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无忧小盆友摸摸鼻子,见司马迁是真心喜欢想要研习,也不开口劝说了,悄悄带着刺儿退出去。
入夜的京郊有些透骨凉意,一轮将满的圆月倒是比长安城内要亮上几分。
月夜下的雪安静落地,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成为这万籁俱寂中最富有韵律的伴奏。
卫小四裹紧了裘衣,帽子扣下来显得整个人越发小小一团。
他扭头小声嘱咐刺儿:“司马阿兄的性子可能夜里不会睡了,叫人给他送些热乎的吃食,再把地龙烧热一些,在这里生病可就糟了。”
至于此事成不成,那不是他操心就有用的。
他看过光幕,因而知道历史上的司马迁受学于孔丘后裔孔安国和董仲舒之后,便会外出各地游历,后来更是任了郎中,被陛下派去西南出使……
在二十八岁任太史令之前,他的人生多会在大汉各地了解风俗、采集传闻的奔波中度过。
这本就是他做出《史记》的前章积累。
卫无忧想,遵从本人意愿争取个西域自由行的名额,应当也不会引起什么蝴蝶振翅。
最多,就是给他的史地资料库中,添砖加瓦多贡献几分。
刺儿一路将无忧送回寝屋内,眼瞅着小家伙眼皮越来越睁不开,罩在白裘之内打盹的样子,直让人心都软了。
小僮比起去岁已经长高了不少,力气也大了,像卫无忧这样不长个子的小不点,他一口气能扛好几个!
刺儿麻溜帮着卫无忧脱下白裘外袍,换上一身他自己命人做的“睡衣”,不由分说端着昏昏欲睡的小公子放到床榻上,盖盖严实,暖手炉也塞进脚头,这才退出去忙活照料司马迁的事儿。
卫无忧迷迷瞪瞪的,还强打精神对刺儿比了个心。
他们家小僮,好像越来越能独挡一面了。
……
从庄子上回到府邸之后,卫小四的鼻子就不通气了。
霍光忙着宫务朝务,还得分出心神好好
照顾这只小团子,倒也不见他有何手忙脚乱之处。
卫小四鼻孔里塞着两团纸,捂着被子坐在床上,看他阿父将公务都搬来了他屋子里,有些无言。
小萝卜丁带着鼻音道:“光光阿父,你去忙吧,我没这么娇弱。”
霍光抬眸瞧他一眼,见小孩儿脸色还是不太好,难免轻微蹙了眉:“躺着吧,刚用过药茶需要发发汗。”
卫无忧连忙乖乖躺平,仿佛听了打板声后的尸体演员。
霍光浅笑,继续忙着陛下吩咐下来的事,头都没抬:“听说昨日有人跟陛下告状了?”
卫小四猫在被子里,悄悄缩了脖子一点点往下滑:“什么?谁跟陛下告状,告谁啦我怎么不知道。”
霍光:“是个孩子状告他阿父,说是课业一日有山那么多,完不成还要受罚打板子。你可曾听过此事?”
卫无忧把头摇出残影,很快又灵光一闪,点头改口道:“我没听过……不,不对!这肯定是司马阿兄的阿父,太史令大人管他可严可严了,阿兄昨日一把鼻涕一把泪跟我哭了好久。”
“唉,没想到他竟然背着我跟陛下告状了。啧啧,果然还是光光阿父最好了,一日只让我写五十个大字,背两首赋,简直太宽厚仁慈啦!”
霍光放下笔,抬头瞧见小家伙大半个脑袋都钻进被子里,只剩一双充满灵气的黑眸子露在外头,眼巴巴看着他的方向。
霍光一时心软了,无奈叹息,将此事轻轻揭过:“行了,跟太史令家的小公子待久了,学会微言大义,明褒暗贬那一套了?”
卫小四眸中一亮,萌萌笑着:“不学啦,阿父别气~”
此刻,远在家中挨批的司马迁:“……”
为什么都欺负我!
有些事情就是事与愿违。
昨日小家伙在庄上不愿意喝葱姜药茶,还大言不惭炫自己“身体强壮”,这回可好了,加倍的药茶和煎服的苦涩中药一日三趟的送进来,谁看了都得头大。
而霍光为了他的牙齿考虑,甚至不许小家伙喝完药之后抿一口饴糖。
这对卫小四可就是究极折磨了。他的味蕾不论是以前还是如今,都比常人要更能感受到一些细微的变化。
于是,这
苦涩到他嘴里也就是五彩斑斓的苦了。
小家伙龇牙咧嘴的,望着刺儿端来的一小碗汤药,可怜巴巴卖萌:“光光阿父,我能不能……”
霍光眼中透露出不容商量:“喝完,不能吃糖。你平日里用炒菜偶会放糖,爱吃的甜品里也放着不少,再吃可就过了。”
卫无忧小盆友很会钻空子,退而求其次:“那我可以吃甜品?”
