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有点烦?”窦方问。
“什么?”张弛刚才一直在想心事。
“男人都这样啦,心烦的时候,就抽烟喝酒,耍耍酒疯,搞点破坏。”窦方的语气仿佛她亲身经历了全天下的男人。她想起第一次在理发店的时候,张弛就干了件很出格的事,当然她也不遑多让。结果窦方即将出口的话一变,“孙江滔以前就这样。”
张弛一点也不想听到孙江滔这个名字。他把烟摁灭,从沙发滑下来,和窦方并肩坐在地上,他看着她,“我想过戒,一直没戒掉,刚开始没想过会上瘾。”
“就像……玩游戏一样?”
“对,就像玩游戏。”
“我有时候也抽烟,我也爱玩游戏。”窦方满不在乎,她是个十足的问题少女,“人总得有点喜好吧。”
“你死了。”张弛提醒她,下颌点了点屏幕。
窦方一看,懊悔极了,“哎呀,你老跟我说话,我分心了。”
“你看电影吧。”张弛退出游戏,起身去了洗手间。窦方随便在桌面上找了个电影点开播放,她看到屏幕上出现大片的森林、花卉和湖泊,有个褐色卷发的红裙少女在镜头里越来越近,但始终没有转过头来。“外国电影?有字幕吗?”窦方不太好意思,“英语的我看不懂。”
“随便看看。”张弛又回来了,并肩坐在她旁边。电影的节奏很慢,窦方只觉得女主角挺漂亮,男主角不怎么样,甚至对方的胸毛一度让窦方觉得张弛口味有点古怪。至于剧情则是云里雾里,但张弛一直没有说话,窦方觉得有点无聊,忽然张弛说,“是不是没意思?”他显然也有点失望,把电影暂停,然后他跟窦方坦承,他的表情和语气都显得那么自然,“我昨晚看的这个女的演的另一部电影,是三级片。我当时觉得她跟你有点像。”
窦方下意识反驳,“她是外国人,我哪里像外国人?”
“不是脸。是身体像。”
窦方脸猛地红了。张弛看了她一会,然后把脸一偏,朝她靠近了。窦方屏住呼吸,定定地看着他,感觉到他热热的嘴唇覆盖在自己嘴上,她不禁闭上了眼睛,睫毛扇动着,嘴巴也张开了,他的舌头探了进来,忽然他把她横抱起来,放在沙发上,然后调整了一下姿势,俯身又吻。两个人唇舌交缠,越来越深,最后呼吸都有些沉重。
窦方搂着张弛的脖子,脸红红的,她眼神闪动着,忽然说:“葡萄味的。”
“没错,”张弛笑,“刚才在单位楼下买的漱口水。”
“你这算图谋不轨不?”
“那就算吧。”他看着窦方,嘴巴很诚实,“想做吗?”
窦方不答反问:“你想吗?”
“我有点。”张弛把她的手拉下来,放进自己裤子里。
窦方忍不住笑,“这样了,还‘有点’?”
“哦,我很想。”
“你喜欢我吗?”
