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不知为何, 裴世子今晚似乎兴致不高, 脸色也一直淡淡的。
但他对敬酒却来者不拒, 足足喝空了一坛醇烈的佳酿。
直到酒宴终了, 终于醉意朦胧。
送他的人止步于厢房外。
裴晋安不甚清醒地吩咐对方离开后, 连灯烛也没点, 便闷头倒在榻上睡了过去。
翌日天色未亮, 他缓缓醒来。
昨晚饮了太多酒, 直觉头疼欲裂, 又口渴得厉害。
裴晋安揉了揉眉心, 起身下榻,就着室内熹微朦胧的光线, 喝光了一盏冷茶, 又抬步去了净室沐浴。
洗去一身的酒味,穿着月白里衣,迈动长腿, 重又回到卧榻旁。
时辰尚早, 但他已没有困意, 昨日李公公差人送了信笺过来,还未来得及看。
烛火幽幽亮起, 裴晋安展开书信。
天雄军与窦氏叛军战况胶着,僵持不下, 永昌帝自返回大兴后,病体一直没有痊愈, 他心头惶恐日夜难安,已经自西都大兴搬去了东都洛州,太子萧钰与李德顺亦随行到了洛州,李公公的来信,说得大都是寻常事务,裴晋安一目十行地读完,视线意外地定在其中一句话上——傅千洛去东都前,曾在皇陵独自呆了一晚。
他去皇陵做什么?裴晋安不禁疑惑地拧起剑眉。
傅家是名门望族,傅千洛天资聪颖,敏而好学,二十岁时靠举荐入仕,一步一步,由六品户部主事逐渐高升为皇上身边的大将军兼尚书,如今更是大权在握,深得永昌帝信赖。
如果是为了权势煊赫,他这样一味钻营高升并不令人意外,但最令人不解的并不在此。
傅大人虽然已过而立之年,却尚未娶妻,那皇陵之中,除了先帝的陵墓,便是那些殉葬或早逝的后宫嫔妃们......
就在裴晋安提笔蘸墨,打算写一封信,让李公公派人好好查一查傅千洛的身世过往时,卧榻方向突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哈欠声。
落针可闻的房内,这哈欠声简直像一记焦雷,打在本就耳力灵敏的裴大人头上。
难道有人趁他不备,偷偷爬上了他的卧榻?
毛笔啪嗒一声放回原处,裴晋安沉着风雨欲来的脸,大步走到卧榻旁。
宽敞得足以并排躺开四个人的床榻上,最里侧展开的锦被下,有着明显的起伏弧度。
只不过女子严严实实地藏身在锦被下,连半点头发丝都没露出来。
若不是刚才那无意暴露的哈欠声,当真让人难以察觉!
裴晋安不禁暗暗咬了咬牙。
他昨晚醉了酒,连与人同塌而眠都没发觉!
这女人真是恬不知耻,竟敢睡到他房里来?
没有多想,他拧起眉头,一把掀开了锦被。
颇有安全感的锦被突然被人掀开,姜青若蹙着秀眉,缓缓睁开惺忪的睡眼。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合伙人那张变幻莫测的俊脸。
姜青若愣住,茫然转了转眼珠,视线下意识胡乱游走起来。
对方墨发微湿,凌乱地落在肩上,月白中衣大敞,露出结实的胸膛,精壮劲瘦的腰腹处,块状分明......
房内响起一声低低的惊呼。
姜青若飞快捂住眼睛,差点从床上弹起来。
但就在几乎是跳起来的同时,白皙的额头不小心撞到了对方的下颌。
疼痛猛然袭来,出于本能,眼泪一下难以控制地冒出。
姜青若揉着额头,眼眶泛红地看着对方,不由抬高声调质问道:“你......你做了什么?!”
裴晋安摩挲几下自己差点被撞破皮的下巴,还算淡定地下了榻。
“你怎么在这里?”他深吸一口气,手指有些不稳地系着自己的腰带,反问道,“你不妨先想想自己做了什么?”
他这样一提醒,姜青若突然想起昨晚的事来。
她本打算睡一会儿就起身,哪想竟一觉睡到了这个时辰!
这么说,这里是合伙人的住处,两人竟同床共枕了一夜?
不过,就在她低头慌乱地整理衣裳时,突地想起来——裴世子是个身有隐疾的,哪里用得着担心什么!
姜青若轻舒一口气,理好凌乱的裙摆,又捋了捋散在身侧的乌发,故作镇定地从榻上下来。
“意外,绝对是意外,我以为这里没人,本想暂时借用休憩一会儿......”她清了清嗓子,心虚地看向逐渐亮起的天色,打算尽快溜走,“那个......世子不会介意吧?”
