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寻欢倒更沉得住气些,一直笑吟吟地听着他们胡扯,这时便在游龙生肩上轻轻一拍,道:“既然心湖大师如此盛情,我们少不得要去讨一杯茶吃。”
话虽如此说,但望向黛玉的目光里,还是流露出一丝担心关切。
黛玉也不说话,微微摇头示意,不动声色地拉了拉身上斗篷前襟,手便笼进了袖中,捏住那个装着神仙醉的瓶子。
她听说住持在立雪亭中相候,便放下了大半的心。那立雪亭颇有典故,是她在书中曾读过的,虽名为亭,其实是一座小殿,四壁合围,就有了她用药的余地。
她想表兄和游龙生都是手脚利落的,纵有埋伏,不见得立刻就要吃亏。他们三人自是早服了解药,只消搪塞一时,神仙醉药效一起,就再没人拦得住他们了。
一行人各怀了心思,只有一茵像毫无芥蒂般,兀自絮絮道:“要说起立雪亭这‘立雪’二字,还有一桩典故,不知几位檀越可曾听说过?”
他虽是向三人发问,但目光却只看着黛玉。黛玉情知他因为自己方才的解说,认定自己是爱钻研佛法之人,不免一笑,道:“我倒是在书中读到过只言片字,也不确切,只听说是二祖慧可向达摩祖师求法,为表虔诚,久立于雪地之中,故而得名?”说完也不知为何,向李寻欢望了一眼。
李寻欢鼓掌笑道:“我连你说的这些也不晓得,你还看我!倒是要请和尚给我们讲讲这典故。”
一茵听了正中下怀,便答应一声。黛玉却不禁想道:倘若换了一个人,让他这般直承自己有无知之处,想必不会如此坦荡。表兄本来是个豁达的性子,怎么偏生在情之一字上,专爱钻牛角尖,着实令人又是叹息,又是同情。
正想着,听一茵已开口道:“正如林姑娘所言,当年二祖慧可为求佛法,追随达摩祖师至嵩山五乳峰。达摩在山洞里面壁坐禅,慧可便侍立其后,但达摩并不理睬。慧可非但不气馁,反而激励自己云:‘昔人求道,敲骨取髓,刺血济饥,布发掩泥,投崖饲虎。古尚若此,我又何人?’”
他口齿伶俐,语气生动,这段话讲得人皆有感触。李寻欢轻轻一叹,正要说话,却听游龙生笑道:“这人可不是痴了!就算投崖饲虎能求得大道,到时候你都进了老虎肚子,那大道又有什么用?”
黛玉其实是知道这段典故的,想到后面的事,不禁摇了摇头,却没开口。一茵则笑道:“游少庄主说的也有道理。所谓敲骨、饲虎之说,只是比喻,言求法之心至诚,并不是真要求人做到这些。”
接着便继续道:“及至寒冬,达摩在洞内坐禅,慧可依旧侍立于洞外。半夜时分,天降大雪,不一时雪深及膝。慧可并不少动,合什而立,如身被雪毯。次日,达摩见到慧可如雪人一般,顿生怜悯之心,终于开口问道:‘汝久立雪中,当求何事?’”
“慧可答曰:‘惟愿和尚慈悲,开甘露门,广度群品。’达摩道:‘诸佛无上妙道,旷劫精勤,难行能行,非忍而忍。岂以小德小智,轻心慢心,欲冀真乘,徒劳勤苦。’”
听到这里,李寻欢便摇头道:“这达摩祖师也真是苛刻。他一夜立雪,还不够虔诚,难道真要他舍身饲虎不成?”
游龙生向来愿意和他辩驳两句的,这时也道:“就是,这不是故意难为人么!”
一茵合什道:“阿弥陀佛!要继承祖师衣钵,又岂是容易的?二祖慧可当真是有大智慧、大定力、大诚心之人,听了达摩教诲,他毫不犹豫,抽出戒刀便砍断了自己的左臂!”
