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今在哪住着?”
苏窈其实很喜欢听人絮絮叨叨,她喜欢这样的氛围,像是小时候一大家子人围着说笑。
尤其是听老人念叨时,总让她想起在祖母身边的温情。
可听师太傅转了话头,她也配合回答道:“乌州,我在那开了一家书院,如今算是书院的东家。”
师太傅闻言微讶,捋着胡须,兴趣十足地问了她许多书院的问题。
苏窈很有耐心的一一回答完。
师太傅听完,若有所思道:“不错不错,我方才听郡主你说,还准备办一间新书院,如今可还缺人手?”
黄塾掌三天两头的跑,可就为着寻人。
苏窈茶也顾不上喝了,问道:“太傅难不成要给我介绍人?”
师太傅笑了两声,道:“我这正有些人手,自我告老还乡之后,也还是闲不下来,教书育人一辈子,早便养成习惯了。因此,我在府上办了府学,时不时会挑几个家境贫寒的好苗子加以教导,有些弟子天赋异禀又志在朝堂,便暂时在我府上备考,可也非长久之计。”
“你若少人,倒可以在我这挑几个去,他们也好有个谋生,慢慢备考,”他捋胡须的手在须底停下,叹气道:“以老夫的家底,也不能供他们一辈子。”
要送一个读书人出身,家里没些底子便艰难的很。
苏窈自己便开书院,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加上,她相信师太傅选人的眼光。
能被他瞧中的弟子,不说学问好到什么地步,但要说差,必定是不差的。
因此她答应的很快,“那便多谢太傅了。”
回去时,师太傅盛情挽留,邀苏窈在府上住下,可苏窈想到慕茹安一个姑娘家住在客栈,还是婉拒了。
约好来挑人的时辰,苏窈心满意足地回到客栈。
慕茹安做的是绸缎生意,兼之珠宝首饰,即便她没说,苏窈也知道这一次来谈的生意非同小可。
不然她也不会顶着伤就来了。
所以后来几日,苏窈从师太傅府上回来,客栈里常常见不着慕茹安人,她也不意外。
好在他们夜里都是有时间的,会一起去扬州夜市里游玩采买。
白日里两人各忙各的,萧应清则整天跟在慕茹安身后跑,像是个尽忠尽责的侍卫。
苏窈则一天不落的按时去师太傅府上报道。
—
师太傅府上专开有一堂,名为“扶摇堂”,她原先并未想好怎样挑,后来寻思着时间多,便与师太傅商量着,在扶摇堂里设了一扇屏风。
听闻她还要女夫子,师太傅高兴的很,一连修书数封,邀了许多人来。
她则坐在后头,看师太傅与众人授课,她再从中看他们的言谈举止,再选合适的人。
这样一连七日下来,苏窈对师太傅明下弟子的脾性也摸了个大概。
白露把晾干了的纸收好,数了数上头的名字:“郡主,您挑了有二十七人了,这下新书院可不缺人手了。”
师太傅这些年所教过的所有弟子,更有些忘年交,皆过来捧场,苏窈挑的可谓眼花缭乱。
又花费两日,一一寻问好了他们的意愿。
苏窈这边尘埃落定的同时,慕茹安那桩大生意也谈的差不多了。
扬州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半月时间一晃而过。
打算回程前夕,苏窈又去了一趟师太傅府上,与他告了别。
师太傅叮嘱她良多,她都一一记着。
出来时,慕茹安顺道来接苏窈,因来时,她们为赶时间,走的是水路,回去时慕茹安便提议走陆路。
“也算是一路游山玩水,巴巴赶回去也无甚好玩的。”她如是道。
苏窈欣然点头。
于是乎,她们一行人便开始慢悠悠地从扬州往乌州赶。
沿途春山明媚,陌上花开,她们会在入夜时赶到客栈,若没有客栈,便前去借宿。
这于苏窈是完全陌生的体验。
她见到了各色各样从前只在书里见过的场景。
原来世上当真有腰挎长刀的大侠,做好事不留名,曾在月黑风高的晚上大战采花贼。
在雷声轰隆的雨天,白日里看似笨嘴拙舌,只会下田插秧的农妇会放下锄头生起火,往她们手里一人塞个红薯,讲起民间志怪,却变得比国子监里的夫子还博学多知。
即将到乌州时,苏窈感觉自己仿佛在人间修行了一番。
不再心浮气躁,也看淡了许多事。
可就在距乌州只有一座大山时,路上出了状况。
因接连大雨,原本连接乌州和临州的官道坍塌了一半,试了很多位置,她们的马车还是不能过去。
萧应清带着几个侍卫走来:“那边的山路也塌了,怕也不能过,若要原地折返,怕是得多一日的路程。”
闻言,众人脸上都有些沮丧。
苏窈抬手一望,看着眼眼前的大山道:“不然,马车先放在这儿,我们先翻过这座山?”