“喜欢。”
“什么时候喜欢我的啊?“她有点不信。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张弛认真地看着她,“不过你那时候画的妆有点丑。后来你洗了脸,我一看,还行,放心了。“
“滚开啦。”窦方扑哧一声笑了,她说:“我不想做,我站了一上午,脚好酸。“
张弛侧了下身子,手从腿往下,摸到她的光脚丫,她的脚冰凉,他用掌心捂了捂,又不轻不重地捏了一阵,说:“你血液循环不好,在家也得穿袜子。“
窦方乖乖嗯一声。
张弛看了她一会,说:“你跟彭乐分开吧。“
窦方没有作声。过了会,她小声说:“可是我那天拿钱砸孙江滔的时候,觉得好爽啊。“
“你拿土旮旯砸他,一样爽啊。”
窦方哼一声,从她纠结的表情来看,她明显还在吃着锅里,看着碗里,哪一头都舍不得放弃。因为能抓在手里的太少,所以异常贪心。张弛等了一会,放开她,去厕所洗手。
窦方抱着脚闻了闻,不高兴地嚷嚷:“我的脚不臭啊,你洗手干嘛?“
第二十三章
到了晚饭的时间,窦方心血来潮要吃饺子,或者最起码也得是铁板牛排。结果张弛穿了外套拿了钥匙,窦方手机却响了,上头显示来电人是蓬蓬。张驰淡淡地盯着窦方,窦方只好假装上厕所,躲在洗手间和彭乐东拉西扯了一会,等出来后发现两碗泡好的方便面很敷衍地摆在餐桌上,一碗是香辣海鲜味,一碗是鸡汤味,窦方失望地掰开筷子,她先是抢占了香辣味,然后又觉得鸡汤味也不错,捞了两筷子后还是回归香辣味。总之这顿小年夜饭吃得没什么档次但也挺饱。最后她在冰箱上头发现了一堆尚未过期的薯片饼干巧克力,还是上次她来借住的时候张弛采购的。窦方撕开包装,一边看着电视吃零食,这让她想起了自己的中学时代。那时窦方是走读生,但是很羡慕住宿舍的女同学,偶尔她得到机会,可以在女生宿舍里蹭住一晚上,在被窝里摸黑吃零食,打着手电看言情小说,觉得非常快乐。
听到外面哔剥的爆响时,窦方好像身体里有个隐秘开关被拨动了,她忙丢下遥控器,跑到主卧,拽开粉红色的窗帘。她和张弛一起看见在蓝色的夜幕中炸开了暗红色的火星,那些火星摇摇欲坠,在黯淡之后又突然争相涌出无数点绿色的荧光,这种漂浮在夜幕中的红绿光点一会让窦方想起了白糖糕上的青红丝,一会又想起海底的某种浮游生物,前者香甜朴实而后者奇妙浪漫。这场稀稀拉拉的烟花很快就结束了,窦方还恋恋不舍。张弛看见她像个小孩子似的鼻尖抵在玻璃上,眼睛愣愣地看着窗外,下巴上却有片歪歪斜斜的创可贴,有点搞笑。窦方忽然指了指那一栋栋楼房的影子,说:“以前那里还没有楼,县政府就在空地上放烟花,我感觉天上好像在下星星雨,都落在了我脸上,吓得一直闭眼睛。”
张弛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政府办公大楼迁址已经近十年了。“你是在这里长大的?”
窦方哦一声,她没精打采地低下头,说:“我要回家了。”于是张弛送她到了小区门口,这里的物业已经在过年之前加急把所有的路灯都修好了,还挂上了大红的装饰灯笼,这两种颜色交织产生了一种盛夏黄昏的假象,窦方的脑袋也成了生机勃勃的橙红色。张弛在街口停住了,他注视着窦方,说:“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窦方咧嘴一笑,一面回头冲他摆手,跑到对面的街上。
等回家后,窦方回忆起这半天,又高兴起来,甚至有些飘飘然。她觉得自己全身上下充满了轻盈的空气,随便一蹦,就能冲出天际,像外头的爆竹一样炸个漫天星光。漫无目的地在地上转了两圈,她抓起一袋薯片,才往嘴里塞了几片,就听见电话响了。
接起来的瞬间,她就后悔了。慢慢坐在沙发上,她说:“大姨?”
手机里吴萍ᴊsɢ的声音有气无力,“珊珊,你跟警察说了什么啊,怎么把你爸爸关进去了?”