霍光:“……我没让人准备。”
“没关系没关系,焦……咳,炖奶做起来可快了,不费劲的,我可以乖乖等。”
卫小四鬼灵精,特意省略了焦糖的“糖”字。
霍光不懂这是个什么,只确定了这是牛乳做的,又被这小子磨得没脾气:“……药不能等,你先喝药,我让人去准备。”
有总好过没有,卫无忧很容易满足,很快就安抚着自己开心起来。他凑近碗边,突然又顿首,仰头期待的看着霍光。
霍光挑眉道:“又怎么了?”
“我可以分十口喝完吗?”
郎中令在朝堂之内都没这么无语过。他垂眸看着小萝卜丁专用的碗,都没他巴掌大,能装几口药。
但霍光还是网开一面:“五口吧,喝吧,不能说话了,食不言。”
再不找个理由封住小无忧的嘴,就该换他自闭了。
卫无忧小朋友这回倒是爽快了,闭着眼深吸一口气,抱着碗“咕咚”“咕咚”“咕咚”,只分三口就喝完了。
不过,喝完之后那泛上来的各种各样不同的苦意,还是叫他小脸皱成了一团。
霍光递来热水:“漱漱口。”
卫小四连忙摆手,摆出一副“坐等焦糖炖奶”的架势,小肉手因为忍着苦涩攥的紧紧的。
霍光垂眸落在他独自悄悄忍耐的小手上,心中忽然升腾起一丝丝悔意。
不过一块饴糖,也不是日日都用,他应该给无忧才是。
或许小孩子对苦的体验真的不同?
霍光还在反思探索着育儿经,外头刺儿已经急匆匆从小灶上赶过来,手里还捧着木托盘,上头扣着一盅焦糖炖奶。
刺儿边跑边高兴喊:“小公子,做好了做好了,熬了整整三块饴糖,跟牛乳炖起来可真
是香呢!您快尝尝~”
霍光:“……”
来不及捂嘴的卫小忧:“…………”
霍光:“有本事啊,说不能吃饴糖,你倒是在我眼皮子底下钻空子,一吃吃三颗。”
面对阿父的嘲讽,卫小四讪笑:“也没有啦……没光光阿父同意,我不敢乱吃的……”
向来冷静自持的郎中令,此刻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麒麟臂了,差点就想伸手去拧无忧的耳朵。
幸好萝卜丁在病中,脸色苍白比往常看起来还弱几分,叫霍光还是生生憋住了。
郎中令觉得自己心理年纪好像是大了,受不住萝卜丁像小狗崽子一般的期盼眼神,挥挥手放他去享用甜食开心开心。
红糖加水熬制浓稠,搅入鲜牛乳后,放凉混入鸡蛋液,放在小碗里头加盖入锅蒸,做出来的炖奶又滑又嫩,勺子轻轻晃一下,就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吃果冻的快乐。
小灶上的厨娘是从长平侯府带过来的,知道小公子的口味和洗喜好,还特意放上了新煮的红豆,半沙半糯,搭配吃起来口感棒极了!
卫小四顿时又快乐的摇摆起来。
霍光从来不懂人类对甜食的喜好和追求,只是看着忧儿短短一会儿工夫从郁闷到欢快,那点因为小孩子生病的焦虑都被抚平,心中也宁静治愈起来。
用药一整日之后,小家伙的鼻塞状况好多了。
至少,不用再鼻孔塞着纸在外行走了。
古人抵抗风寒的手段很少,尤其是幼儿,一旦沾染上,皇室和贵胄们也得提心吊胆的,全家都围着孩子转。
卫小四自然也收获这等殊荣。
年关将近,鸿都门学没几日也要休假了,于是,小家伙还喜提了“提前放寒假”的待遇。
最先赶来探望的自然是阳信长公主,她挂心儿子,昨日就听说了前因后果,心中有些抱怨——
陛下让个孩子成日里奔波,给他养这养那,不嫌害臊也就罢了。怎么去做客一趟还能叫人受了风寒?听说还叫忧儿涉险遇上黑熊了!
阳信不说,但她心中是不满的,连带着对儿子越发心疼了。
于是,卫无忧看到他护犊子的老娘时,惊的下巴都要掉了。
“阿
母,您怎么又拉着几车东西来了,还带了这么多仆役?”
阳信摸摸儿子圆润的下巴,心疼的不行:“这两日瘦了。”
霍光刚想自动背锅,阳信对他摇摇头:“阿光,这事不赖你,不要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扛。”
“我瞧着陛下这两日圆润不少。”
霍光:“……”
这话他不敢接。
倒是卫无忧幸灾乐祸:“对,老姨夫在庄子上连吃带拿,我都差点请不起他啦。”
阳信震惊至极,决定明日进宫去跟卫子夫和王太后拉拉家常,顺道把陛下的光荣事迹传播传播。
阳信这回带来的奇珍药材不少,另有许多上等布料和皮毛,她年纪大了用不过来,还是多给忧儿做些。
“小孩子长得快,一不留神就蹿高了,费衣裳着呢。”她转头看霍光解释,“你也一样,人靠衣装,九卿可不是虚衔,朝中关系往来处处都是花费。自家人不必分你的我的,只要别嫌舅母管得多便好。”
霍光从做出选择开始,也没想过要让长平侯府,冠军侯府乃至陛下都念着他的好。
他只是拿无忧当自己人,顺心而为罢了。
没想到,这份无心之举,竟能收获他年少从未体验过的长者给予的关怀亲情。甚至连阳信都能敞开胸怀把他当做自家人。
霍光怔在原地半晌,才哑着嗓子:“是,长辈心意光不敢辞。”
这份情意,他会牢牢守住。
到了晌午,卫青与霍去病也从京郊大营赶回来了。
两日之后就是元日。
这对舅甥盘算着早早处理完军务,今年在家中过个团圆年。毕竟明年一开春,他们就要征战漠北了。
安置好军中事物,霍去病快马加鞭先回来,提溜着无忧左瞧右看,生怕他有点什么不舒服的没发现。
阳信无奈:“行了,忧儿那是风寒,又不是你们舅甥俩刀枪剑戟的伤口,别再给他弄得加重了。”
霍去病闻言,火速将卫无忧塞回被子里捂严实:“要不再给你加一床?”