话音刚落,窗外突然传来轻微的驻足声。
没多久,脚步声突地远去,很快又消失在门外。
被人发现了?
两人同时挑起眉头。
彼此对视的瞬间,立刻默契地读懂了对方眼神里的意思。
意外一场,只要姜青若尽快离开这儿,不要被人发现便可。
“我穿上鞋子,马上就走......”姜青若低声道。
女子的纤足白腻如雪,赤脚站在青石地砖上,因为地面微凉,纤巧的脚趾不自觉微微蜷缩起来。
裴晋安下意识垂眸看去,而后轻咳一声,不自在得迅速转过头去。
姜青若弯腰低头,围着床榻来回乱转,着急忙慌地找不知蹬到哪里的绣鞋。
“世子,你愣着做什么?”看对方负着双手,目不斜视地侧身而立,她着急道,“快点帮我找找啊!”
裴晋安怔了片刻,迎上对方不容商议的眼神,只好无奈躬下身来。
他目力好,一眼便看到绣鞋在卧榻底下。
等合伙人取出那双精致的绣鞋,姜青若忙不迭接过来,胡乱套在了脚上。
“头发......”看她蓬着头发便打算出去,裴晋安提醒道。
现在哪有闲暇梳发,姜青若下意识摸了摸长发,秀眉突地蹙起。
“又怎么了?”裴晋安不禁拧眉道。
“发簪不见了.....”
“放在哪里了?”
“发簪,发钗,耳铛......”她顿住脚步,纤细的手指挽着发,脑子在飞快地转动,“榻上,枕头下,锦被里......”
随着她话音落下的同时,裴晋安已经屈起长腿再度上榻,按照她的指使开始翻找。
“找到了吗?”姜青若透过门扉的缝隙向外看去,还好现在外面依然空无一人。
“找到了......”
说着,对方的语气突然微微一顿。
姜青若总算松了口气。
“世子,快点给我,”她几步小跑到门边,一边去拉门闩,一边小声保证道,“我现在离开,就算碰到府里的人,也绝不会说昨夜宿在了你房中,你放心吧。”
那门闩难开,她摆弄了几下纹丝不动。
都这个时候了,合伙人已经找到了首饰,竟还在榻上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像僵住了似的。
姜青若着急地唤他:“世子,你在发什么呆?”
裴晋安蓦然回过了神。
他撤身从榻上下来,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来了.....”
他大步走来,一只大手中握着发簪,另一只手负在身后,虚虚捏着块大约他手掌那么大的桃色布料。
姜青若刚从他的手心中拿回发簪,便看到他把另一只大掌伸到她面前——她的绣游鱼戏莲的粉色心衣,就这样大剌剌握在他修长刚劲的五指中。
“这是你的......衣服吧?”
轻盈纤薄的衣裳,散发着女子特有的馨香,方才差点扰乱他的思绪。
裴晋安拧了拧眉,别过脸不自在地问。
造孽啊!姜青若无语凝噎。
就算她脸皮再厚,也遭不住眼前这一场景!
凝脂雪腮顿时飞起一片滚烫的红云,她尴尬得恨不得立刻夺门而出!
不过,她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心头复杂的心绪,脑子一抽,还佯装淡定地解释了下,“这是贴身穿的里衣,我昨晚睡觉的时候,可能迷迷糊糊脱了下来......”
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拿的到底是什么,裴晋安愣了愣,随即十分镇定地抱起双臂倚在门旁,一副见多识广姿态不羁的模样。
他视线随意落在房内某个虚无的点上,胡乱应道:“那你穿上吧,免得着凉。”
姜青若:“......”
她现在连头发都不想挽了,哪还来得及换什么里衣?
“不必了,我马上走。”姜青若一把拽过心衣,情急之下,不知怎么生出股蛮力来,猛地拉开了门闩。
不过,门扉打开,方才还空无一人的院内,现下两双眼睛一齐望了过来。
艾嬷嬷与萧王妃,一左一右驻足站在门外不远处,在看清房内的情形后,两双眼睛几乎同时震惊地瞪大。
那纤细貌美的姜姑娘,如瀑乌发凌乱地披在纤薄的肩旁,姣白如玉的脸庞一片绯红,眼尾还有若隐若现的委屈泪痕,她的裙裳凌乱不整,手指还攥着自己的贴身心衣,分明是被轻薄过的模样......
再看镇北王府的世子爷!
同样衣衫不整,蓬头乱发,他还一脸潇洒淡定地倚门而立,看都未看姜姑娘一眼,分明是不打算对刚发生的事情负责!
