
伊丽莎白:???
“我当初决定到伦敦投稿,舅母担心我只知道闷头写稿不去社交,以后会嫁不出去。她让舅舅跟我讲道理,舅舅说一个人是否快乐,未必跟婚姻有关。他到朗伯恩的时候,有见到夏洛特,舅舅觉得夏洛特订婚后,比从前自信快乐。”
伊丽莎白:“或许快乐只是暂时的,她想要的幸福未必如期降临。”
清风徐来,玛丽微闭着眼,感受春风拂面的温柔。她觉得自己不需要说太多,因为现在的伊丽莎白仿佛想自证些什么。
伊丽莎白:“或许在夏洛特和柯林斯先生的事情上,我一开始反应有点大。但柯林斯先生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你我有目共睹。夏洛特现在觉得幸福如意只是因为她还没厌倦新的环境。”
荡着秋千的玛丽双脚往地上一踩,秋千停了下来。
“你为夏洛特嫁给柯林斯先生而可惜,那别人还觉得你当初拒绝柯林斯先生的求婚,简直愚蠢至极呢。”
玛丽指出关键:“夏洛特或许并不需要你定义她的幸福应该是怎样的。”
伊丽莎白:“……”
无可否认,自己有时候会陷入某种情绪里出不来。
对某些事情的误判,她陷入了自我怀疑,因此总想找一些事情证明自己一直是冷静理智的。
伊丽莎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目光有点忧郁:“可是有时候,承认自己的错误很难。”
玛丽忍不住笑,她像是看穿了什么似的,目光揶揄地看向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皱眉,“你笑什么?”
玛丽不说话,依然抿着唇笑,笑着笑着,忍不住笑出声。
伊丽莎白被她笑得有点恼羞成怒,脚踏实地,晃荡的秋千停下来。
年轻的小姐从秋千上下来,跑到妹妹的秋千前方。
“你到底在笑什么?快说!”
伊丽莎白微眯着眼,带着一点打闹的意思威胁玛丽。
玛丽终于没在卖关子,弯着眼睛问她:“你是不是觉得有点丢脸?之前那样维护维克哈姆先生,现在发现他可能是个骗子,心里有点难以接受?没关系的啊,莉齐,大家都被他骗了。而且谁没有丢脸的时候,只要你不在意,就没人会在意这种事情,你不要有那么重的思想包袱。”
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看着眼前笑颜明媚的女孩,觉得她有点可恶,明知道别人心里在意什么,非要往别人心窝里戳。可是她也觉得这样的玛丽很可爱,坦荡而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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