慕茹安也看过去,只见那相隔两地的大山上,已有几条被人踩出来的小道,应是能走人的。
“好主意!走那山上过,指不定比我们坐马车绕来绕去还快些。”
萧应清附和道:“那我们赶紧走吧,再晚些天便要黑了。”
于是,几人连带着侍卫侍女,便开始往山上走。
前两个侍卫打道开路,后两个侍卫负责护卫周边。
萧应清看慕茹安跑的快,身上溅了不少泥,实在担心她背后那从肩膀撕到腰的伤口,便说要背她。
慕茹安正好还是男装,闻言二话不说便趴他背上。
这山看着不高,爬起来却不是这样。
一开始山路平缓,苏窈尚且跟的上,后来山坡陡了,她便有些气喘,在上一个小坡时,她不慎踩到一块不稳的垫脚石,摔了一跤,脚崴了。
慕茹安听到声音,赶忙从萧应清背上跳下来。
“阿窈,你腿没事儿吧?”
周围的侍卫与萧应清都自觉背过身去,方便慕茹安去查看苏窈的伤口。
苏窈的脚踝处看上去肿的厉害,一下便跟涨红的跟染了色的馒头似的。
慕茹安皱眉道:“这么严重,那必然不能走路了,可我们这还没大夫,要不,我们先在这儿过夜,我让侍卫从外头寻个大夫给你包扎一下,我们再赶路?”
苏窈看了眼天空,摇了摇头。
“看这天色像是要下雨,我们现在还在林子里,一会儿若是打雷便有些危险了,还是等下去之后,再去找大夫瞧瞧吧。”
慕茹安不放心,“可你这样如何走?”
苏窈安慰她不碍事的,轻描淡写地道:“我们如今在山巅,怎好后退,下山的路好走许多,我忍忍便是了。”
她说的轻松,慕茹安却看着下山的路,陷入沉思。
忽然,她道:“萧应清,你来背阿窈下去吧。”
萧应清猝不及防被叫到,先是愣了一下,才看向苏窈。
苏窈想到他与慕茹安之间的种种,犹豫了下,还是拒绝了,“让人扶着我点便好,我这也只是看着严重,走几步还是走得的。”
慕茹安不信,苏窈只得自己走了几步给她看,结果吓得慕茹安连忙去扶她,无奈妥协道:
“行吧,就照你说的办。”
下山时,白露和另一名侍女扶着苏窈,萧应清顺手把慕茹安背起。
这下队伍里两个伤患。
苏窈在他们背后走着,突然看见慕茹安自诩城墙般厚的脸皮红了红。
在后头看得尤为明显。
她不由得好奇,打从心底想知道萧应清和她说了什么。
脚下传来细细密密,如同被蚂蚁啃噬的麻痛。
青年背着红了脸的小姑娘,步伐缓慢的走在山间。
这一幕倒让苏窈看得有些怔忪,猛然想到,日后茹安兴许也是要嫁人的。
如今她二人相依为命的时间,可能也并不长久。
苏窈逐渐停了下来,
从山顶看下去,广袤天地无垠。
分明很快便要到家了。
她却觉得分外孤寂,好似这天底下就只剩下了她一人。
-
抵达乌州后,苏窈在屋里休养了几日,走路时还有些磕磕绊绊,需要人扶。
大夫叮嘱她不要落地,可很快便是慕茹安的生辰,苏窈想亲自为她去挑礼物。
因此,今夜便让人拆了点绷带,不然腿上像绑着马球似的。
沐浴过后,侍女将苏窈的腿小心放在榻上,吹灭了灯离开。
白露则留下值夜。
睡了一会儿,苏窈发觉自己并无困意。
慕茹安是春末的生辰,与魏京极只隔了两日。
她伸出手,往床榻边沿放着的小匣子摸去。
摸到后,苏窈转了几下,将匣子打开,拿出里面的玉牌。
明明那时,梁远没有将玉牌留下,听她说完话便离开了,可后来到了扬州,白露却发现那玉牌好生生的出现在她的锦囊里。
白露吓的魂不附体,不敢想象这玉牌若是掉了该如何是好,立刻将这事告诉了她,并将魏京极的留下的玉牌交给她。
这东西实在是贵重,若不小心落于奸人之手,后果不堪设想。
苏窈也没想到将它放哪好,便一路带在了身上。
魏京极离开乌州已经快一月。
可这个东西却随时随地的提醒她,他的存在。
苏窈换了个姿势,趴在枕头上,近距离瞧这块玉牌,边瞧边琢磨怎么处理这个东西。
送回去?