卫无忧挣扎:“别!您还是坐着吧……”
他就很怕小霍搞点幺蛾子。
霍光淡淡替霍去病挽尊:“兄
长几乎从不生病,不了解也是正常的,交给我们来办就好。”
小霍:“啊对,我从小到大没生病过!不信你问舅父……”
卫青刚从外头进来,就听到外甥在生病的忧儿面前炫耀好身体,嘴角一抽,伸手给了个爆栗:“臭小子嘴上没个把门的,病可不经念。去,拍木头去!”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霍去病意气风发地拿头怼了三下柱子,气势堪比打匈奴。
“舅父,够了吧?”
卫青没眼瞧,讪笑跟众人解释:“这孩子……在军中练糊涂了。”
卫青治兵有多严格,阳信早有耳闻,她甚至还听说了一些传闻,说大将军为了军营纪律,天天拿自己和外甥开刀。
瞧瞧,去病这孩子都被逼的发癫了。
她嗔怪地瞧了卫青一眼,转了个话题:“这就要元日迎新年了,今年咱们人多,都在侯府一起过如何?”
她是担心之后战事起来,再没有这般团聚的时候了。
众人心中领悟,便都附和着,嘻嘻哈哈谋划起来。
元日家宴自然是重中之重,去年没能一起吃,今年可得加倍补回来。
霍去病叫着嚷着:“我要吃水煮牛肉!”
卫青摸摸下巴:“许久没吃红烧肉了,还有些想。”
霍光倒是没什么挑的,比起从前的日子,卫无忧研究的每一道菜他都很喜欢,跟着吃就对了。
阳信无奈笑着,看向儿子:“忧儿一贯会钻营这些,家宴的食单可有什么想法?”
卫小四抱着小被子,露出毛茸茸的脑袋。
要问吃什么,那他想法可就多了去了。
他从被子里“噌”的伸出一只胳膊,开始数数:“暖房里还有菌子、崧菜、薄荷、胡瓜等等好些菜呢,我们可以吃薄荷炸排骨,豆豉蒸凤爪,醋炒蛋醋熘白菜也不错,或者……搓点肉丸虾丸,煮个热锅子都能吃的很香——”
听着小家伙描述,两位武将没出息的咽了咽唾沫,顿觉早上在军中用的大食索然无味。
阳信放心道:“那家宴食单阿母可就交给你了。”
卫小四乖巧点头,心中开始琢磨着,要不要在家宴上整点新鲜的。
其他人没注意到小家伙的神色,开始部署起今年的桃符爆竹之类。
所谓桃符,就是辞旧迎新之际,用桃木板写上“神荼”“郁垒”二位神的名字,嵌在门首,以求驱邪赐福的习俗。
从去岁开始,这个习俗有些变化,长安城内已经逐渐流行起用纸画上二神的画像,张贴在门上了。
听说,是因为画像的效果更好。
卫无忧小朋友扁扁嘴。
效果确实好,家家户户门前一个赛一个的抽象派,可不把邪祟吓跑了。
还不如贴两个丁老头呢~!
第93章 93
许是卫无忧的表情太生动,霍去病打眼瞧见了,忍不住乐出声来:“哟,我们忧儿有不同意见呢,看那嫌弃的小眼神,你的画道现在是拿得出手了?”
卫无忧觉得小霍这阿父不能要了。
怎么还拿他的书画说事呢?孩子大了不要面子的嘛!
到底还是卫青懂儿子一些,佯装生气地揪了霍去病的耳朵一下:“你小时候连《九九》的算法都半天没搞明白,吸溜着鼻涕跟舅父哭都忘了?”
霍去病当场急了:“舅父,您怎么还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个呢!”
卫青哼笑,不再多言了。
躺板板的卫小四倒是来神了:“哦~原来去病阿父算学不好呀?那你兵法阵法真的能学好吗,这些是有相通之处的吧……”
小霍闹了个大红脸,便是再自信的天才将军,此刻也不好意思自吹自擂,夸自己用兵如神,排兵布阵一绝。
卫大将军不得不再次出面,在两个“小学鸡”之间做好平衡:“去病在兵法一道确实有些天分的,算学不好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勤能补拙,如今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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