他说的虽然简短,却甚为果决,黛玉听了,虽在意料之中,也忍不住“啊”的一声轻叫。
游龙生则摇头道:“唉,果然是个痴人!”
一茵继续道:“达摩祖师终于感动,对慧可说道:‘诸佛最初求道,为法忘形,汝今断臂吾前,求亦可在。’于是传衣钵、法器于他,为其取法名慧可。相传这立雪亭所建基址,便是当年二祖慧可立雪断臂之处。”
说话之间已经转过方丈室,见眼前一座面阔三间的小殿,匾额上正是“立雪亭”三字。李寻欢遥望着那块匾,突然摇头笑道:“看来这立雪亭中的茶,未必是轻易吃得的!”
第46章 章四十五 罪名
一茵带着三人一路行来,虽然全无埋伏暗算的意思,又一直解说沿路风光典故,李寻欢却知道,少林寺倘若真当自己是寻常观光客,必不会费如此周章。要是视为敌人,这些举动想必是慢敌之计。只不过一茵言语之间,又似乎弦外有音,旁敲侧击,令人猜想不透。
无论如何,这立雪亭中等待着他们的,决不会是什么好事。
一茵也恰在此时说道:“李檀越说笑了。三位请,住持正在等待各位。”
他刚要迈步上台阶,李寻欢却突然先一步挡在他前头,沉声道:“恕我无礼了。”随即转头目视游龙生。
游龙生倒相当机灵,立刻会意,一伸手拉住了一茵手臂,笑道:“和尚,你走得慢些。”
一茵怔了一下,并没有反抗,只看着李寻欢先行走进门去。黛玉却停了片刻才明白,他们是担心屋内有埋伏,三人一进去便尽数落网,倒不如一个人先进去,留了一茵在外头,关键时也可以当作人质。
但这样你死我活的争执,在她此生的十七年中从未经历过,一下子缓不过神来,只知道紧张得胸中砰砰乱跳,却什么主意也想不出来。
李寻欢进得殿内,便觉得意外安静,想像中的机关埋伏全无,环顾四周时,只见殿上一尊达摩老祖铜像,跟前香火袅袅,显然是新上的香。东间里一张方桌,正有二人对弈,一个是白须的和尚,另一个也是位老人,生得瘦小枯干,但顾盼之间,目光精亮,几乎摄人心魄。
除此之外,殿内再也没有第四个人。
李寻欢微微一笑,直接向对弈的二人走了过去,合什行礼时,态度竟十分恭谨。
两个老人同时放下手中的棋子,站起身来。
执白的老和尚笑了笑,并未说话,倒是执黑的瘦小老人道:“李探花来了。”
这老人身材虽矮小,说话声音却很有中气,带着不可置疑的味道。
李寻欢淡淡道:“一别十年,先生倒还记得我。”
瘦小老人道:“能入我‘兵器谱’之人,我怎会不记得?”
原来这人正是借兵器点评天下高手的江湖名宿,百晓生。李寻欢的“小李飞刀”在他所著的名器谱中排名第三,恰恰也是探花之位。
李寻欢又转向那白须老僧道:“久仰心湖大师佛法精深,德高望重,今日一见,幸何如哉!”
心湖道:“阿弥陀佛!李檀越谬赞了。”
李寻欢又笑道:“客气话说完了。敢问大师,召在下前来,究竟有何要事?”
“嗯?”心湖顿了顿,同时与百晓生交换了一个眼色,方叹息道:“李檀越不愧才子之名,心思机敏,令人佩服!”
他会这么说,就代表李寻欢已猜中了。是以也不再故弄玄虚,直接道:“此事是本门机密,寻常弟子都不晓得,还望李檀越不要外传才好。”
还不等他继续说下去,李寻欢已道:“外面的一茵和尚知不知道?”
心湖又是一顿,才道:“一茵是知道的。”
李寻欢笑道:“那就难怪了。他这一路上跟我说的话可不少,我本来还纳闷,原来是在试探我!”
心湖道:“他说了什么?”
李寻欢道:“他问我要不要去藏经阁看一看。”
百晓生目光一闪,问道:“你为什么不去?”