虽说乌州监御史是魏京极的人,可这东西是魏京极留给她的,那监御史也不会听她的。
或是锁在哪?
……
苏窈想了许久,最后终于有了困意,迷迷糊糊睡着了。
翌日起身,去街上为慕茹安挑礼物时,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带在了身上。
在想法子还给魏京极之前,这东西可千万不能有闪失。
没什么地方比自己身上最安全了。
从前的这个月份,苏窈挑礼物都是一块挑,因那时,魏京极在她心中的位置比慕茹安还高上许多,因此都是先去挑了他的,再去挑慕茹安的。
这一次只挑一样,倒真是多年以来的头一回。
金银珠宝,慕茹安都不缺,苏窈也从没送过这些。
在街上坐着马车逛了许久,她终于选定了一份生辰礼——
一把锃亮,削铁如泥的匕首。
听说是西域那边的货,匕首上还镶嵌有宝石,看起来优雅又危险。
苏窈一眼便在铺子里看中了它,直接让白露掏钱买下来。
预备回去时,苏窈坐在马车里,听见马车外一片叫好声,出于好奇,便掀起车帘往外瞧。
只见宽阔的河流两岸声色繁华,两艘龙舟正铆足了劲往前冲,龙舟上划桨的男子肌肉怒张,尤其是领先的那一条龙舟,快的出现残影。
“停下。”
白露坐在马车外头,闻言往里探头道:“小姐,怎么突然要停下了?”
苏窈因养伤的缘故,已足不出户许久,难得有这样的热闹看,她也想下去走走。
“再过几月便是端午,他们这是在为那日赛龙舟做准备罢?新鲜的紧,我们也去瞧瞧。”
白露看向她的腿,“小姐,您能走吗?大夫说……”
“大夫说已无大碍,我便在那站着瞧一会儿,也不会累着的。”
苏窈说着,便扶着白露的胳膊走了下来。
河水看起来有些深,两岸的堤坝修的也高,只是围栏只到腰侧,最好观看的位置早已站满了人。
怕被挤下去,苏窈便选了个人没那么多的地方,饶有兴致的看起来赛龙舟。
京里端午也有这样的赛龙舟,但这习俗是从南方传去,并不十分地道。
也有许多细微差异。
苏窈光顾着认真看,不曾想适才没挤进好位置的人,此刻已挤到了她们身边。
她身子微微往前倾时,后背在此时却猛地被撞了一下。
苏窈没稳住,来不及反应,便直接掉了下去。
水面溅起一大朵水花。
白露慌张去抓,却只抓住了一片衣袖,惊声喊道:“小姐!”
这时,身边的人也发现有人落水了,还是个姑娘,人群中立马躁动起来。
苏窈自那次落水后便学了游水,可此时腿脚不便,她奋力挣扎却没派上什么用场。
在距离那模糊的岸边一尺之遥的水下,手脚逐渐脱力。
不知名的水草缠住她受伤的脚踝,湍急的水流将她冲的头昏脑涨,那种濒临窒息的感觉再度涌上。
肺部与腿脚同时传来剧痛,她甚至没有力气咳嗽。
视线逐渐模糊时,苏窈又听到了一道入水声。
她没理由地想起几年前,那个朝她游来的青年,拨开团团稠密的水,一把将她抱进怀里。
求生的本能让她清醒了些。
苏窈竭力睁着眼去看那个朝她游过来的身影。
大脑缺氧之际,她好似看到了眼前的身影与记忆里的重合。
可也仅仅是这样一眼,她便耗尽了所有力气。
再醒来时,苏窈先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混了许多种干燥药材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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