孙江滔大概在拘留所里跟她通电话了。大姨的一句质问,像一个大棒子,把窦方又打回原地,她懵了一会,然后甩甩头,“我什么都没说,也不是我报警的。”
“他腰病又犯了,现在在医院,派出所的人说不用拘留了。珊珊,今天是他不对,你就当他发疯,别跟他一般见识。”吴萍说话慢,声调也轻,“我们来一趟不容易,你不来看看吗?”窦方不说话,吴萍好像又忙着翻包裹,窸窸窣窣的,“你吃饭了没有?我们都还没吃,就想等你一起吃个团圆饭,你看,我这趟来给你带了好多吃的……”
“我吃过了。”窦方打断她,把电话挂了。然后她点进短信收件箱,这里躺着许多来自同一个号码的未读短信。窦方把最新的一条点开,是吴萍的口气,下午刚发送的,“你爸已释放,他答应以后再也不骚扰你,请你凉解。”吴萍像所有中年人一样使用手写板输入,措辞严肃板正,也许出于慌乱,没顾得上检查错别字。
窦方迟疑了一阵,把才脱下的羽绒服又套上,来到县医院。
窦方跟前台问了孙江滔的床号,走到门口时,正看见吴萍搀着孙江滔上床,动作小心翼翼的。吴萍原来是个挺有气质的人,现在瘦得吓人,满头枯黄的卷发。这一晚医院里的病号不多,孙江滔左右两个床位都是空的。吴萍又驼下背,从隔壁床下找了一个痰盂,一双拖鞋。
窦方站在门边,叫了声大姨。【GZH:泡泡推文书屋,关注一下,再也不怕书荒了!!】
吴萍一抬眼,有点意外,但是很高兴,“珊珊,快进来。”孙江滔则耷拉着眼皮往床上一躺,拿起手机。
吴萍把凳子上的一个大包挪到床头柜上,床头柜越发显得拥挤。她招呼窦方快坐,然后把包打开,窦方看见她先把一摞钱塞到孙江滔的枕头底下,又从包里相继取出保温杯、牙刷、面霜等,然后就是一疙瘩一疙瘩的水果似的东西,最后她发现包底下渗了油,慌忙加快动作,一股脑把剩下的掏出来给窦方看,“这是我炸的带鱼,茄盒,腌的萝卜条,腊八蒜,咸鸭蛋,都是你以前爱吃的,还有冬枣,又脆又甜,你快尝尝。”
孙江滔大声咳着嗓子里的痰,声音嗡嗡的,“你给我,我拿去喂狗。”从床上起身,要去抢吴萍手里的大包小裹,动作一大,嘴里又呻吟了几声,躺回去了。吴萍跟窦方解释说:“还是那些老毛病,腰椎盘又犯了,还有静脉曲张,没大事,打个封闭针,明天就能下地。”
孙江滔哼哼冷笑,“我为国家的教育事业奉献了青春和健康,国家给了我什么?屁也没有。”这是他十多年的口头禅了,“这世道我看透了,哼,全得玩完。”
吴萍叫他少说两句,孙江滔越骂越上火,总之他对整个社会,整个时代都非常不满,事实上世间万物没有什么能让他满意的,尤以眼前这个孙亦珊最为狼心狗肺,忘恩负义。孙江滔嘴里嚷嚷说暖气吹得他燥,把病号服也给脱了,穿了条松松垮垮的秋裤,上身索性光着。吴萍忙说:“珊珊在呢,你穿上衣服。”
孙江滔原来是个挺斯文爱面子的人,这几年走下坡路,成了个老无赖。进了两次派出所,更破罐子破摔了。“这算什么?” 他盯着手机,冷笑道:“那拘留所里边洗澡都是光着的,几十号人盯着你看。”
“别理他。”吴萍跟窦方说,拆了一次性筷子,她把炸的带鱼排骨什么的都往窦方面前堆,东西都冷了,油浸浸的,塑料盒一开,香气扑鼻。“珊珊你吃,”她又说,“老孙也吃点。能动不?我给你喂啊?”
窦方没动。孙江滔费劲地靠在床头,拿了一瓶啤酒,用牙咬掉瓶盖,灌了几口,眼睛斜盯着手机。吴萍又掏出一小包盐,那是才跟医院的食堂讨的,在病房里里外外撒一撒,“去去晦气。”孙江滔阴沉着脸,过了一会,“全他妈白眼狼。”他忽然又爆发了,嘿嘿地笑,“出钱出力养了十来年,养成仇人了哇。”
“我先走了。”吴萍一回来,窦方就说。
“我带来这些吃的你还没动呢,”吴萍还攥着毛巾,脸上带点讨好的笑容,“再坐会吧,咱们一家三口,就当提前过年了。“她一伸手,窦方就往后退。吴萍愣了一会,赌气自己抓了块炸鱼,又开了瓶啤酒,才喝了一口,就抹起了眼泪。
“你们回去吧,别跟着我了,”窦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说大话,却只能硬着头皮,“我赔你们钱,等再过几年……”
“赔钱?”孙江滔在床上挣扎着要爬起来,“你说的轻巧!你能把我孩子的命赔给我吗?”