他和心湖下棋显然只是个幌子,只怕从李寻欢一行到达山门开始,就随时听着消息。从时间上算来,李寻欢应该是没有进过藏经阁的了。
李寻欢也向他望了一望,随即大笑道:“藏经阁既然失窃,我若再进去,只怕真要把这罪名栽到自己身上了!”
百晓生的目光变得更加咄咄逼人,亢声道:“你怎么知道藏经阁失窃?莫非你……”
李寻欢笑道:“心湖大师为了件机密事召我前来,引我入寺的一茵却力邀我去游藏经阁,既然不是他不知内情、不分轻重缓急,那就是此事和藏经阁有关,要试我一试了!”
“阿弥陀佛!”心湖大师闻言又宣了一声佛号,虽没有再说什么,但神情中已明明白白写满了赞叹。
李寻欢却又道:“我想大和尚们向来不爱多事,怎么这次为了个记名的俗家弟子,竟派出仅次于住持的心眉大师下山?原来是梅花盗偷了寺里的宝贝经书,都被他骑到头上来了,和尚们自然也要破一破嗔戒。”
这话说得已经极不客气,心湖大师毕竟不是逞口舌之利的人,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百晓生便也叹道:“李探花言辞锋利,一如往昔!”
李寻欢又看了他一眼,道:“我说的不对么?”
百晓生道:“话虽刻薄些,但事实确是如此。只不知李探花是猜中的,还是与此事本就有些瓜葛,故意说这些话来掩饰!”
李寻欢笑道:“和尚们丢了经书,与先生何干?你为什么急着把这罪名往我头上安?”
百晓生目光猛地亮起来,脸上却不现怒意,只道:“你不承认你是梅花盗?”
李寻欢悠然道:“不管我是不是梅花盗,我为什么要承认?难道我这么问你,你会承认吗?”
百晓生似没想到他如此反驳,一时哑口无言,只得冷冷哼了一声。
心湖大师见冷了场,只得开口和稀泥道:“意气之争毫无作用,两位还请稍安毋躁,待我将此事向李檀越讲述一遍。”
百晓生方忍着气重新归座。李寻欢见心湖向自己示意,也和他对坐了。
据心湖所说,少林寺藏经阁中虽然卷帙浩如烟海,江湖中几乎无人不艳羡,但其实少有人当真敢打盗经的主意。只是近两年来,藏书才屡屡失盗,算上最近一次,已达七次。
最奇特的是,这七次失盗,每一次都是神不知鬼不觉,事先既无征兆,事后也无蛛丝马迹可寻,仿佛那藏书是凭空不翼而飞的。
尤其少林如今家大业大,自从前两次失窃之后,就加派人手,日夜值守藏经阁,仍是没有挡住这贼的脚步。
如此离奇的案件,令李寻欢听得也神色一动,问道:“失窃的是什么书?”
他这一问,很显然问到了点子上。心湖很快地回答道:“全都是不传于世的武功秘笈。”
李寻欢便笑道:“看来这贼不是冲着学佛求经来的。”
百晓生也道:“少林所藏秘笈,无一不是上等高深的功法,并非寻常人可以修习。是以这贼应当是个不通佛法、但武功高强之辈!”
李寻欢听他言语中还是夹枪带棒,立时想起方才一茵讲的二祖慧可求法故事,原来也是试探自己。于是笑道:“不通佛法,倒也未必。就像先生与心湖大师是莫逆之交,连寺中隐秘事务也不瞒你,倘若要你去藏经阁寻书看,难道会弃秘笈而取佛经?”
百晓生怒道:“一派胡言!你说盗取秘笈的是我么?”
李寻欢道:“比起我这个‘梅花盗’来,我看先生要盗书,倒是更方便得多。”
第47章 章四十六 要挟
百晓生怒意更甚,似乎要站起身来,但微微一顿,就恢复了正常的神色,冷笑道:“我看你是做贼心虚,走投无路,才这样血口喷人!”