生米都煮成了熟饭,镇北王府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就在姜青若回过神来,打算跟萧王妃打个招呼,然后尽快溜之大吉的时候,一向端庄优雅的萧王妃突然快步走了过来,用那种慈爱自责又略带些欣喜的复杂眼神看着她,意味深长道:“姜姑娘,你放心,我一定会为你做主的!”
“?”
萧王妃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不过没等她解释,姜青若眼睁睁看着萧王妃几步走上前,一把揪住人高马大的合伙人的耳朵,气势汹汹把对方提到了院外,而艾嬷嬷紧跟过去,像是怕姜姑娘逃跑似的,一把关上了院门!
月亮门外,裴晋安揉着耳朵,无奈道:“母亲这是做什么?”
萧王妃轻哼一声,拿手指头戳了戳他的额头,不容商量道:“木已成舟,你还想狡辩?先前我一再催你成婚,你一点儿都不放在心上,现在做下了这种事,还想赖账不成?”
裴晋安:“?”
他不由拧眉狐疑地盯着母亲,又移目看了眼耳聪目明的艾嬷嬷,满脸无奈道:“您两位怎么来得这么及时?”
艾嬷嬷在旁边耿直道:“夫人担心世子醉酒未醒,让我一早给您送醒酒汤,我听到房里的动静不一般,就去告诉了王妃。”
“......”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别想转移话题糊弄我们,”萧王妃眉头微凝,一向温柔的脸庞此时十分严肃,“事情已经这样了,你说怎么办吧?”
裴晋安轻嘶一声,扶额无语。
“母亲,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一切都是巧合,误会而已。”
萧王妃暗暗拧起眉头,审视地打量着他:“你们......”
“什么都没发生,”裴晋安双手抱臂,一脸坦然道,“姜姑娘也不用我负责,母亲不信的话,可以问她。”
谁料,听到这话,萧王妃暗自琢磨片刻,突然抬眸瞪了他一眼。
“就算什么都没发生,这事若是传出去,姜姑娘姑娘的名声也会受影响,”萧王妃沉吟着慢慢道,“昨日你妙茹表妹落水被曲郎君救下,你姨母已经做主定下他两人的婚事,婚期就一个月后。好事成双,我这就给你父亲去信,你与姜姑娘的婚事,也定在下个月。”
裴晋安愣了愣,下意识脱口而出,“这么快?”
“快什么快?快回去找姜姑娘,把成亲的事告诉她,”萧王妃责骂几句,推了自己儿子一把,不容置疑地下了命令,“要是你搞不定这亲事,看我和你爹怎么跟你算账!”
裴晋安略显震惊地怔住片刻。
而后,像突然之间打通了任督二脉,他一脸醍醐灌顶的模样,重重朝母亲与嬷嬷颔首,随即大步向院内走去。
而看着世子返身进了院子,艾嬷嬷不由眯起那双精明的眼睛,道:“王妃,姜姑娘睡在世子房里这事,是不是因为那菊花糕......”
“我看得出,青若这姑娘纯良心善得很,就算知道是妙茹故意为之,但她已自食恶果,青若想必不会追究的,”萧王妃沉沉叹了口气,继而又喜悦地挑起眉梢,“不过歪打正着,冥冥之中自有天定,总算解决了我心头一桩大事。”
与此同时,姜青若独自坐在台阶上,理好裙裳挽好头发,定了定心神,细细回忆着自己昨晚不同寻常的举动,直觉她昨日吃的桂花糕有问题。
吃完糕后,鲁姑娘晕晕乎乎不甚清醒,而后又意外落水,被曲郎君救起后又崩溃地大哭......
一切一切,无不在验证她的猜测是正确的......
所以,看到合伙人拧着眉头,欲言又止地走来,她突地问道:“鲁姑娘送你的香囊,你收了吗?”
裴晋安意外地愣了愣。
半晌,才想起鲁妙茹曾确实送给他过一枚香囊。
“还回去了,”他压根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说完,他随手翻了几下自己的里衣衣襟,从里头扯出枚丑不拉几的香囊,“一直戴着你送的这枚。”
“......”
姜青若揉着眉心,无语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裴晋安长腿一抬跨上台阶,与她并肩而坐,“香囊有问题?”
香囊没问题,但姜青若总算知道,鲁姑娘表面对她友好,实际暗地里几乎恨死了她。
“你不会不知道你的鲁表妹喜欢你吧?”姜青若摆开了与他促膝长谈的架势。
“知道啊,”裴晋安若有所思地点头,而后摩挲着下巴,莫名感叹起来,“所以我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她,让她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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