“她出车祸死的,跟我没有关系!”窦方也像个斗鸡似的红了脸,握着拳头。
孙江滔通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她,“你再说没关系?没良心的臭婊子,我饶不了你……”
窦方听不下去了,起身就往外走。吴萍还拎着包追出走廊,让她把那些吃的都带回去,窦方没听,一直跑出了医院。夜已经深了,街上还很闹,零零星星有炮仗的声音。忽然有来人把她胳膊死死地扯住了,窦方吓一跳,猛然扭头,是吴萍。“珊珊,”吴萍在暗淡的夜色里追寻着窦方的眼神,“你别怕,我跟你爸早说好了,等明天他能下地了,我们就走,肯定不再骚扰你。你看,你看,火车票我都买好了。”
窦方看不清火车票上的字,她有点不敢相信,“真的吗?”
“真的。”吴萍发誓似地说,然后她把一个沉甸甸的包裹塞到窦方怀里,“这里都是给你带的,你留着过年吃。”窦方不禁接过包裹,她先是觉得这种惊喜很不真实,又因为吴萍而满心难受。在那一瞬间她脑子里涌出很多念头,一会想,她再也不要见他们了,她什么都不欠他们的。一会又想,她要给他们一笔养老钱,算报了他们的恩,然后再跟他们彻底断绝关系。
钱钱钱,钱从哪来呢?她的脑子被这个字眼塞满了。有个喝得脸红红的男人,在街边凉菜摊上买卤肉,窦方盯着他掏钱包、结账,一时入了神。随后她意识到,总归,应该能过个安心的年了。她从小就特别喜欢过年,总是对新的一年充满期盼。窦方又有些高兴起来。
第二十四章
次日窦方的手机出奇安静,连彭乐也没有再找她。窦方得偿所愿,痛快地睡了一个懒觉,等她醒来时,已经下午了。外头的天是铅灰色,物业办公室的电视机用最大音量播放着春晚预热节目,除此之外,对窦方这样一个孤零零的人来说,今天和往日的任何一天都没有什么区别。
她决定去楼下找顿饺子吃。等饺子时,窦方给马跃发了条新年祝福,马跃不改舔狗本质,对话框里瞬间蹦出四五条文字与表情包并茂的信息,窦方假装没看到,她在琢磨,要不要给张弛也发个信息呢,礼貌起见?毕竟他昨天招待她吃了方便面。假如她今天回请他一顿饺子,也是应该的吧?结果张弛回复过来的信息让她大失所望,她问他吃了没有,他说:午饭还是晚饭?简直是在嘲讽她。隔了几秒,他又说:我放假回家。窦方越发悻悻然,她决定还是高冷一点,没有再搭理张弛。把一盘极其难吃的饺子勉强消灭掉后,窦方哼着歌儿往家走,经过物业的办公室时,窦方呆住了。
吴萍坐在办公室里,脚下一个大的黑行李袋,她一会望一眼电视,一会望一眼小区出口的铁闸门,背后的电视里发出一阵生硬又高亢的笑声。
吴萍同时也看见了窦方,她忙挎起行李袋,走到窦方跟前。
窦方张开嘴巴,“你们……还没走?”
“我才在火车站把你爸送走了。”吴萍跟窦方解释,不断把因为太重而滑下肩膀的挎包兜一兜,“本来是打算我俩一块走,我后来想想吧,还是放心不下你。你爸还不乐意呢,其实他自己洗衣服、打扫卫生什么都能干,还能炒两个菜,饿不着。不如我待在这,好好陪陪你。”吴萍笑着说。
窦方呆呆地看着她。吴萍要来拉她,窦方立即躲开了。物业经理端个保温杯站在电视前,不时扭头打量一眼窦方和吴萍。显然在他看来,两个女人拉扯,比春晚还稍微有意思一点。
窦方把手藏在背后。“我要回家了,你别跟着我。”她有些慌张地说,推开铁闸门就要走,吴萍丢下包,把窦方拽住了。“你要回家,跟妈妈走。咱们今晚住旅馆,等明天就找房子搬家。”窦方闭紧嘴巴,拼命去推吴萍,两个人把铁闸门撞得咣ᴊsɢ咣一阵响,物业经理看得皱起眉头,又把头扭向电视。吴萍觉得窦方简直像个蛮牛,扯得她气喘吁吁,忍无可忍,吴萍抬手就给了窦方一个耳光,“你回谁的家?那是你的家吗?”吴萍低吼,“才多大年纪就跟男人住在一起,你贱不贱?”她发了狠,一连给了窦方头上和脸上几个耳光,“你怎么那么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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