李寻欢始终没有生气,看了看他才道:“那么先生指责我的罪名,又何尝不是空穴来风?”
百晓生道:“你出关十年,去年刚回到中原,消失多年的梅花盗就重现江湖,你敢说这里头没有一点联系?”
李寻欢笑道:“天下之大,一日之内怕不有上百人同时死去。只说这河南境内,自从先生到来至今,也死了几十口了罢?我若说这些人全是先生杀的,先生觉得何如?”
百晓生道:“巧言诡辩,强辞夺理,我看你也没有别的招数了!”
李寻欢道:“好,那我说点实际的证据。我回中原只不过三个月不到,从关外到金陵,一路上皆有见证。而梅花盗早在九个月前便已现身,还有,据心湖大师方才所言,藏经阁失盗,更是从两年前就开始了,不知先生为何把这两件事都硬栽在我头上?”
百晓生道:“这又有何难解?焉知你不是隐匿行藏,早就入得关来作案,却在事后才大张旗鼓地归来,以示自己清白?”
李寻欢笑道:“这么说来,HEN省境外的死人,也得着落在先生身上了。谁知道你是不是借着身在少林之名,偷偷出去杀人呢?”
“阿弥陀佛!”心湖大师听着两人争执,忍不住插上来道,“老衲可以担保,百晓生檀越自上山以来,从未离开过本寺一步。”
李寻欢听得哈哈大笑,就连百晓生也不禁摇头叹气,道:“大师心地仁厚,所以听不懂你的含沙射影。但大师也可证明,你空口白牙,是无法诬赖于我的!”
李寻欢笑道:“哦?有人给你作证,你就是清白的,有人给我作证,我就是处心积虑,另有阴谋?先生看待事情如此偏颇,我看那天下流传的‘兵器谱’,恐怕也未能全信了!”
百晓生也冷笑道:“我知你自视甚高,我把你的飞刀列在第三,你心中不服。以今日言行看来,你这等无德之人,早该从兵器谱中除名才是!”
李寻欢大笑道:“你以为我很在意你这个破排名么?只有郭嵩阳、吕凤先他们那些人,被你排在了第四第五,便成天要找我麻烦。我回去一定告诉他们,尽早来找你,要是送的礼金多,恐怕天下第一也有望了!”
百晓生笑容蓦地一收,道:“既然到了此处,你以为你还能安然回去?”
李寻欢不看他,却注视着心湖大师道:“看来大和尚是铁了心要让我做这个梅花盗了?”
“阿弥陀佛!”心湖大师摇头道,“两位的口舌之争也够了。确如李檀越所说,我们并没有证据说李檀越就是梅花盗。这次请李檀越上山,其实是久闻李檀越心思灵巧,武功高强,且侠义为怀,欲请你帮助本寺,找到那盗书之人。”
李寻欢目光闪了闪,笑道:“还是和尚会说话。只我又不是捕快,怎么反而帮你们办起案子来了?”
百晓生盯着他冷冷道:“你若不答应自然也可以。但和你同来的那两位伙伴不提,你那位少年剑客朋友,恐怕就难以下山了。”
李寻欢听了,眼眶蓦地一缩,目光已变得如刀锋一般寒冷。
他自从进来就不曾提起阿飞的名字,只因他知道,阿飞既然是对方用来要挟他的一个筹码,他若表现得太过急切,不免令对方握住了把柄,自己投鼠忌器,更加难以行事。不想这一层终于还是被揭破了。
百晓生打量着他的神态,心里已有了数,继续道:“论理我倒疼惜那个少年人,只因见识浅,受了你的蒙骗,如今反而替你背黑锅,实在不值!”
李寻欢冷笑道:“也就是说,我若不认自己是梅花盗,这个罪名少不得就是他的!”
心湖大师合什道:“那少年自然不是梅花盗。出家人不打诳语,更不会故意陷害他人。老衲身为一寺住持,如今也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盼望李檀越能看在令友面上,帮助本寺找回失窃的藏书,本寺自会还李檀越一个清白,岂非皆大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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